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时常会来一个沉默的顾客,总是穿着灰色系纯色短袖短裤,留着蓬松微卷的头发,面无表情,晚上七八点早早来酒馆,寻那个固定的角落坐着,手机下单一些鸡尾酒。他总是望着窗外,跟着音乐身体微微律动,偶尔专心致志看看手机,两杯下去会在手机上敲敲打打一些东西,倏而眉头紧皱,过阵子又微微笑笑,但并不像是在回复信息。酒量还不错,喝四五杯后总是平稳地默默离开。
由于往往是酒馆夜晚的第一个客户,米老板自然很难不注意到他,不过米先生是一个识趣的人,自然不会主动说些什么扰人雅兴。沉默饮酒的客人,沉默在吧台做些备料的老板,低沉律动地爵士乐,昏黄的灯光,舒适,恰当,夜色应如是。
这位沉默的客人对鸡尾酒并没有独特的挑剔,酒单上各种鸡尾酒都会下单,其中长岛冰茶和尼格罗尼的点单频率要高一些,尼格罗尼这种苦涩但风味独特的酒,米老板同样喜欢,自然很欣赏这位独饮的客人,多完美的客人啊,沉默地喝酒,沉默的离开,没有情绪,没有言语。只是这位客人貌似不喜欢热络的气氛,总是在十点左右就早早离去。
深夜愈发浓重的十点左右,客人逐渐多了起来,同事朋友酒酣饭饱后的余兴,或是约会炙溢的男女,还有借酒浇愁的孤家寡人,周五总是忙碌的夜晚,男人爱喝精酿啤酒,女人钟情好入口易出片的小甜酒,米老板说的最多的话则是:洗手间出门右拐。
酒酣意浓,克制的人声渐变为情绪饱满的畅谈和各类恣意的笑声,每到此时,米先生总会觉得这个酒馆像是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笼,里面铺满了一只只越蒸越红润滚烫的螃蟹,走路横七竖八,喧嚣又热闹。
嗯,一屋子醉蟹,米老板忽然笑了。
“老板,再来杯白啤!”酒馆中央六人桌的客人忽然叫嚷。他们来酒馆应是同事聚餐后的二场节目,一个个西裤皮鞋,各色衬衫大都解开两到三颗扣子,一整晚大声喧哗的不宣之秘充斥了“李总”、“业绩”、“据说”等词汇,现在已经在畅谈“风口”、“融资”、“期权”,想来是喝大了。
打满啤酒上桌,和喊着要酒的领导扯了两句“这偏僻地方租金不算多”、“小打小闹都没个店员,只是自己喜欢”、“一会送老哥一杯鸡尾酒……不甜不甜,清爽偏酸”,米老板又拿回空杯到吧台开始清洗。
靠外侧窗的沙发座位上,有一对情侣在低声攀谈,暧昧浓郁的气氛隔绝了所有噪音;后边桌椅区是一对妆容打扮姣好的女孩,询问米老板后点了两杯造型好看的鸡尾酒,拍了一阵照片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中间六人长条木桌则是喝啤酒的正装五人组;靠院子的窗边两组沙发椅,其中一组坐着一个独饮的女人,略带愤懑地对着手机在重重地打字回复消息……
酒馆门被推开,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黑色短发女人戴两串金色垂坠感很强的金属耳环,上身墨绿色绸缎衬衫,下身看起来很舒服透气的黑色裤子,高跟鞋咚咚作响,气鼓鼓地拉开吧台前的木质吧椅,利落地坐了上去,看了看正在清洗杯子的米老板:“老板麻烦给我弄一杯烈一点的,给她来一杯橙汁。”
跟在她身后的长发女人气质羸弱,不过也许是朋友过于强势导致,穿着碎花衬衫,卡其色裙子,红肿的眼睛明显刚刚哭过,她有些局促地看了看短发女人,又看了看米老板,声音略带沙哑:“老板,我不要橙汁……给我来一杯龙舌兰日出好了。”
中间大桌的职场皮鞋众盯了几眼吧台,又继续热络起来。米老板看了看两个女人,对长发女人点了点头,讲了句好的,然后转过头询问短发女人:“您好,喝的惯金酒么,那我给您调一杯干马天尼?”
