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晚决定搬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个如此念旧的人。
或者说,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囤积了太多“无用之物”的人。在那个租了六年的朝北房间的角落里,她翻出了一个贴着泛黄胶带的纸箱,上面用马克笔写着两个字:大学。
打开箱子,一股旧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是她整个青春的墓志铭:褪色的电影票根、几张写满了笔记的课程表、一个听坏了的随身听,还有厚厚一沓信件和明信片。
她的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字迹,最后停在了一张合影上。
照片上,两个女孩笑得没心没肺,勾肩搭背地站在学校门口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夏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们年轻的脸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左边的那个是她,剪着齐耳的短发,右边的,是陈月。
看着照片里陈月那张明媚的笑脸,林晚的思绪有些恍惚。她有多久没见过陈月了?或者说,有多久没有“真正地”和陈月说过话了?
她想不起来了。
最后一次见面,似乎是三年前,陈月回这边出差,两人约在一家网红餐厅里,吃了顿两个小时的饭。那两个小时里,她们聊了彼此的工作,聊了新出的电视剧,聊了共同认识的某个同学结了婚,唯独没有聊她们自己。
那顿饭,像一场精心编排的默契演出,每个人都扮演着“最好的朋友”这个角色,说着得体的话,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些已经变得陌生和空洞的领域。
饭后,陈月要赶飞机,林晚送她到路口。临别时,她们拥抱了一下,陈月说:“常联系啊。”
林晚笑着说:“好。”
那之后,她们的“常联系”,就浓缩在了微信朋友圈里。
陈月发了宝宝的照片,林晚会第一时间点赞,评论一句“小天使好可爱”。林晚加班到深夜,发了一条“敬佩每一个为生活努力的人”,不出五分钟,也能看到陈月那个熟悉的头像出现在点赞列表里。
她们像两个活在对方社交网络里的忠实观众,用一个又一个的“赞”维系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体面。仿佛在告诉对方,也告诉自己:你看,我们还在这里,我们的友谊还在。
只是,她们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早就消失在了那些被精心编辑过的生活碎片背后。
林晚关掉手机,把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夹进了一本书里。她想,成年人的告别,或许就是这样吧,不需要仪式,甚至不需要一句话。
我们只是在各自的轨道上,越走越远,直到有一天回头,发现彼此之间,早已隔了一整个朋友圈的距离。
2.
林晚和陈月的友谊,曾经是坚固到让所有人都嫉妒的程度。
她们是大学室友,睡在对面的上下铺。开学第一天,林晚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是陈月端着盆子跑前跑后,给她买药,又用小电锅偷偷给她煮了一碗白粥。
从那碗白粥开始,她们的命运就像两条藤蔓,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她们一起去上课,总是提前占好第一排的座位;一起去图书馆,一待就是一整个下午;一起在周末的晚上,挤在一张床上看一部老电影,哭得稀里哗啦。
林晚是内向的,心思敏感,像一只随时会缩回壳里的蜗牛。而陈月则是热烈的,像夏日午后的太阳,永远充满能量。她们的性格天差地别,却又诡异地互补。
陈月会拉着林晚去参加各种社团活动,理直气壮地说:“你不能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当陈月失恋,哭着说再也不相信爱情的时候,是林晚默默地陪着她,递上纸巾,听她语无伦次地骂那个男生一整晚。
她们分享彼此最隐秘的秘密,知道对方的每一次心动和每一次失落。她们熟悉对方的每一个习惯,林晚知道陈月不吃香菜,陈月知道林晚睡觉必须抱着一个枕头。
那时候,她们坚信,她们会是彼此一辈子的朋友。
她们一起规划过未来。毕业后要租一个大大的房子,一间做卧室,一间做书房。她们要一起养一只猫,名字就叫“晚月”。她们要成为对方孩子的干妈,看着彼此慢慢变老。
“林晚,你说,我们会不会有一天也吵架,然后就不理对方了?”有一次,躺在宿舍的床上,陈月突然问。
林晚翻了个身,看着对面铺上陈月的轮廓,在黑暗中笃定地说:“不会。我们吵不起来的。”
陈月笑了:“也是。跟你这种闷葫芦,想吵架都难。”
是啊,她们从来没有真正地红过脸。她们之间的默契,超越了语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毕业那天,全班同学在KTV里通宵唱歌。散场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林晚和陈月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谁都没有说话。
走到宿舍楼下,陈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给了林晚一个用力的拥抱。
“林晚,”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以后,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林晚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抱着陈月,像抱着自己即将逝去的整个青春,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以为,那只是短暂的分别。就像过去每一个寒暑假一样,她们会回到各自的城市,然后在一个月后,再次拖着行李箱,在熟悉的宿舍楼下重逢,笑着抱怨假期的无聊和家人的唠叨。
她没有想到,那一次拥抱,竟然是她们青春里,最后一次亲密无间的告别。
3.
