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学而篇
1.1: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时习之
【释文】
本篇为《论语》首篇,共16章。本篇记有孔子言论八章,另有有子论述三章,曾子论述三章、子夏论述一章,还有子贡对话二章。
《论语》各篇,有无主旨,历来说法不一,但大多注家倾向于每章一个主旨,虽然各自理解千差万别,对于本章的理解便为明证。历代注释传统对本章解释总的说来是三种:汉学注释理解为成人之路;宋学注释理为成圣之道;清人阮元注释理解为孔子生平学行始末。
(一)释“子曰”
子者,孔子也。子是有德之称,古者称师为子也。
曰者,发语之端。许氏说文云:开口吐舌,谓之为曰。此以下是孔子开口谈说之语,故称子曰为首。
(二)释“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学”:汉学注释训学为觉、悟,意指觉所未知也;宋学注释训学为效,后觉效先觉,两者都把学作动词理解,但实际解读全章时,又把动词名词化,解为“在学的人”“修身的人”,也就是孔子说话的对象,或者阅读文本的读者。对“学什么”,汉学注释理解为当时贵族所必须具备的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也有解释为先王之道,也可理解为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周礼”。宋学注释则强调大学之道、圣人之道,即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实际上就是理学家构建出来的新儒学意识形态。现代学者亦有解释为“学习”“学说”“学术”的。清人毛奇龄认为:学者,道术之总名。程树德亦表示赞同。
“时”:汉学注释理解为“以时诵习”,将“时”作“按时、及时”解。宋学注释理解为“无时不习”,将“时”作“时时”解。焦循《论语补疏》理解为“当其可之谓时”,即“适时”之意。釋詁曰:“時,是也。此時之本義,言時則无有不是者也”。釋名曰:“時,期也,物之生死各應節期而至也”。这样,“时”可引申为“当下、现时”之意。也有学者认为,时字应与“世”通,即时代、社会、现世之意。
“习”:汉学注释解习为“修故、温故”;宋学注释以鸟数飞意象解习为“学而不已”,即反复多次才能达成的意思,这衍生出“熟习、熟练”的含义。但鸟数飞的意象在一定的语境中下也可以表达“演练、练习”的意思,这引申出“实践、践习”之意。春秋时期古代典籍中“习”作动词用时,全部与肢体活动有关,主要用来表示动作模仿,如“习礼、习战、习射、习用干戈”等等,表达“演练、演习”等含义。
部分学者认为,“学而时习之”实际上隐含一种从理论到实践、从思想到行为的归依。孔子所要表达的是自己的克己复礼的政治主张和理想抱负能在有生之年得以实践应用,从而达到内心最高的愉悦。学以致用,在实践中实现自己的价值,在实践中验证并丰富对真理的领悟,在实践中施展才学和理想抱负,这才是孔子所说的“悦”之真谛。孔子为此周游列国十四年,四处兜售仁政理想,可谓诲人不倦,而之所以诲人不倦,正因为乐在其中。
(三)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沿此思路,那么“有朋自远方来”,即是孔子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能传播于天下后世并获得认同与实践。“朋”显然是指志同道合之人,有着共同的理想抱负,甚至是指后世能够认同并予以实践的知音,如阮元所说“传於天下后世者,朋也”。“远方”,历代注释家只注意到空间意义上的远方,而没有注意到时间意义上的远方即后世。孔子在意识到自己的仁政主张已无法在当世实践时,即退而求其次,专心于删定六经,立志传授期望于后世,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自是可谓朋自远方来,但从其删定六经来看,其传授的本意自是期望能将自己的政治主张流传于后世。而事实也是如此,几百年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从此居于统治地位,成为官方的意识形态。孔子也被尊称为至圣先师、万世师表、天纵之圣,而事实上孔子首先是一位政治家,一位失败的政治家,自嘲“似丧家犬”,一只始终怀抱理想却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丧家犬。
(四)释“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里所流露出来的情绪,可以看出其不被他人理解和认同的情形才是孔子当时的生活常态,周游列国十四年,一路礼敬有加,但不得所用,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无奈与苍凉。这句话与其说是对他人的教导,不如说是自我排遣与自我安慰的自励警语。“愠”,历代注释家均注为怒、怨意,理解上的不同也仅在于怒的程度不同。但人不知而不怒,总感觉似未完全表达出君子风度。于是查了下康熙字典对愠的解释:《说文》怒也,《仓颉篇》恨也,《集韵》心所郁积也,《诗·桧风》我心蕴结兮。百度百科中指愠之本义为心燥、不冷静,引申义含怒、生气。但不知这条解释来源于何。综合来看,若把愠解释为心燥、不冷静,那么不愠即是指不动心、无所谓。孔子一生致力于践行、推行、传授、传播其政治主张,若其道还是不能行于天下后世,那么也只能如此,尽人力,知天命。
(五)清人阮元认为此章乃孔子生平学行始末也。圣人之道不见用於世,所恃以传於天下后世者,朋也。人不知者,世之天子诸侯皆不知孔子,而道不行也。孔子曰五十知天命者,此也。此章三节皆孔子一生事实,故弟子论撰之时,以此冠二十篇之首也。二十篇之终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与此始终相应也。据此解释,本章三节恰好对应立功、立言、立德三不朽。可简要理解为:道行天下则悦,道传于世则乐,道之不行而不愠,知天命,亦君子。
【另解】
以上各种解释均是把君子理解为有德之人,但是在周代,君子的本意是指贵族,又称大人,指有位之人、上位之人,与其相对应的是平民、小人即无位之人、下位之人,大人和小人仅从所处阶层而言,并无道德高低之含义。春秋时期随着时代的变化,贵族的没落,君子才开始渐渐注入道德的意蕴,而小人也蜕变为道德意义上的小人。孔子所在时期君子的含义正处于变化之中,如出自《论语·阳货》的“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里的女子即汝子,是指称说话的对象,小人是与君子相对应的小人,无道德低下的含义。如果将君子作贵族、大人这个意义上理解,那么本章又是另一番景象。
