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70公里外,我带着儿子回到家乡。70公里说远不远,也就1个多小时的车程,以我的开车风格,通常也就50分钟;但是70公里说近也不近,上次回家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了,依稀记得应该还是过年的时候,那也有3个月了,其实一年也就有一两次回家的机会,平时的我或者在离家70公里外的较大的省会,要么就在更远的400公里外的大都市。家在心里已经渐渐的陌生而遥远,这次回家,是我的一时冲动,似乎有种力量召唤着我,于是我带着儿子回到了家乡。
那是一座坐落在山沟里的小县城,县城依山而建,出入县城也要翻过一座小山,经过陡峭的岩壁,一条横穿的柏油马路是链接省会与小县城的通道。我沿着柏油马路进入到了家乡,看到路边整整齐齐的三四层小楼,家乡已经不是我印象中的矮小的、灰秃秃的小平房了;路上来往的车也多了起来,宽阔的加油站就在路边,穿着黄色制服的服务员在指挥着加油的车辆停到合适的位置。
今天,我没有回家,确切说我要去老家。我从小在银行家属大院长大,那里是我的老家,在高中的时候,银行集资在老家东边的半山腰建了一栋6层的高楼,我们全家才搬去了新家。因为搬家,不懂事的我还跟父母闹过,我舍不得老家,老家再破、再矮、再老,我都觉得我的心仍在这里,那里承载着我十几年的回忆,带着枫叶的香气、鱼塘的腥味、还有夏天耀眼阳光下打水仗的清爽气息,我把车悄悄开到了银行大院门口。
以前高大的、银灰色的栅栏门,已经换成了自动伸缩的电动门,看门的大爷,把窗户推到一边,探出头来,一脸审视地打量着我。我开门从车里跳出来,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打火机,一只递给大爷,一只留着手里,双手捧着点燃大爷接过去的烟,然后自己也点上,吸了一口。
我满脸堆笑说:“师傅,我从小从这大院长大的,我们家搬到环秀小区了,就在那边”,我扬着手指向东边的山腰。
“嗯嗯,”大爷的眼神变得和善起来,“我知道,4号楼,石行长、王行长他们都住那边。”
“我能把车开进去不?我带孩子来看看我以前的老家,年纪大了,我也想回来看看,很久没回家了。”
“现在管得严,外面不让随便进……”大爷有点为难,但是看我殷勤的笑意,还有手里的烟,挤出一点笑容,“这样,你看到进门左拐的车位了吗,你把车停那,走进去看吧,别停到有车牌号的车位,那是别人的固定车位。”
“好嘞!”我谢过大爷,跳进车里,大门缓缓的打开,我发动车,慢慢开进去,大爷还大声地提醒我,“记住啊,左拐,别停有车牌号的车位。”我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向大爷打着OK的手势,进入了我将近20年没回来的老家。
家属院的小广场还是没有变,中间仍然有一个小鱼塘,围成圆环的样子,外围是水,中间有个混凝土的小岛,在我的印象中,小岛上有一个巨大的信号塔,现在只剩下四个铁墩子,是信号塔的基座,听说一年刮大风把信号塔吹歪了,于是就彻底拆除掉了。我兴奋地指着四个墩子围成的正方形区域,对儿子说,那是我小时候的秘密基地,环绕的鱼池是护城河,只有冬天用竹竿和芦苇覆盖到鱼池之后,才能踩着软软地竹竿和芦苇搭成的桥进入到秘密基地,一定要踩着竹竿,如果不小心踩空了就会落到鱼池里面,把自己泡个落汤鸡。儿子笑着问我,“你掉下过去吗?”,我当然没有,但是童年的小伙伴曾经踩空掉到鱼池里,我紧张地冲到旁边银行办事大厅向大人求救,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一位叔叔一条腿的膝盖卡在鱼池的内壁,另一条腿踩着另一侧,一把把我的小伙伴从池塘冰冷的水中捞起,像捞起一只小鸡;他的腿那么长,长到可以横跨池塘,而我们需要在上下起伏的竹竿上跑好几步才能到达对岸;我惊讶他的大长腿,更清晰地记得他胸前挂着的白色棉布口罩,似乎闪着白色的光。
