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挺怀念这家店的烧烤。记得上次我们来时候这儿连块招牌都没有,屋里的摆设也只是几张简单桌椅,不过东西实在,味道出奇得棒,现在已经里里外外精心装修过一番。我想起,当时卡拉还跟店里几个正在撸串儿的混混模样的家伙们打过招呼,原来那之前他就开始与一帮不三不四的痞子厮混了。如今,我们又回到这里。
他俨然这家店常客,在我研究菜单时他连同我的份一起安排上,顺带提来半打啤酒。这种店都是越到午夜生意越兴隆,而且大部分食材得拿炭火现烤,他干脆对着瓶子干喝。
“叫你出来一趟不容易,为啥这么抗拒呢?”
“你忘点茄子没有,来这儿吃不到烤茄等于白来。”
“下周的聚餐你一定得来啊,否则可就太扫兴了。”
“不知道,”我把头撇过去,“聚餐总是让我感到枯燥,要么看一堆蠢货胡吃海塞,要么看那些爱现的装逼犯们在人前吹牛,想聊天的话私底下约出来说个够不好吗?”
“好吧,我懂。”(……算了,我知道你并不能懂。)
“快跟我讲讲吧,老爷子到底怎么个情况,他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我不确定,反正不太乐观。”
“你有印象没有,当年他在医院里住过半拉月,好像是因为痔疮,需要开刀割屁股。医生肯定叮嘱过,像他那么大口吃肉,早晚得落毛病。”
“嗐,咱们去他家吃饭那次你见过的,那架势不抬头吃个老母猪。说不定他是小时候遭遇过饥荒,被饿怕啦。”
“这样太可怜了不是吗,他现在过得一定很不好。”
“你管那么多干嘛?再说了,他人都那么老了,过得不好很正常。”
“不正常,整个世界都他妈不正常!”
今晚的第一杯,我把酒倒满,一口气闷下去一大口。虽说到他这岁数本来就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不过一想到癌细胞像失控的火车一样在老家伙肠子里横冲直闯,一阵绞痛顺着酒精液体向我腹部侵袭,甚至当我告诉身体,这只是臆想,这只是臆想,疼痛感居然依旧没有消失。
“我觉得我也快得癌症了……”我声音疲惫地说。
“怎么,这世界又不听你话了?”
我咂着酒味,眼珠子提溜转动着。在我们邻桌,两个身穿深蓝色工作服的青涩面孔正就着啤酒同吃一盘酱油炒面,他们才下完夜班连皮手套上的雪都来不及融化。我抡起左边袖子,露出一条瘆人的满是疮痍的手臂,这些伤口没有在时间中结痂和愈合,反而发暗发霉长出菌丝像绒毛般浓密。只有今天,我决定不将它隐藏起来,它久违呼吸到了顺畅的空气。
“你说我会因此死掉吗?”
“这是……怎么弄的?”他人看呆啦。
“我被痛扁了一顿,之后就一直这样。”
“谁扁你?什么时候?为啥我从没听说过?”
“我可能说过,虽然没透露很多。”我小心翼翼把袖子卷回去,“不过无关紧要了,已经无所谓了。”
“难道是在大学里?大城市的生活怎么样啊?”
“中退了。”
“啊?”
“早就不去了。”
“得了吧,别跟我胡扯。”卡拉眯缝着眼睛看我,面色逐渐严肃,最后变成凌厉,仿佛这一幕令他感到厌恶,“这是真的,你阔起来了?”
单独一个“阔”字。它本来是我从课本上一篇鲁迅文章里学到的,初次读到时就觉得这种冷静中夹枪带棒的口气说着有范儿,如今被卡拉偷过去还施彼身。鲁迅是中国近现代最著名的一位批评家,接下来他是不是也要将批判我一番呢?显然。
“操,你是被什么冲昏头脑了?”
“我在那儿过得不快乐。”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他神情古怪,不说也不动,突然像魔怔了般,准备用一双手掐过来,果断被我挡下。
“你干嘛?!”
“我看到你这张脸就来气。我要把你嘴角使劲往向上拧然后用签子插住,哪怕这张脸皱巴巴的很下流很恶心,像只野猴子,可那也比你现在的表情要好。”他越说越理直气壮了,“我搞不懂,你老是反着来,别人往东,你偏要往西。都说少言寡语的人不容易招是非,你反倒是最爱捅马蜂窝那个,为什么你不怕惹麻烦呢?为什么你要跟自己过不去?”
“我才不要继续上那些蠢课,堪比上坟,我也受不了那儿的束缚氛围,狗屁学生会隔三岔五派人来查寝,让我把被子叠成豆腐?我叠你妈。”
“是啊,站长,从来是这样,你总是对的,其他人都错,你与谁都格格不入。”卡拉不停数落我,说我他妈就是个傻逼,好像不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就失了仗义似的。这些话虽然听起来蛮有道理啦,但是是从他嘴里蹦出实在让我烦透了。真可笑,我被个网瘾的受害者占领制高点,他也配教我做人吗?