“可以。”短发女人转向她朋友,低声讲了两句,见她朋友没有言语,又不忿地转向吧台,从包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点燃一根叼在嘴里,烟蒂倏忽明灭,象征红唇的主人明显还在气头上。
“喝吧。”短发女人冷冷地说,“喝完了继续找他。”
长发女人瘪了瘪嘴,这才拉开吧椅,缓缓坐了上去,对开启喷雾模式的朋友解释:“龙舌兰日出也是带橙汁的嘛,我也想喝一点。”
米老板并不吸烟,但所谓烟酒不分家,开酒馆自然接待所有吞云吐雾的客人,熟练地将烟灰缸递过去,开始专心致志调配眼前两款酒。
“这年头谁还喝那种橙汁酒,也就是你,以前就喜欢喝那个,念旧,念念不忘,你们是谈了很久,曾经是很美好,但所有恋爱刚开始不都是美好的吗?所有人都是会变的,我现在都怀疑他从一开始就是这种遍地开花的渣男,只是你没发现。”短发女人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昏黄的灯光映照上去,朦胧而美好。
短发女人叹了口气,端起刚刚推到眼前好看的马天尼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抬眼扫了一眼还在忙碌的米老板,无奈又略带疼溺地看着好友:“每隔一阵子就摧残你一次,然后讨好你,认错,承诺,追回,就像一个连剧情都不会更改的电视剧,连他每次认错道歉的台词我都背的下来……每次都这样,你不会累么?”
“……”长发女人开始沉默,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疲累地任眼神失焦,她眼前是忙碌的米老板和他身后的酒柜,从身侧偶尔飘忽而来的烟雾叨扰了灯光,但她什么都不想在意,她可能的确是觉得累了。
直到米老板将好看的橙红渐变色鸡尾酒推到她眼前,她才从失神中慢慢回来,但依旧沉默无语,认真盯着眼前的酒,用吸管轻轻搅拌,直到底部的红色渐渐消散融于上半部分的橙色,她才轻启朱唇,开始品尝这杯已经略带橙红的酒。
“他说他们只是吃饭聊天……而已。”她扭头看向已经喝完大半杯的伙伴,略带羡艳地盯着对方。
米先生理解这种眼神,好像每个人都会对至交好友流露出这种我若是你就好了类似的钦羡,但大部分人都清楚,自己永远都不会成为对方,自己终究还是会为了自我抉择买单,为那些在意的、那些习惯的、那些镌刻在灵魂里的死穴、那些麻痒而娇痛的玲珑心,成本巨大但有怨无悔地买单。
“对,对,对!他只是聊天,他只是吃饭,他只是开了个小差,他只是想找个精神上的对食,他只是偶尔挣脱狗链去撒了个欢,跑累了自然就回来了,他是只精神狗男人,但没有狗到下半身,对么?”短发女人并没有转过头,依旧盯着眼前残存的酒液,面无表情地开始攻击,“首先对于这种狗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其次——”
短发女人将手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冷冷地看着她的好友:“我不想让你成为他的狗窝。”
泪水的成形好像是瞬间的事情,逐渐开始被泪水打湿的吧台台面可以证实这一点,长发女人一边啜泣一边抽出几张纸,擤了一下鼻涕,用手背揩掉眼泪,抬起头深呼吸了好一会,转过头郑重地说:“姜雯,我们好好聊一下吧。”
“好。”被唤作姜雯的女人把空酒杯推开,转过身体认真回复。
长发女人撩开贴在脸颊的头发,把它们挂在耳后,咬了一下嘴唇,开始说:“你知道我和他从开始到现在的所有经历,包括我遇到他之前的经历了什么。人一辈子可能会遇到很多人,但我知道,可能再也没有一个男人能像他一样懂我说的每一句话,能察觉我的每一个心思,像心灵感应一样对我的情绪变化了如指掌……或许有吧,但我不想再经历了,不想再花精力花情绪去再和任何人尝试了,不想再一次一次试错了。那太累了。”
“我是知道你刚开始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但你明明知道他是一个不忠诚的人,是一个喜欢在女人堆里潇洒,没有办法停下来的一个人。为什么明明是个错误答案,你还要去选择呢?”叫姜雯的女人下意识地去摸桌上的烟盒,又心烦意乱地把它扔在一边,“如果这份爱情是错的,是不忠的,把它扔掉不就好了么?”
