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烔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一切都恰如你所愿。
就像我和我的家乡一样,如果生在何处是有机会选择的,我一定还会选择这里。
曾经恋过细雨江南的柔情似水,也痴过塞北狂沙的荡气回肠,向往过冰天雪地的满面银装,也羡慕过树木长青的恬淡模样,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才恍然发现,最爱的不在远方,而在眼里。
1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 宋·晏殊《破阵子·春景》
一年四季轮回不休。每逢清明雨至,梨花正好吐蕊枝头。
梨花是我最为思念的。
幼时,祖父在东边的园子里种了两棵梨树,一棵桃树,一棵李树,三两杏树,夹杂在原本就参天的榆树和槐树之间,整个园子都因他们的存在而变得生机盎然。
春,是我回忆童年最深刻,也是最美好的记忆。
梨花点点,掩映在刚刚绿起的春天里,是整片天地中最为洁白的一片。大概是记忆里的温暖,梨花也成了我最爱的花。
那时,祖父一肩背着筐子,一手拉着我。筐子里放的是锄头,我手里拿着的是从地上拾起的杨絮。我们走在阳光布满的街道上,影子被朝阳拉到了身后的家门口。我笑嘻嘻地跟祖父快步跑着,整片天空都是新续的棉朵,周围都是青草刚刚破土后的清甜味道。
祖父在园子里锄地种菜,我就在一旁逗着地上的昆虫。祖父浇地时总要去井边打水,用力地拧着辘轳(lù lu:北方常见的打水器具),我听着绳子发出吱呀呀的声音,便停下手中逗虫子用的小木棍,看着一大桶清亮亮的水从井中提出,小时候不懂事,会直接把脑袋塞进桶里喝,祖父总是笑我像极了家里的小羊羔。
那时,满园的梨花最美,洁白了我整个童年记忆。每到清明前后,我忆起幼时场景,闭上眼就可以回到繁密的梨花树下,耳边是百蜂嗡叫,鼻间是细蜜微香。
很多人家都栽了梨树,零零散散地,一到三月,整个家乡就被梨花点缀起来。
2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唐·杜牧 《清明》
梨花前后,杏花也浓,借着清明的雨,杏花簇拥地搭在土墙头上,浅淡的粉白与土褐的墙,色彩有差,却又不可缺一。
杏花开了的时候,草都出来了,我和祖父去田地里锄草。这个时候庄稼还未舒展,有的还没有播种,自然不是为了除草,只是给家里的小羊羔们换些新鲜的口味。
布谷声叫响了整片晴空,喜鹊在田地里蹦蹦跳跳,偶尔传来几阵野鸡的叫鸣声,这种行动总是小心翼翼的物种在我眼里更为稀奇。
闲置的地里头总是生长着一盘盘的青草,没错,就是一盘盘的,早春的青草总是这样,它们因为不敢最先露出脑袋,于是就扒着地皮生长着,可以左右伸展很多,却一点也不高,还没不过我的鞋底。
村庄和返青的杨柳掩映,远远近近的田地里是一片片粉白的痕迹,像是哪个画家随意勾抹的几从色彩,却和蓝天厚土红墙蓝瓦和谐得不行。
小时候最喜欢的诗句就是这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一直在想,那个生满杏花的村子一定很美,是不是就和我的家乡一样,或者,就是我的家乡呢?
3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唐·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天再暖了就是桃花。家乡的桃花开起来就绵延不尽,一朵开了,一树就开了;一树开了,十里都红了。
这个时候才是最最热闹的。
太阳暖的不像样子,大家都不得不脱去臃肿的棉衣,换上舒服的毛衣外套,柔和的风透过衣服的每个针孔,全身都是春天的舒爽。
一年的忙碌也在这时尤为紧要。父亲总会采回一些桃花骨朵儿,在桌上铺上一张大大的报纸,母亲将花骨朵剥开,落下花粉,用筛子筛过后平整地摊在报纸上,晾晒两日,就装在小瓶子里,用铅笔的橡皮头沾着花粉,踩着梯子给每一朵刚开的花都要点一下,这就是授粉。蜂儿不多,只有这样,到了夏天,桃树才会结果子。
我站在树下,仰头是满枝的桃花,偶尔掉落的花粉被我吸进,还会引得鼻尖生痒。我看着满树的花,却想到了夏天满树的果,桃子的甜蜜味道是其他水果所不能代替的。
桃花一开,村里的槐花榆钱也缀满枝头,梧桐高大的躯干上长满紫色的小喇叭,随着桃花的开谢,它们也在枝头变换着模样。
榆钱可以做成玉米疙瘩,槐花可以做成花馅儿包成红薯面儿大饺子,梧桐花不能吃,却甜甜蜜蜜,也令人欣喜。
最喜欢榆钱铺满的小巷,老人们纳着鞋底聊天,我们在地上玩耍,一天累了,就回家去,看着太阳一点点落山,夜幕缓缓来到,夜风中都是槐花甜甜的暗香。
这些都是家乡独有的味道。
4
池上无风有落晖,杨花晴后自飞飞。
——唐·韩愈《池上絮》
杨絮柳絮一飘,就有了初夏的味道。
这种洁白的球球没有香味儿,不像其他花类一般惹人喜爱。
它们从绿杨碧柳高高枝头的花穗里生长,在阳光正好的时刻成熟,晒干了水分,身子就变得很轻很轻,于是,风那么绵软,居然也能带走它们了。
彼时,万千人家笼罩在飘零的细雪之中,地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黑白色的喜鹊在里面跳动时就会很显眼。小孩们在街上跑着追赶着这些身体轻盈的小精灵,不断的用手去抓捕着,有的越飞越轻,不易够着,有的放低了身体到了他们能够得到的地方,孩子立马伸手一抓,手中是不易抓到的,调皮的它们总会变成无数个细小的柳花。