“你闭嘴,听我说!这不一定是件坏事儿,有多少人起一大早才赶个晚集,况且我不会一直这样庸碌无为下去。我无非差点机遇,我会谋到出路的,我会紧跟上时代,你知道扎克吧,他的传奇可不会只发生在美国。”
“我只知道‘快鱼吃慢鱼’。你就是条慢鱼,永远死守着你的一套规矩来,你最擅长让机会白白溜掉了。”
我顿时语塞了。
他声调降下去,缓和且平静:“我曾经也有过类似想法,但活得潇洒自我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也许……我当时正处在叛逆期吧……”
“错,你是总处在叛逆期。”
“你知道我毛病在哪里?”
他明显有备而来,迫不及待给自己猛灌了口酒,接着他又谈起放学后常陪我到的那家西点铺子的事。
学校隔壁街上开着一间口碑不错的夫妻小店,卖的都是精致的手工蛋糕,洒满糖霜的面包圈什么的,我尤其喜欢吃他们家的华夫饼,非常松软,沾咖啡浓浆吃。有次结账时,我发现自己忘了带钱包,于是手足无措停在原地。老板娘看出我的尴尬,亲切地凑到我耳边,说:“我认得你,谢谢经常惠顾呀,这次算姐姐请你们的。”我吃了一大惊,尽管她老公也在后面附和着:“不要紧,今天敞开来免费吃。”可我还是执拗地将盘子里的东西放回去,而且从此以后,我再没敢进入那家店里。
“这只是众多场景中的一次,你总会不自觉竖起道墙壁,迫使身边的人与你隔绝开。”
我承认我没意识到这点,我也同意这种看法:“可能……可能我害怕与别人产生一种联系吧。”我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屋子里的顾客慢慢少了些,当店长把烤盘端来时,我们面前已经立着四个空绿棒子了,他抄起手狼吞虎咽,我倒不是很有食欲。盘里串着的那几根烤肥肠,它们可真肥,真弹,滋滋冒着油光,摆明是在勾引我吃进去,然后在我肚子里汲取营养慢镜头疯狂生长,直到长得像个皮球那么大。你知道动物也会得癌症吗?只要它们能活得够久,动物大多数活不到很久。
我感到脚边有东西动了一下,还挺软和儿,我头探到桌子底下,发现是条博美“猪”被肉香吸引,伸长舌头呜呜叫着。丢块骨头给它?呸,想得美。我狠狠跺一脚,把它赶跑了,胡乱在人腿与桌腿之间窜,要是绊倒门廊边那个忙着剁肉的女汉子厨子可有好戏看啦。
我真讨厌死狗了,整天大摇大摆张着张嘴,只会出口咬人的东西就该被老老实实教训一顿。在我小时候住着的老家,每次经过一所大宅子有条恶犬都会冲我一通乱吼。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畜生,这是福尔摩斯在《巴斯克维尔》里说过的。那狗真不是个好东西。
卡拉把几块碎肉和剔得不是很干净的大棒骨头扔到地上,蛮出乎我意料。闻着味儿的笨狗再次脖子往这边伸,但惨兮兮不敢靠近。我和它大眼瞪小眼,看我懒得对付它,才不要脸凑过来。心中隐隐升起股得意的感觉,因为即使它歪着脑袋啃骨头时也提防着监视着,注意力不敢从我腿上挪开。
他还在闷着头吃。他以前干过的龌龊事不少哇,教工宿舍区铁门外的那间平房前面也养了条差不多色儿的狗子(有学生给它起名“小旋风”),一有机会卡拉就巴不得过去弄它几下。最离谱一次是他特意带来一盒摔炮——谢天谢地,它们一整天都安静躺在书包里——往狗窝里炸了十几下,狗被吓得发狂地叫,直接把栓它的链条另一端嵌在地上的钉子给挣出来。他怕狗冲过来咬他——恨呀,一定的——也屁滚尿流地跑。一人一狗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汪,汪,汪。
“下周聚餐你更应该去,说不定老爷子会在。”
“去个屁,没脸见师傅。”
“不得给予点临终关怀?”
“别劝了,我肯定不去。”
“哼,我倒无所谓,他要知道你这么没用肯定万千思绪与感慨。”
“我?没用?可你又是如何评价自己的呢?”
“起码我打球比较在行,不论说用手还是用手柄的。”
“没差啦,你个二逼。”
“你最近都忙些啥嘞?”
“这不明摆着吗?日子一天天过。”我没好气地说。
“行吧,那你感觉怎样?”
