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满分作文,故事的主角是我的父亲。一场瓢泼大雨,一辆老式自行车,一个略有些驼背的父亲。我能记住很多华丽的词汇,可“风雨无阻”这个词独属于他,属于每一个风风雨雨他载我走过的漫长的泥泞的日子,属于每一个他载我去看病的黑夜,那个时候,即便是走在那片骇人的坟场,即便四野无人,我都不怕。
在那个年代,村子里的孩子在县城读书的还是少数,而我却在他数年如一日的洗脑中,将学习当成至高无上的事情,不负众望地考上县城数一数二的初中,成绩虽说不上顶尖,但也能称得上上等生。
那个时候的我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呢?我小学一到三年级在村子里的学校读,据说那时小小年纪的我就已有坚韧不拔之毅力:不会写字就哭,作业写不完绝不吃饭。所以我从小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后来去了村委里的公办学校,“莫名其妙”地就沦落为中等生,我很是不甘,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便再次成为学校里的尖子生,代表学校参加各种乡里的竞赛。总之,那时候的我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有零食吃,有漂亮衣服穿,更要命的是还成绩好。这种优越感延续到初中,那个时候的我骨瘦如柴,为了成绩与名词可谓是将刻苦演绎到了淋漓尽致。当时我不知道学习以外的任何事情,所以我努力地优秀,而这一切都来源于我的父亲。源于他和我的所有谈话都和成绩有关,和教育有关,源于他挂在嘴边的话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源于他总有讲不尽的谁谁谁去了中科院,谁谁谁考了名牌大学……我还来不及想他说得是不是对的,就把自己推上了一条学霸的道路。
然而进入高中的第一天我就猝不及防地违逆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一高跑去了二高。在他开始给我计划未来的时候,我又出人意料地选了理科。从此,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场坎坷——我学了我最不擅长的理科,然而他还是殷殷地期盼着。至今我都不知道在我这场姗姗来迟的叛逆里,他有没有过失望,或者是忧虑。他也不知道我曾在高三开始沉迷于虚拟的“文学”,在课上写小说,甚至荒唐地想要辍学。而我没有像其他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样意气风发地退学的原因竟是我不知道如何向他交待,我想他也许会暴怒,也许会失望,而这两者中的哪一个我都有些承受不来。
这个倔强而沉默的男人似乎只有在谈及分数、成绩时才会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所以换句话说,我那么努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想要看到他不那么严肃的样子,想要看到他赞许的话。而且在他的孜孜不倦的“教诲”下,我竟从来没想过读大学以外的其他路。所以我懦弱地放弃了郭敬明、韩寒的那条“成名之路”。当然,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并不是说辍学了就可以搞文学了,更不知道并不是只有辍学才能搞文学。所以,我还是能屈能伸地、阳奉阴违地、勉为其难地去读了大学。
他犟,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直,从来都是把不满写在脸上;他心里有一道坎儿,所以眉头里总藏有一种不得志的抑郁寡欢。如今这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头发已有些花白,可终于变得乐活起来,用他的话说他一辈子最稀罕小孩和学问,我弟实现了前者,找了个贤惠懂事的弟妹,有了个可爱漂亮的男孩子;我实现了后者,成了一个学问人。
某天晚上我回去的时候见他和张先生相谈正欢,果然,话题是我一路以来的学习情况。他谈到几十年前那件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事情的时候,神情有些激动,如果不是某种不公,大概他已经成了老一辈的知识分子,过着体面而优越的生活;而不是后来成了一个木匠,原来这个倔强了几十年的男人,有着这样一种不为人知的压抑。所以他固执地要让我在那个辍学率为百分之百的村子里成为一个大学生。而我,也从来没抱怨过他让我去追求他所未得到的东西,以前是不懂他的“企图”,而当我懂他后,我便只剩下理解与心疼。所幸,我虽后来变得顽劣,但也总算没让他太过失望。
临走前一天,我惹他生了气。大约我是耳濡目染了他的倔强,头也不回的便离席而去,后来张先生说要我第二天一早去道歉时,我仍是毫不松口。他强求不得,又苦口婆心地说要我陪他去道个别,我依旧是一言不发。新疆的六点就相当于内地的四点,平时睡到八九点的张先生闹铃一响就起来了,我又扭捏了一番,方才和他“道别”去,因为我知道若我们这样不欢而散,我的愧疚很可能要持续到寒假归来。张先生和我带着早餐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他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我清楚得很,若换成别的任何一个人他都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执拗,所以不畏强权,不留情面。可那个惹他生气是我,是他一手培养大的小姑娘,所以他所有的倔强及恼怒都可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总觉得父亲两个字说来总带一种深沉感,我理解的父爱如山除了像山的厚重外,还有它的沉重。所以在看《摔跤吧,爸爸》时,我数度热泪盈眶,或者有时候我们会说我们不该让孩子为自己的理想买单,可是,事实是,当你还没长到足够谈理想的年纪的时候,你就已经与泥沙俱下了。所以,每一个严苛的父亲都是恶魔,也都是救世主。总有一天,他们的理想会刻在我们的骨子里,而我们,活得像模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