谷雨的到来,大地湿润透了,沟渠里的水湍急地响,池塘里的水也满着将溢。几场雨水过后,等来了久违的晴好天气,湛蓝的天空万里澄碧,煦风袭人。田野里铺天盖地的油菜,如锦似缎,如涛似浪,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阳光烘焙的味道。
哦,家乡的油菜已然成熟,她们享受够了春日的滋润,汲取够了土壤的给养,饱满着鼓胀着,急待开镰割刈,乡亲们喜悦的心情便从当下开始了。
每当此时,油然忆起儿时的榨油来。那些年,谁家不收获几百斤的油菜籽,榨上百十斤的菜籽油?油菜终于收割了,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齐齐上阵,趁着几日难得的晴好天气,晒干、脱壳、扬净,一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耐心等待去几里路外的乡村油坊榨油了。
六月家乡的上空永远塞满了那浓浓的油香,直扑你的鼻孔,直钻你的心扉,闭眼嗅上几口,身心俱醉。
还记得那时的油坊都是木榨,因为费工耗力,师傅们一天只榨得一千斤左右的籽。榨油对于乡亲们是件大事,一年的油水全在这里,不敢有半点的马虎。总是邻家几户约好了先去定个日子,等油坊捎信来了,于是趁天麻麻亮,连推带拖板车,装上饱净的菜籽,整洁的稻草,干透的柴禾,大大小小的油坛油罐,浩浩荡荡出发。在这样的队伍中,总有着个淘气的小尾巴,那自然是一路蹦蹦跳跳,开心不已的我了。为什么呢,因为弱弱私心的我,此时可以在镇子的供销社买几颗糖果买几本小人书,也可以赖在油坊里打点牙祭了。
进了油坊,气氛就不一样了。偌大的油坊内,烟笼气绕,香气四溢,人们不亦乐乎,你帮我我帮你,从炒籽到碾碎再蒸熟后踩饼,然后小心放入槽膛内,上板打楔,任由师傅们悠然起撞锤或撞木。听着榨工们吆喝着悠扬雄浑的号子,盯着金黄闪亮的油汁汩汩从槽间欢快地流出,人们的心情也无比的兴奋。其间一旦生闲时,聊起了家常,叙说着往事,促谈着真心,于是眉间开笑了,心中坦然了,人与人之间变得心心相通,事与事之间变得条条理顺。
在这里,可以轻松地给你一个承诺,可以柔和地给我一个慰藉;给乡村一份宁静,一份和谐,一份温馨。你我不分上下,彼此何谈生分,几十年的光阴,同住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什么可以过不去的呢。
而现在,每逢菜籽收获的季节,乡村的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那浓郁醉人的香,只是觉得轻淡了些,又短促了些。
随着社会城镇化进程的推进,随着人们生活节奏的加快,抑或是榨油师傅们的急功近利,在我的家乡,记忆中传统已逾千年缓拙慢吞的木榨已然绝迹。替代是鲜有的圈饼铁榨,更多是方便灵活的电动螺旋压榨,极大提高了出品效率,又节约了人们的体力与时工。可是,好像再也找不回儿时那样活泼快活的感觉,找不回往昔那样舒缓祥和的氛围。
是时光的流逝?是儿时的眷恋?是人们的生疏?是观念的转变?是社会的进步?还是......?感觉一切仿佛都在是与不是之间,找不出真切的答案,我沉甸,我迷惘,我伤怀。
菜籽油在我的家乡底蕴深厚,切入生活,融入生命。你看,于绿树中,于溪水边,不经意散落着数不清的小小油作坊,吴油坊,胡油坊,曹油坊,上塝油坊......坊名即地名,地名即坊名,他们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谦卑,又那样的朴实。
自远古生长的这种草本植物,纯属自产自销,多少年来也一直都是当家的主要油料。其健康绿色,低碳环保,固本养颜。色泽黄亮如金似玉,口感滑润细腻清醇,气味幽雅馥郁绵长。就是这古木厚重的芳香,年年有,年年余,从年头飘到年尾,又从年尾逸到年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极像是一份浓浓的乡情,又像是一份淡淡的乡愁。
是她,一直忠实陪伴我的左右,唤醒了孩提时的懵懂;亦是她,飘荡着少年时的纯真;直至人生的青春不再,而至今日的不惑已至。但是她仍存在于我的生活角落,倾心于我的一日三餐。其间那难舍的味道,那难分的情感,时常充盈着我的心,让我久久回味,让我每每感动。何曾失忆?何曾忘怀?她将永远盘桓于我今生的记忆中,不会离我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