“问得好,至少……不怎么高兴得起来。”
“你可以试试去找份活儿干,不在乎干多久,工资低也行,只要能管两顿饭。”
“从没考虑过,我也不打算去,我觉得生活的价值都失去了。”
“老爷子也问过我类似的话,但到头来我发现,只有游戏能赋予我使命感。”他眼睑垂下去,忽地感慨道,“如果人生像玩一场角色扮演游戏就好了,可以反复存档反复来过……”
我放下手中吃食,敬畏地看着他,以至于隔天独自走在回家路上我才想起来,卡拉低声说出的后半句好像是:“也许他也希望能回到第一次认识我们。”
两个人沉默良久,大约三分钟吧,耳边一直传来风吟声。
“你说得对,我是该筹备去干一番什么了,为达目的,我什么都乐意做。”
“即使牺牲人格的,打擦边球的事儿也能接受吗?”
“还行吧,我对自己道德要求不怎么高。”
“你一个人可闯不出名堂。我结交了几个有门子的朋友,他们正求贤若渴呢,我可以介绍你先和他们聊聊。”
“再见,我谁都不需要。”
“我猜你会这么说。你不知道,挣钱好难啊,超难。”他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拖住下巴,目光飘向头顶那颗略微有些发暗的电灯泡,“前阵子我刚把简历投出去过,可压根儿没有公司回应我,事实上,等我毕业了也跟失业没两样。如果四月份还攒不到钱我只得靠送外卖来维持生计了,买套服子,租台车子。骑手,骆驼祥子,骑手就是这个时代的骆驼祥子。”
我的手抽搐一下,瞬间许多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倒不是对他口中这个窘迫现实,而是他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丝抗拒与不甘心。渺小平庸,被岁月磨光了棱角,他再不是我初次见到他时那副意气风发的想要改变世界的派头,他只想把日子凑活过一过就好。你的胆量都去哪儿了?
“至少我现在活得很实在。你总以为自己比周围的人和事物来得特别,但其实不是,我们都只是平凡普通人。”他还说我太敏感,不够豁达,而他,就很豁达。
“胡说八道!你心里肯定不这么想的!”我不信,我当然没法相信,曾几何时,面前这人可是压根儿不知道“平凡”为何物呢,总是在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勃发个性。有次语文考试里,卡拉写出了那篇著名的《谦虚是傻子才要遵守的品德》,在它结尾处有这么两句:“聪明的家伙也许会由于一时挫败与磨难潦倒困顿,错过机会,那只是命运在有意阻挠,想把你从它背上摔下来。但最终这批人会有办法登上顶点,我也早晚会有将现实骑在胯下的一天。”他简直是个戏精。我当时就忍不住拍桌子鼓掌,因为我觉得很长时间都听不到更搞笑更能逗乐我的话了。
以前老爷子总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写文章时候引用名人名言。你想啊,那些最棒的了不起的话都被前人们说过了,你根本超越不了,只好借用过来,显得很厉害。最近我常在网上刷到一条非常应景的句子,出处已经不太能找到,那句话是这样——
“既然总有人要当废物,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他吃得急,我胃口小,酒足饭饱以后盘中餐还剩下不少。在这个问题上,我选择事后诸葛亮,我抱怨他清一色点的荤腥,太油腻,而他选择事后一根烟。当我们离开夜宵店,卡拉贼精神地跟我说起还有下半场,然后出发要去找他那帮气味相投的哥们儿们。
我俩从一个窄巷子里遛出来沿着大道继续往回走,很快在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前见到他们。先前扎成堆的大团体现在解散差不多了,滞留的这几人动作各不一样,有的坐长凳,有的半蹲着,有的干脆靠在站牌或者金属栏杆上,但目光都齐刷刷盯着开过来的车辆的方向,好像在静候什么。假如这时候出现一辆巴士,他们会毫不犹豫跳上去吗?