变化的发生,总是悄无声息,像春雨一样,润物无声,等你察觉到地面已经湿透的时候,一切早已发生。
毕业后,林晚留在了上大学的城市,进了一家不好不坏的公司,做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陈月则听从了家里的安排,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乡,考进了当地的一家事业单位。
地理上的距离,成了她们之间第一道看得见的鸿沟。
一开始,她们还拼命地想填补这条鸿沟。
她们约定好每周五晚上八点必须视频通话。电话里,她们兴奋地分享着彼此的新生活。林晚讲她那个苛刻的女上司,陈月讲她办公室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她们互相给对方出主意,像大学时一样,为对方的每一个小小的胜利而欢呼,为对方的每一次委屈而愤愤不平。
可是,生活像一个巨大的齿轮,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推着每个人向前。她们的世界,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不同。
林晚在职场里摸爬滚打,每天都在学习新的技能,适应新的规则。她的生活被PPT、KPI和无休止的加班填满。而陈月的生活,则早早地进入了一种稳定而安逸的轨道。她开始相亲,开始被父母催着结婚买房。
她们的通话时间,从最开始的两个小时,慢慢缩短到一个小时,再到半个小时。
有时候,视频接通,看到对方疲惫的脸,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林晚想跟陈月吐槽今天方案又被毙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知道陈月的世界里没有这些,她可能无法真正理解自己的焦虑和压力。说出来,除了徒增对方的烦恼,又能改变什么呢?
陈月想跟林晚分享新认识的相亲对象,可看着林晚眼下的黑眼圈,又觉得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似乎不值一提。
她们的对话,渐渐变成了格式化的问候。
“最近忙吗?”
“还行,你呢?”
“我也挺好的。”
然后,就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为了打破这沉默,她们开始聊一些安全的话题,比如天气,比如明星的八卦。
那些曾经最私密、最贴心的话题,被小心翼翼地绕开了。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她们害怕,一旦说出口,得到的不是理解,而是一句轻飘飘的“我不太懂”,或者更残忍的,是基于不同生活经验的、想当然的建议。
那道鸿沟,在一次次的沉默和言不由衷里,变得越来越宽。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陈月的婚礼。
她给林晚打电话,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喜悦:“晚晚,我要结婚了!你必须来当我的伴娘!”
林晚当然为她高兴。她请了年假,提前三天飞到了陈月的城市。
可是,当她站在那场热闹非凡的婚礼上时,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陈月身边围着她的新同事、新朋友,她们聊着林晚完全插不上话的话题。新郎那边的亲戚朋友,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这个“新娘最好的朋友”。
她像一个闯入了别人故事的局外人,手里拿着捧花,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心里却是一片荒芜。
敬酒的时候,陈月拉着她的手,对新郎说:“这是我大学最好的闺蜜,林晚。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新郎礼貌地朝她举了举杯,笑着说:“谢谢你照顾我们家月月。”
那一刻,林晚突然觉得,“最好的闺蜜”这五个字,听起来那么讽刺。
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洁白婚纱、满脸幸福的陈月,突然意识到,她们的人生,已经彻底走向了不同的方向。陈月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重心,而自己,只是她辉煌过去的一个见证者,一个需要被感谢的、遥远的符号。
婚礼结束后,林晚没有多留,第二天一早就买了机票,匆匆离开了那座城市。
飞机起飞的时候,她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轮廓,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结束了。
不是她们的友谊结束了,而是那个属于她们的、可以肆无忌惮、分享一切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4.