“因为我需要,没有这段关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之前每次分手,当我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意识到我们已经分开了,我的精神就开始涣散,我不知道我怎么起床,穿了什么衣服,吃了什么,上班做了什么,下班又如何回家,一直到深夜躺在床上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长发女人低下头,用双手揉了揉脸和红肿的眼睛,声音低沉但笃定地继续讲。
“就这样日复一日像丢了魂一样,直到他过来找我……”她一边讲一边开始笑,是那种无可奈何惨然地笑,但的确是笑了,“我爱他,我爱他从背后抱着我整夜吻我的肩膀,我爱他说的那些情话和关心,我甚至爱他每次犯错又认错可怜的样子……我同样能感觉到,他是爱我的。”长发女人略带歉疚地看着她的朋友,拿起旁边的酒又喝了两口。
姜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把身体转向吧台:“是,他爱你,也同时爱好多人……他博爱,你宽容;他四处留情,你安稳守着窝;狗男人,傻女人,你俩真般配……你去吧,继续回去守着吧,我不想说话了,老娘想喝酒。”
“……”长发女人欲言又止,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别喝太多了,我先走了。”她用纸巾清理了一下,和米老板确定了酒水价格,买单后向门外走去。
“如果有一天他主动离开了呢?”姜雯又点了根烟,像是自言自语一样。
长发女人离去的背影顿了顿,还是离开了。
她走之后不过一会,来了个行色匆匆的男人,迅速搜寻到门边愤懑独饮的女人,还没讲话,女人就起身径直走出门外,男人迅速追了出去。中间大桌皮鞋众依旧热闹,在众人鼓动下,其中一个年轻小伙起身想要向那一对女孩其中一个讨要联系方式,惨遭婉拒,招致一片笑声,臊地满脸通红。
米老板起身,示意了一下,开始收拾那杯没喝完的橙红色的酒,在烟雾里沉默的姜雯忽然开口:“你碰到过这么傻的女人么?”
米先生手头没停,一边走向吧台一边回答:“呃……距离太近,的确听到了……”他略微沉吟了一下,继续手上的动作。
“可能每个人都不同。一件衣服脏了,或许无法清洗干净,有些人会丢掉,但有些人会想,如果丢掉它,我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合身,这么搭调的衣服了,所以,可能会选择继续清洗、打个补丁、或者干脆就这么穿着……”他抬头看了看烟雾中的女人,“好多人都这样,在一段感情里投入的成本越多,就越舍不得割舍,时间再长一点,这段感情都可能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不是每个人都下得去手吧。”
“再来一杯威士忌,黑方就行,不加冰谢谢。”姜雯好像并不接受这个解释,沉吟一会继续说:“但爱情不应该是以忠诚为底线么,底线都没有了,谈什么爱情?”
米先生应了一声好的,开始准备酒杯:“爱情并不是合约,也没有法律定义它具有独占的属性,它是交互,是体验,没有人可以定义爱情吧,决定爱情的只是当事人的……”
米先生突然卡住了,从酒柜上取下酒瓶,一边倒酒一边在脑海里搜索恰当的词汇。
“触感。”米先生点点头,好像比较满意这个形容,把酒杯推给客人,然后取出两盘小食和一杯温水,“花生和锅巴,没有吃东西的话,可以垫一垫再喝。”
姜雯明显在思考,好像在试图将这两个字和自己理解的爱情进行融合,但貌似并不顺利,她摇了摇头,抛之脑后:“你怎么知道我没吃东西。”
“好像身材姣好的美女晚上大都不怎么吃东西的。”米老板诚恳地说,虽然是恭维,却也是实话。
姜雯笑了笑,也明显感觉到这老板并不是在调情,开始专注消灭眼前的食物,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就是觉得,爱情这玩意不是什么好东西,谁上头了,谁就开始犯病,有人戴绿帽上瘾,有人被欺负一辈子逆来顺受不知道反抗……”她举起酒杯摇晃了一下杯中的液体,笑了笑:“还不如这酒精,让你微醺,让你上头,让你没来由地开心,宿醉后最多明早再让你还半天的债。”
“对了,这个店的名字为什么叫酒窝呢?我第一眼看还以为是家美容店。”姜雯饮了一大口,略带好奇地问米老板。
“嗯……酒和酒鬼的窝吧,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就这样,这个女人又在吧台喝了四杯烈酒,起身下吧凳的时候有些趔趄,但总体步伐滑地还算平稳,米先生目送她走出店门,其他顾客也先后陆续离开。
来这里喝酒的人,许多都是为了爱情,期待着在这里邂逅爱情,巩固爱情,断绝爱情,消费爱情,爱情注定是消磨人的,但人生又何止爱情。
喧嚣渐寂,酒窝也在夜色中黯淡,时间是个淡漠的观察者,它从不计较是非,冷暖,那些拧巴矫情的一切,只是坚实地一秒一秒,一分一分,一年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