“你们是群木、木、木、木头人吗——”他隔开马路大声吆喝道。
毛大力领着一干小弟声色犬马去了,卡拉很自然成为剩下这些人的代理老大。处世之道,他颇擅长,我发现卡拉的优点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到哪儿都混得开。
卡拉问大家接下来想找啥乐子(我还一次没去过大舞池里发浪呢,燥起来!),可你指望从几个傻瓜嘴里听到什么满意答案吗?兜兜转转,无聊透顶的一拨人,既然没好去处,通宵上网理所当然成为最佳选择。
“这个月我们有一半日子在网吧过夜,”卡拉如饥似渴地搓搓手,“你一定想象不到吧,那里面居然还有餐厅和浴室呢。”
结伴行走在夜色深深的道路上,进入网吧是差一刻两点,眼镜片泛起雾。室内呈现另一番光景,好像来到股票交易所,一眼望过去就没几个空座位。快放年假了,每个人都忙碌着。我寻思他们会各自找台机器随便坐下,笔直朝大堂最深处钻,直到卡拉大声地喊我回头,示意我跟上他们步伐。这帮家伙真是奇葩到极点,吵吵嚷嚷似是来到了主场,一个个昂首阔步,走路生风起来。
我们又拐上去一楼。不同于楼下主打性价比,这层走高端消费路线,挨着饮吧吧台的雅间基本满员了,后半边包厢区域的门缝也无一不透着光亮。卡拉问我想坐在外面还是里头,我说都行,我真无所谓,结果我看到他连声招呼都不打给这一排每间门上擂了几拳。他够单刀直入的,有扇门开了以后他不吭声就进去了。我心说不会是要把那些人赶出来吧?我凑上前几步,脑袋一伸,一瞅,好嘛,果然屋里组队打枪战那哥儿几位被卡拉三句话功夫打发回家。说来挺惨,他们离开时没一个敢骂骂咧咧的,有个脖子上刻纹身的小西装看上去有两下子,原来是只纸老虎。此刻我有点膨胀,双手叉腰,我甚至在考虑要不要把他那副墨镜据为己有。这家网吧的包厢都是四人一组的坐席,我们一行人正好八个人,很快,卡拉把第二间也摆平啦。
进到包厢,重新启动的机箱投出亮光一闪一烁像迪斯科球照射在墙壁上。房间正厅,两对扶手转椅背靠背摆放着,中间过道正对一扇推拉门,里面内有乾坤,左边是个带两张大床的卧室,右边是卫生间。这儿象牙白的马桶果然没让我失望,掀开盖子就是一只漂浮的套套映入眼帘。尾随我俩一起进来的还有个大胡子,他皮肤焦黄鼻梁尖凸眼窝深陷进去,我努力不去想象他包裹头巾骑骆驼的模样。他的个儿可真高,像施过粪肥一样高,这个滂臭的阿三哥,幸亏他挑了卡拉旁边的位置坐下。背过身来跟我坐并排的,则是先前那个大名鼎鼎的差点把自己弄成三截的家伙,他戴着滑稽颈托的模样属实有点像摘掉头盔时的钢铁侠。
卡拉搁这儿穷讲究,说要去租套外设(虽然他确实是这方面行家,想买电脑直接报预算按他说的部件型号一样样到网上配就行)。我让他给我也捎个牛逼键盘耍耍,顺便买点喝的东西来。他把“托”尼斯塔克——白布条裹成的木乃伊的一身儿是马克几呀?——一起喊去了。当他们把门带上,我听到两人好像在悄咪咪嘀咕啥,后者还敏捷地朝我看几眼,然后点点头。
钢铁侠是独自先回来的,他拄着根拐一步一挪,最后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三桶雪碧六袋薯片还有十二根火腿肠摆到我面前。
“别客气啊,帅哥!”
“喔,谢谢。”我发现他正用粗鼻孔对着我。
起初我以为这人性取向不太正常,搞“罗密欧×梁山伯”那一套,但还是一边拧开瓶盖一边配合他瞎侃了几句:“好久没玩了,手生,别嫌弃我技术啊。”
“区区一桩小事!你知道吗,帅哥,现在的小屁孩儿统统把时间和零花钱浪费在手游上,喂了狗了。”他两根大拇指灵活地比划来比划去,“哼,这动作像怎么回事嘛,搓玻璃呐?”他的语调与其说是不屑,不如说是不满。
“呃……好像近几年是流行这样子……”
“只有仍在坚守的咱们才配称作电竞斗士。很多人说网吧不复当年,不过在我看来,承载青春岁月的这里永远不会过气!”他一副刚得知自己做完去势手术的表情,要不是颈托没卸下真担心他会低下头去猛舔自己蛋。
“你鞋子掉了。”我指了指下面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帅哥,常在河边走。”钢铁侠冲我扬起单边眉毛,然后用拐杖去勾鞋子。这哥们儿一共勾了三次,前两次均滑脱,第三次眼看要成功,是不争气的腰子害他吃痛一下,嘶嘶叫唤。实在于心不忍了,我捡回帮他系上。
“看你的伤势,还得休一段假吧?”
“什么假?噢,我从来没出去工作过,我每天都是休假。”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问的。”
“别这么说,帅哥。既然大家都是无业游民,看来以后开黑可以经常叫上你了,你懂?”