小鱼塘里还发生过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我知道围绕着小鱼塘的冬青树是最好的捉迷藏藏身地点,我就在一个冬青树围绕的天然洞穴里,忍受着蜘蛛的蛛丝挂载头上的瘙痒,努力憋气惊扰起的树叶上的灰尘,让小伙伴一下午都没找到我,直到我头顶挂着蛛丝,黑色的棉袄涂上灰色、黄色的图案,带着胜利者微笑出现在他们面前。儿子捂着嘴笑我是个潜行高手,我也开心地沉浸在温暖的画面里。还比如小鱼塘教会了我钓鱼,我们把大头针夹在钳子的顶端,在水泥地面上一压,就能制作一个简单的鱼钩,再用从奶奶针线盒里透出来的棉线系在大头针一端,当做鱼线,不用做鱼竿,就是一套高效的钓鱼工具。我知道水龙头下面黑红色砖头下面的蚯蚓最好,肥肥的蚯蚓从潮湿的泥土里被我们挖掘出来,还附带着不知名的落荒而逃的小甲壳虫,把蚯蚓用薄薄的石片切割成小段,儿子听着有点咋舌,确实有点残忍,每次看到他们蠕动的黏糊糊的身体,撒发着腥臭的血管破裂的气味,都会让人有些难受,但是很快这种不快就会被钓鱼的快乐冲淡了。我们把小块的蚯蚓尸体挂在大头针鱼钩上,在冬青树的掩护下,小心的沿着池塘边缘,把线投放下去,一手攥着棉线的一端,用手感受紧绷的感觉,那就是鱼上钩了,不一会功夫就能钓一大盆巴掌大小灰黑色小鱼。每当我们因为鱼上钩兴奋地叽叽喳喳在冬青树叫个不停的时候,旁边营业室二层的严厉的大叔,就会扯开窗户,冲我们大喊,“别钓鱼,再钓,我下去收拾你们!”,我们赶紧扯着鱼线和鱼钩,从冬青树里跳出来,撒丫子往大院深处跑,那里有无数可以藏身的地方,他逮不到我们。当然,我们那时候最怕严厉大叔,我真得看见有一天他拎起来一个小伙伴打屁股,小伙伴疼得龇牙咧嘴,被放下来的时候,还一遍抹着泪,一遍跑着要告诉他妈,他越是严厉,我们越是变本加厉的试探他,所以钓鱼我们从来就没听过,而他依然也会扯开窗户冲我们大喊,我们依然撒丫子逃跑,这是我们最喜欢的游戏之一,后来严厉大叔得了脑淤血,我们有些愧疚,是不是我们气得。
我带着儿子沿着水泥路往前走,这里已经没有了童年的踪迹,如果二十年前的时空重叠在这里的话,我指着左边给儿子说,这里有一排瓦房,瓦房前面有一个水龙头,水龙头下红色砖头下面的蚯蚓最肥。我指着右边给儿子说,这里冬天时候会堆满煤炭,每到冬天这里就会变成黑黑的,很脏,我的父亲,也就是他的爷爷,会从地秤上接过来一编织袋煤炭,这就供给了我们全家过冬的能源。我曾经骑着一辆红色的自行车在这片布满黑色煤渣的路上走过,前面是我的父亲,周围簇拥着赞叹我车技和车子的亲切的面孔。
水泥路在前面转向南边,路也变得窄小了一些,路边的小房子已经变成了小高层。在小高层覆盖的地基之上,曾经是我最开始住的小平房。记得推开深绿色油漆木门,是一个两室的房间,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客厅里有一个深咖色带着水墨花纹的沙发,一个茶几,高低柜上摆着小小的黑白电视,卧室里摆着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剩下的就是大床,大床靠着墙与衣柜之间留有走人的空隙。这是我老家的样子,我曾经躲在门后面抠鼻屎,并且知道它的味道是咸的;我也曾经从门口的炉子里用铁钩子把烤熟的地瓜拉出来,拨拉掉粘在地瓜皮上的灰白碳灰,迫不及待地撕掉流油的红色外皮,一边吹一边咬一口热气腾腾、黄灿灿的瓜瓤,那样的香甜比任何冰淇淋都美味;我也曾经用手抚摸来访年轻阿姨的脚,透过厚厚的深褐色棉袜,来回感受着棉毛的粗糙和纹理,我懵懂地看着阿姨眯起来的眼睛,心里涌动温柔和热烈。
小平房前面是一个小厨房,如果没有被拆掉,里面应该有一口大锅,我的奶奶曾经在这里用大铲子,来回翻动沙土、黄豆和花生的混合物,热腾腾的沙沉里散发着有点焦糊的味道。我也曾经攀着小厨房后的矮墙,爬到房顶,去摘合欢树的花朵,带着蜜蜂蛰的肿胀的手臂,嚼着花朵里甜蜜的汁水,奶奶用肥皂水擦拭我的手臂,我一遍哭一遍笑。
回到老家,物是人非,一切的过往都被钢筋混凝土覆盖着,只能通过蛛丝马迹,寻找着儿时的会议,如果时光能够折叠,我想回到那个时候,在仲夏的黄昏,躺在躺椅里,偎依在奶奶肩头,忽闪忽闪的大蒲扇,奶奶用手抚摸我的头,看着夕阳渐渐落下,星光在深蓝的穹顶上亮起,小伙伴的口哨声响起,我们背着玩具枪,充满好奇地探索老鼠洞、寻找无花果、斗蟋蟀,那时候我们的眼睛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