那之后,她们的联系,就真的只剩下了朋友圈。
林晚看着陈月的朋友圈,像在看一部连续剧。
她看着陈月晒出蜜月旅行的照片,在碧海蓝天下笑靥如花;看着她宣布怀孕,晒出那张小小的B超单;看着她升级当了妈妈,每天都在分享宝宝成长的点点滴滴。
林晚会认真地看每一张照片,每一段文字,然后在下面点上一个赞。有时候,她会花很长时间,去编辑一句评论,想让这句评论看起来既真诚又不那么刻意。
“宝宝的眼睛真像你,好漂亮。”
“当妈妈辛苦啦,要好好照顾自己。”
陈月也会很快回复她一个笑脸,或者一句“谢谢亲爱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们的交流,变成了一场礼尚往来的社交礼仪。
林晚也发朋友圈,但频率越来越低。她很少发自己的生活,偶尔转发一些公司的推文,或者在某个加班的深夜,拍下窗外的城市夜景,配上一句无关痛痒的文案。
她知道陈月会看到。她也确实能在每一个点赞的头像里,找到陈月。
有一次,林晚生了很严重的病,急性肠胃炎,半夜被送到医院挂急诊。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色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流进自己的血管里,她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孤独和委屈。
她拿出手机,翻到陈月的对话框,手指在上面悬了很久,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她要说什么呢?
说“我生病了,好难受”吗?陈月远在千里之外,除了说一句“多喝热水,好好休息”,又能做什么呢?也许她正忙着给孩子喂奶,也许她已经睡下了。自己的这点病痛,在她的世界里,可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打扰。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是默不作声的。因为你知道,倾诉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可能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最后,林晚只是拍了一张自己挂着吊瓶的手的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屏蔽了父母,只对自己可见。
她想,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你必须学会,自己一个人,咽下所有的苦。那些曾经可以肆无忌惮分享情绪的人,已经不在身边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月发来的微信。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以为她看到了什么。点开一看,却是一条拼多多的砍价链接。
下面附带一句语音:“晚晚,帮我砍一刀呗,就差你了!”
林晚看着那条链接,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默默地帮陈月点了“砍一刀”,然后回了一个“OK”的表情。
她没有告诉陈月,自己此刻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她想,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的。
至少,在她的世界里,自己还是那个无所不能、可以随时为她“砍一刀”的好朋友。
5.
搬家的那天,林晚叫了一辆货拉拉。
师傅帮她把最后一个箱子搬上车,她站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最后环视了一圈。阳光从没有窗帘的窗户里照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六年的时光,好像一场梦。
她坐上副驾驶,车子缓缓开动。她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一点点地向后倒退。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这一次,是陈月发来的朋友圈。九宫格的照片,是她带着孩子在公园里野餐,笑得一脸灿烂。配文是:“岁月静好,感恩拥有。”
林晚习惯性地点开,放大,看清了照片里每一个细节。孩子长高了,陈月好像胖了一点,但气色很好。
她熟练地移动手指,点下那个红色的爱心。
就在她准备退出的时候,手指却鬼使神差地点进了陈月的对话框。
她看着那个熟悉的头像,那个曾经在深夜里闪烁了无数次的头像,突然有了一种冲动。
她想问问她,你还记得吗?记得我们一起在宿舍里煮泡面,因为怕被宿管阿姨发现,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你还记得吗?记得那年冬天,我们为了看一场偶像的演唱会,在体育馆门口冻得瑟瑟发抖,却因为买到了最后两张黄牛票而开心得又蹦又跳。
你还记得吗?记得毕业前,我们躺在操场上,看着满天繁星,信誓旦旦地说,我们的友谊,要比这些星星的寿命还要长。
那些滚烫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林晚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打下了一行字:“我今天搬家,找到了我们大学时候的照片。”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全部删掉了。
她最终只回复了两个字:“真好。”
发完之后,她关掉手机,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车子驶上了高架桥,窗外的风声呼啸而过。林晚知道,她和陈月的故事,不会再有新的章节了。她们的友谊,就像箱子里那张泛黄的照片,被妥善地保存在了过去。
它真实地存在过,灿烂地燃烧过,这就够了。
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有些人,遇见,就是为了告别。
我们这一生,会遇见很多人。有些人,陪你走过一站,就要下车。你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再见,就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
你不用去追,也不用去问为什么。因为你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生的常态,本就是渐行渐远。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那些温暖的记忆,好好地收藏起来。然后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当你也像林晚一样,翻开一个旧箱子,看到一张老照片时,能够微笑着对自己说:
谢谢你,曾经陪我走过那一段路。
那段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