老子他妈差点儿当场昏过去:“是呀,到时候一定记得叫我哟!”在装傻充愣的道路上我已驾轻就熟。
迟迟等不来那狗逼操的,咱仨先进游戏野排了几把,很快我连眼皮都睁不开,累垮了直想睡,一靠到椅背上整个人便顿时塌下来。侧耳倾听一会儿,我能听见房间里鼠标键盘的猛烈敲击声以及外面马路上偶尔有车胎溅起雪水的声音,还有许多零散的记忆在我脑子里徘徊。当现实与梦境的边界逐渐模糊,我眼前浮现的是草地覆盖着片片白雪的场景……
高中生活进入高三阶段,就像开始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如果将军发现手下们士气涣散,需要杀鸡儆猴,卡拉必然是头一个上案板的了,他与老师的关系也因此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
有一天大清早班主任气势汹汹闯入教室,搞突击检查,她吩咐我们把作业本摆到桌子上码好,每一门。哪一门他也没有哇。她目光灼灼逼人,我们被要求双手交叉放背后(她明明可以让咱这群小毛贼把脸也蒙上),其余动作均视为相互包庇、成全。她按照顺序一个座位一个座位收下来,最后轮到卡拉时——
“作业忘家里了?可以啊,你现在就回去取。”
他都僵住啦。
我很克制地把头别过去,捂着嘴。好在他不是唯一一个桌上空空如也的。但情况忽然间就有点不对劲,卡拉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她反手一记耳刮子扇在他脸上,红印子立马显现出来,稍微稳住重心的她又左右开弓连扇了四百击。这事儿怎么说呢,那天揪出来的一共有五个人,只有他一个被特殊对待。她达到了效果,撞上枪口的人就是这幅下场,她就是这么一步步把我们尊严糟蹋得没影的。
卡拉被拉出去祭旗了,我再次见到他已是放学后。当时天黑到一半,他正在办公室里,面对墙角。我在外面逛了一圈,等老师们散了才回去找他。
“她后来打你没有。”我身体贴在门框上,单手沿墙壁摸索。我按下电灯开关,一声“咔哒”,整栋房子都亮了。
他什么没说,也不哭,他就是两目无神站在那里。
走廊上空荡荡的,我干脆进去。
“走吧,晚自习两节课咱不来就是。”我又问一遍,“她还打过你没有?”
他侧过脸,露出几分恍惚异样的笑容。这不是我错觉。
“我已经百毒不侵啦。”然后他霍地跃起,故作欢快地跑掉了。看着他离去背影,我心中像打了个闪似的。
那段时间老爷子也开始跟我越来越不对付,他评价我写的东西不符合应试规范,老是按照自己意愿来,“你不能总这样随心所欲。”我曾经参考《西游记》中妖怪们捉唐僧的设定改编成一小故事,讲一个班级里的人为了追逐更高名次抢“学霸肉”吃,我把它写出来并交上去。我觉得写得非常好,我都被我的文采感动了。当我拿着零分作文跑去质问老爷子,他开门见山批评我语言太俗气且过于随意……还有点跑题。这样是不行的。
他干嘛成心找我茬呢?
你说语文不好说明你不懂语言文字吗?为什么中国人需要单独开一门课学习汉语?答:它存在的目的是为了传授规矩,教的是纪律。中华文化数千年立国之本。儒家。秩序与服从。《礼》。你在哪里,就得遵守哪里的尊卑等级。
语文试卷的题目里老是问你,文章这个词的用意是啥呀,那句话含义呀,还有中心思想。就拿《孔乙己》来说吧,书本上给孔乙己的定义是一个穷困落魄却又虚荣心十足的科举制度牺牲品形象。科举制度已被废除了一百多年,也再不见有谁满口的之乎者也,但为什么我会感到自己和孔乙己如此亲近呢?孔乙己教店小二写字,我从不认为他是在炫耀才学,找无知的家伙寻找自尊,他就是单纯想与别人分享一点绵薄的知识而已。我也希望能遇到一个愿意教我“茴”的四种写法的人,我真的想知道,不在乎这知识有没有用,知道后能起什么功能,我兴趣广泛,只要是关于这世上的一切我都很愉悦。然而到考试中,你必须回答孔乙己是清高迂腐且不知变通的,被封建文化和封建教育毒害钳制了思想——这便是标准答案,你得到分数的机会。在这场由考分定输赢的大搏斗大厮杀里,我觉得我也是孔乙己,虽然我没有偷书没有穿着破烂长衫,但我们都在各自所处的环境中迷失了定位。
鉴于我对教师这一职业没啥好印象,这场对话是不平静的。我反驳老爷子:“你们的工作说白了不过是把那些题目和答案依葫芦画瓢搬过来,让学生们反复记忆反复背诵,跟搬运工的活儿没两样,一板一眼!”
老爷子从不耳背,却经常装作没听见,但这次他没法假装听不见了,我看到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下巴微微颤抖,但我没管那么多,继续冲他一通吼叫:“你们要真这么有水平,你们要真的啥都懂,不会在区区一所中学里面当一名教书匠,我只是还没遇到一个能教我真正学问的人!”