柳絮飞起的日子,白昼变得很长很长。孩子们不肯午睡,于是就听到了胡同里,大街上,打香油的人推着车子,打着细锣的吆喝声。天气热了,正午街上没人,大人们怕孩子出门,便说打香油的人是打花哩(方言:就是逮小孩的人),孩子们害怕,都不敢出门,有时候偶尔在街上听到吆喝声,也会立马跑进家里上好门栓,还会在门缝里等着那个人经过,偷偷窥探。
柳絮纷飞的日子,家乡迎来了夏日里的雪。
5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唐·杜甫《绝句二首(其二)》
自打冰雪消融,池水就绿了起来。
最美的时候,是在夏日。
池水倚靠着的山岭都绿得浓郁,不知名的野花四处开放,蝴蝶蜂儿四处奔忙,野荆棘满枝姹紫,燃透整江春水。
三两结伴的白鸟时时在水面上翻飞,映着水面的波光粼粼,翅膀底下都有了光芒,一面是阳光,一面是波光,来回翻动着的,是明明暗暗间的交换。
满池春水随着春雨涨满,四周的溪流都潺潺起来,鱼虾的身体是透明的,溪水澄澈得总是令人不忍心去触碰。
池边杨柳依依,带着家乡才有的思绪,望着亭中人来了又走,走了又回,它们不挪地儿,就站在那里,在一年四季中守候。
塘中菡萏初开,蜻蜓点水,划过细小漪涟,叶上凝的露,也随着和风轻摆,圆滚滚的水滴,映着整片天地。
家乡的池水,澄澈到了心里。
6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五代·李煜《长相思·一重山》
霜降,满地落叶,满地薄霜。
柿林燃成了火红,比枫叶还要鲜亮多彩。
自古逢秋悲寂寥,可秋天才是最为辽阔。这时的天,会变得极为高远,云彩变成淡淡的轻烟,天高云淡,天地浩渺,总到这时才会发觉,人在世间是多么渺小不已。
自我记事起,祖父的牙齿就不好,所以众多吃食里面,他尤爱柿子许多。
红透在枝头的柿子总是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雪,柿子变软,柿蒂变得松动,迎着阳光去看,都是一个个透亮的小灯笼。
祖父又会背起筐子,拉起我的小手,我们走在街上时,脚下是槐树和梧桐的叶子,踩在脚底嘎吱嘎吱地响着。我守在筐边,看着祖父将一个个透明的红柿摆放整齐,我知道,冬天又有冰心柿子可以吃了。
藤上的窝瓜也熟了,都摘下来堆在一起,可以吃完整个冬天。
小时候总是简单开心的,一件事足以兴奋许久。
后来,家乡的秋印在心里的,更多是一种离愁。
7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唐·白居易《问刘十九》
一年四季到了最后一个季节,这一季最美的花便是雪。
雪落总在无声的夜,雪也无声,纷纷扬扬一夜,只有清早听了压折了枝丫的脆响,才让人拉开窗帘惊讶于一地的耀眼。
总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欣喜,醒了就穿上厚厚的棉鞋,在大片的雪地里尽情留下零散的脚印。可最早的是麻雀和一些猫猫狗狗,总是在我睡醒之前在雪地里画上些竹叶梅花,可是雪地总会留下痕迹,我一看就知道谁曾去过那里。
枝头的喜鹊喳喳地欢悦着,开心得手舞足蹈,在堆了雪的枝头飞着,总是弄得我一脖子雪花。
祖父将炉火弄得很旺,烧上一壶水,泡些茶,等看书的时候喝。可我越是在下雪的时候越是想要吃柿子,恳求着祖父去给拿,祖父笑着说只能吃几口,我笑着等他从高高的筐子里拿出柿子,用勺子舀着果心儿里的甘甜和冰凉,夹杂着细微的冰碴,这是我味觉中最甜蜜的回忆。
快过年了,就炒花生,做豆腐,扫房子,杀猪煮肉灌粉肠儿,熏豆腐,做年糕,包饺子,准备花炮和蜡烛,买上瓜子糖果橘子,就等着除夕的到来。
新年一过,没几天,梨花杏花就又开了。
家乡的冬天,充满热闹和欣喜,从不乏味。
8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北宋·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北方的美丽,都在它一年四季的变换里。春有春的气息,夏有夏的烂漫,秋有秋的辽阔,冬有冬的静美。
而这每一季,我都欢喜。
可长大了,就不得不离开故乡了。
故乡的梨花开了,我不知道,故乡的桃花落了,我亦不会察觉。故乡的柳絮飞了,是否落到了家里?这里的雪落了,故乡是否也一片银装?
思念随着距离越发浓烈,家乡依旧在,可我所怀念着的,已经无法回去了。
祖父去世了,只留下一棵不会开花的梨树。
东边的园子变成了我家新起的房子,大部分的树木都被砍了。爷爷走了,园子也不在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不会永恒,都会随着时间慢慢衰老,改变。
祖父走后,那棵梨树就不再开花了。父亲因此很费力气地将它移去一个阳光充足的位置,给它肥沃的土壤,可七八年过去了,它还是不肯开花。
我和父亲终于知道,祖父走了,就不再回来了,梨树老了,也就不开花结果了。
一年四季,春秋代序。
昼夜不止,晨昏不休。
花开花谢,雪落雪融。
相聚相别,悲欢离合。
那是我最爱的地方,我的家乡。那里飘零着我最纯真的记忆,那里埋葬着我最爱的人,那里的一土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一直思念着的。
最美的,当然是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