王瑞林在《论语》开篇发覆一文中,通过比较本章与《论语·子路》中“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分析出本章的具体语境同样是回答为政之问。进而阐述本章之意:“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就是“近者说,远者来”的具象,意指施行教化善政的实践让近者被其泽喜悦、远者闻其风涌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理解为当实施教化善政的实践时,不为人所理解也不恼怒,这才是为政者所应有的修养。
【历代注释精选】
纵观历代注释,大致可分为四类:
一是汉学注释,指魏·何晏《论语集解》,集汉魏古注,间下何氏己意,因所引古注皆已亡佚,故成为今存完整的最古《论语》注本。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和宋·邢昺《论语正义》均是以此注本作义疏。这三者可作为一个解释系统来处理。
二是宋学注释,指宋·朱熹《论语集注》,撮取程颐、程颢、张载、范祖禹、吕大临、谢良佐等理学家之说,以己意折衷补充之,考据与义理并重,为历史上影响最大的《论语》注本。这是以理学思想解释和重新构建孔子思想。
三是清人注释,重考据,破汉宋门户之见,辑汉人旧说,益以宋人长义。如清·刘宝楠《论语正义》、刘逢禄《论语述何》、毛奇龄《四书改错》等等。
四是非正统注释,有荆公新学注释,如宋·陈祥道《论语全解》;阳明心学种种发明解读,如《四书反身录》;以及佛家以禅学视角解读论语的著作等等。
【汉学注释】
此章劝人学为君子,分为三节,学者始于时习,中于讲肆,终于教授。
释“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明学者少时法也。学从幼起,故以幼为先也。言学者以此时诵习所学篇简之文,及礼乐之容,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所以为说怿也。(案:释学为知新,释习为温故,按时而习,学应及时,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
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明学业稍成,能招朋聚友之由也。学记云: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君子以朋友讲习,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道同齐味,欢然适愿,所以乐也。
释“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明学业已成,能为师为君之法也。学记云: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又云:能博喻,然后能为师;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
如此,本章理解为:孔子曰:“学者而能以时诵习其经业,使无废落,不亦说怿乎?学业稍成,能招朋友,有同门之朋从远方而来,与已讲习,不亦乐乎?既有成德,凡人不知而不怒之,不亦君子乎?”
【宋学注释】
释“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说,其进自不能已矣。
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程子曰:“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故可乐。”又曰:“说在心,乐主发散在外。”
释“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尹氏曰:“学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愠之有。”程子曰:“虽乐于及人,不见是而无闷,乃所谓君子。”朱子谓及人而乐者顺而易,不知而不愠者逆而难,故惟成德者能之。然德之所以成,亦曰学之正、习之熟、说之深,而不已焉耳。程子曰:“乐由说而后得,非乐不足以语君子。”
朱子的注解简明扼要,阐释“学”为修身,本章意指成圣之道,学而至於圣人,亦不过尽为人之道而已。汉学注释传统解本章为成人之路,富有鲜活生动的生命成长气息,从幼时至学有小成、学有大成,是一个不断提升人生境界的过程,贯穿其中的是一个人的生命线和时间线。但朱子以理学阐释时予以抽象化,抽离了这根时间线,于是成了理学家说教的成圣之道。
【清人注释】
刘逢禄《论语述何》:学谓删定六经也。当春秋时,异端萌芽已见,夫子乃述尧舜三王之法,垂教万世。
焦循《论语补疏》:当其可之谓时。“不愤不啓,不悱不发”,时也。“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时也。“求也退,故进。由也兼入,故退”,时也。学者以时而说(悦),此大学之教所以时也。
刘宝楠《论语正义》:此文时习是成己,朋来是成物。但成物亦由成己,既以验己之功修,又以得教学相长之益,人才造就之多,所以乐也。教学之法,语之而不知,虽舍之亦可,无容以不愠即称君子。
【个人浅见】
本章为《论语》首篇首章,如有主题,相比应与孔子的人生主题有关,如果只是谈论学习、交友,未免有点大材小用之嫌。《礼记·檀弓下》所记:“孔子蚤作,负手曳杖,逍遥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可知,孔子一生都在追求学行天下,临终之前依然感慨自己的学说未能行世,可谓意味深长。
因此,论语首篇,能否如此解读:我的学说如果能被现世所用(实践),那不是令人喜悦吗?(即使不能如此),有赞同我学说的人从远方来(一起交流),不是也很快乐吗?(即使不能如此),即使学说不被采用,也不被人所理解,自己也不怨恨恼怒,不也是有涵养的君子吗?
前几日,就此向一位学者讨教,他的理解是:获得真知的同时,不断地付诸实践,不也是很快乐的吗?能和远道而来的朋友切磋学问,不也很开心吗?我的学说不被人理解,自己也不恼怒,不也是有修养的君子吗?
真想找先哲对话,可惜还没有资格。惭愧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