他脸上掠过一抹刺痛,反复摩挲花白的胡茬,稍停一会儿才说:“那我问你,如果觉得在这里学不到,在哪里你能学到呢?”
“不知道,”我以一种惯性似地回答道,“但我总会找到的,没准就在大学吧。”嘴巴里有股血腥味,而我的这种说法即将在不久后得到直面回应。
“我知道你正经历什么,但我相信你不会总这个样子。很遗憾,我兴许看错你了,你当然可以选择执迷不悟,按你自己的方式行事,祝你成功。”他举起手边部书在我脑袋上不轻不重敲了三下。
一股爽劲,此后再没人干预和纠正我,绝对的挣脱束缚……啦啦啦,啦啦啦。自由自在,灵感自由自在,想象力也自由自在……他好像真的放弃我了,一种肆意妄为的感觉……才华就像锥处囊中,一切不能是徒劳,一份坚持……有债是要清还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与老爷子的对抗注定了我会有兑现报应的一天,自行其是的后果就是现在这副惨状。
这是我的错。这不全是我的错。
人们常把高考形容为一场马拉松,其实这不够准确,因为不会有人提前告诉你,你会录取北大清华或者上一所普通的学校——“快到了,前面是天堂,再坚持会儿”——你看不见自己离终点有多远却又不得不凭着这句话全速冲刺下去。整个过程不光考验耐力与智力,还有精神力。所以高考的魅力就在于,走出考场前你永远预知不到结果,准备得再充分的人也有失手的可能性。一锤子买卖,不含糊!
高考放榜那天,每个人亢奋到极点,欢呼、欢腾、沸腾、激动,声浪简直要把教学楼屋顶都掀掉了。
我跟卡拉走在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运动场上。
“考得还好吗,站长?”
“我可能没机会选择想去的地方了……”
“怎么回事儿?”
“我有一门甚至没能及格。”
“不用猜,肯定是语文吧。”
“我能说啥呢?还能更倒霉吗?”
“真丢人。”
“嗯,真丢人。”
我没有打听他的分数是怎样,但情况也是再清楚不过的。我俩漫无目的地来回踱着步,无意间我注意到他后颈处有几道红杠。
“你脖子怎么了?”
“哦,这个啊,晒多了太阳。”卡拉用手挡住淤痕。
“我有火眼金睛,你蒙不了我。”
“你有没有想过,等成年那天就去找谁打一架?”
“为什么打架?”我摆出副打抱不平姿势,“是不是有人找你茬了!”
“这不重要。就当成是纪念,或者只是没来由地想要发泄一下。”
我就着他的话思索片刻:“不知道,等那天来了再说呗,你呢,要和谁打?”
“我爸爸,不过这一仗我们提前打完了。”他蹲下来,薅了一把地上青草,它们被一根根铺开。他对着掌心轻吹口气,瞬间什么都不剩下。“我上周去看我妹妹,她说自己耳朵老是很疼,我带她去医院检查。鼓膜穿孔。原来她后妈对她很不好,冷落她,糟蹋她,会找由头掌掴她出气。”他弓紧背,用膝盖和小臂支撑起下垂流淌的脸颊,“我倒希望是自己在那边替她受这些苦。”
现实既悲惨又残酷。卡拉在父亲抛弃他们母子后的不久质问过妈妈,说她明明有机会把妹妹留下来一块儿生活,为什么还是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带走。这名妇人的回答让他震惊,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同时养育俩个孩子,便主动把女儿交由操蛋前夫那边抚养。卡拉记忆猛地跳回到妹妹离开前的下午,俩人同坐在公园秋千上,她一刻不停地用脚尖蹬地。他是故意带妹妹逃出家里,藏到这个只属于他俩的秘密基地,最终妈妈还是找来了这儿。她态度严厉,把妹妹攥着哥哥的小手强行掰开,她告诫妹妹要懂事,多撒娇,多说好话,讨后妈欢心。夏末的虫鸣吱吱作响,秋千上卡拉晃动的影子吊得很长很长。两道干了的泪痕。那年他十一岁,一时间得知妹妹竟然也是被抛弃的那个,卡拉在心中暗暗发誓他会永远恨他妈妈,但很快他又发现自己没法继续恨她,因为透过门缝他知道,妈妈总会在半夜偷偷抱着妹妹的照片哭。
“幼年时的她听话好学,对各种知识充满好奇,可现在连一所高中都要升不上去了,前途未卜。”他抹了抹眼角,他的失望多过于懊悔,“贫穷就代表死局,不会有人把我们从根儿上推那么一下下,我们是阶级的受害者。”
我们是自己的受害者。我想要这么告诉他,但到底也只是想想。自认识卡拉以来,我见到他大多数时候的生活都是无序混乱、放飞自我的,他被一款款网络游戏绊住,松懈了意志,根本没办法全力以赴,但他会心存不甘吗?当然啰,归咎于命运的亏欠,脑海里一定时常做着这种梦,梦到可以像三年前一样一飞冲天,创造奇迹。大概潜意识里,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在前面淡定从容奔跑,变色龙在后面拼了老命追赶的人吧。
“嘶,腿麻了,快扶我一下。”
我二话不说伸手要将他拉起,却像脱力了似的反被带到地上,两人相互勾着转圈,很难控制住动势,最后倒成一堆。模样真狼狈啊,是倒霉的骨牌一块接一块倒下,铸成了如今失魂落魄的我们。
“你衣服破了。”我吸了下鼻子。
“不用管它。”他拍了两下裤腿。
我们在地上坐了会儿,才起身接着走。
除了查成绩和领志愿申请表,那天我们回学校来还有件值得一提的事儿。
只有经历过高考的人才能体会到,一段没刷过题海没写过铺天盖地卷子的高中生生涯不算完整,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证明你全力以赴过。如今这堆资料完成了自己使命,可以光荣退役了,带着它们走出教室的过程本身就像一场无人主持的毕业仪式,很有成就感。不过这份成就感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它们叠起来至少有半个人那么高了,既像宝塔,镇压花季的躁动,又像墓碑,祭奠只来一次的青春。
我和卡拉从运动场溜达出来,刚走几步——“是什么东西飘那儿?”——听到身边有路人谈论。
我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搜索过去,一长排学生正趴在教学楼走廊护栏上。不知道是哪个班先带头,把书窸窸窣窣撕个粉碎,然后天女散花从楼上抛下,落到草坪上。其他人也有样学样,他们挤作一团,书被一本本扯下来横五下竖三下乱拆了,一张张散成各式形状的细小纸片漫天飞扬。每个人都欢呼雀跃。那年六月,从头到尾没下过一场雨,但是那天,地上铺了满满的一层雪。
炎炎夏日,让人心烦意乱,胡来的季节。
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撕书扔书,为什么没有学校的员工过来制止呢?老师们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他们也默认了这样一种宣泄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壮士从前线凯旋归来,想怎么爽你们自己说得算。
我和卡拉起初没那份兴致,抱着沉甸甸的书从教室离开。下楼这一路上遇到的尽是些疯癫嬉闹的人,他们不知疲倦地大喊大叫,草坪上人也越聚越多,我看见班长和几位同学在那里把纸揉成团打雪仗。大家脸部的表情,天呐,像刚喝过雪水。我俩抵挡不住内心的小小骚动最终还是加入了队伍。这时最怪异的一幕出现了:别人纸片往天上飞完是很快飘回地面,只有我俩,把撕成碎屑的书从掌心死命用力一抛,仰头望向空中,但过了很久都不见有雪花落下来……
在那个漫长下午,恶毒的阳光化作无数柄长枪同时刺下,卡拉抬起两只手遮住眉梢仍强撑着不肯低头,他前额的汗珠在燃烧,他身上的T恤早已被浸透。可能是拂过的热浪与飞扬的沙石尘土使人产生了蜃楼般错觉吧,迷迷糊糊间我感受到一阵白光照在胸口,就像有人故意用镜子反射打向我,可当我定睛寻觅过去,却又找不到任何踪影。
“我等够啦!”卡拉突然站起来,站到比我高两格的水泥台阶上,我视线勉强够着他脸。
有时候我真搞不懂这家伙,虽然我心情也挺糟糕的,可他像失心疯一样,恶狠狠的表情,捏紧的拳头。他斜着眼睛瞪我,问我想不想去发泄一通,我知道我要是现在拒绝的话,他准得火冒三丈,把我当成头号发泄对象不可,于是我说可以,他冷峻的面孔才从我这边挪开。谢谢你。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问他打算怎么做,他拍一拍脑壳,头上立马亮起只灯泡。我们击了个掌,互相对了个嘴型:
就这么干吧,搭档。
学校对面那条全是卖文具的街上有一家颜料铺子,下午店里几乎没什么人。我俩分工明确,卡拉在收银的地方找店员小姐姐攀谈吸引注意力,我则趁机把一桶油漆给顺走。当我们回校大门口汇合时,他还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卷砂纸。我问他你他妈偷这玩意儿干啥?邪恶天才说要把砂纸放进教学楼每一层男厕所的厕纸筒里。
之后我们直奔体育馆而去,那边的仓库经常不锁门。一阵乒乒乓乓连响。我们来这儿是为寻把梯子的,可惜没找到,落了一身石灰啊灰尘啊的从仓库内出来,我发现羽毛球场角落有把写着“裁判专用”的椅子适合拿来垫脚,直接把它拆了插上个鞍马组装成一副新梯子使。不开玩笑,我天生是在工地施展拳脚的料。
梯子被我俩大张旗鼓扛到外面观礼台上,一架好位置我就跳上去,用刷子在红底黄字的校训上增添几笔,改成了“困材施教,废展特长”。我爬下来退后几步仔细打量着这份杰作,感到不太满意,因为刚才油漆蘸得有点太厚了,右半边叉成好几道挂壁下流,但是不要紧,他从我手里接过刷子和桶重新往上攀登,把字盖住,涂成了一门大炮的形状。这则新校训出现在下次开学典礼的场面一定非常具有说服力——
在广播站喇叭一如既往放出的“出场歌”歌声中,炮眼盯着台下由数千名师生组成的方阵,从前到后……从左到右……你真该亲眼见证这场面,它简直把在场的每个老师都给强奸了一遍。
我们迅速离开作案现场,梯子还回去顺便在体育馆里投了会儿球。我俩毫无手感,最后一个才打中。“该死的畜生。”出来时他意犹未尽,问我想不想做点更加疯狂的事儿。他可真是个容易依赖别人的人。
重新来到教学楼内,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天花板上,那台巨大旧吊扇正慵懒地搅动着屋子里燥热的空气。
“一个人没有,进去吧。”
“只是里面没有罢了,迟早被外面人看见,你说是不是啊?喂!”
他拉着个脸,权当没听见。他今天吃了秤砣了。
一踏进房间我就把窗帘拉上,门反锁,心头立刻很阴森很冰冷,有种义无反顾的感觉。卡拉举止变得像个逃兵在搜刮战利品,更像个强盗,桌子上戳戳,抽屉里翻翻,然后将经过手的东西随意丢到地上。我也慢慢放大了胆量:“书,教案,作业本,笔筒,一件有用的东西都没有,这帮老师真他妈是群废物。”
我横竖观察了半宿,周围唯一值钱的物件只剩下架子上一部还未开封的书了。我把它取下来,是个名字老长的外国人写的《罪与罚》。我问卡拉这层是谁的书架,他说能是谁的,还骂我搁这儿装糊涂。我说我真不知道,我可不像你,办公室的门槛都被你踩烂了。
我端着手里“厚砖头”,觉得正正好,毫不客气把外面塑料膜撕掉。“他的所有衣服上沾满了血,也许有许多血迹,只不过他没看见。”——扉页上如此写道。我挺缺德的,这套书本来是上下两册装在一副硬壳烫金封皮的套子里,我留下上册,把下册给偷走。卡拉这时同样没闲着,他太能折腾,准备用剩下的油漆在墙壁上写一个大大的“草”字,结果他把字写得比整个人都大,写到一半就无以为继了。
以上只是我们一点微小的反抗的勾当。
从办公室溜出来,我往位于同一层的教室的方向撇去几眼。我在这座校园里连续度过了六年光阴,伤心的事比高兴的事多得多得多,虽然以后都不用再来这破地方受累吃苦,应该很痛快,但即使做完这些事,我心中依然没有感到太解气。
远处西边,太阳已经落山,大半边天空呈现铅灰色,这苦闷的一天终于迎来终结。
穿过校门,我俩快马加鞭遁入一间网吧,在里面住了不止一个星期,玩到精神萎靡,昏天黑地,连虚拟和现实都分不清楚了。拖着被掏空的身体行走在排排座椅之间,我能看到左右两边每个人的脸上反射着屏幕的光,那道挥之不去的“白”这时又聚拢,逐渐变形,最终像一张水面倒映出的模糊人脸摇摇摆摆挡在我面前。我将鼻梁上眼镜框扶正,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与上次的毫无斩获不同,这次我总算捕捉到。嘘~注意听,竟是一段声音从白色镜光里传出来——它低沉,空洞,静默,像在耳边窃窃质问我:
“那么,站长,”他说,“代价是什么呢?”
“嗯!?你刚才有说什么吗?”
“你跟我说话吗?”门半推开了,卡拉把脑袋探进来。他赤裸着上身,衬衣卡在脖颈的位置,两只手还没套进去,一边用干毛巾擦头发,应该是刚冲完淋浴。
“……没有……我听错了……”我用力揉搓眼睛,慢腾腾从床上坐起,感到喉咙有些沙哑。外面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脸上,倒像是给了我一巴掌。
我翻个身把快掉下去的被子扯回来一点,胳膊枕在脑后精神愈发清醒,我腿上压着两件大衣,我袜子竟然也是脱掉的,分别塞在床底两只对齐码放的鞋子里。昨天我真是累得断片昏厥了,被搬到这里都丝毫没有觉察。
我钻进暖被窝继续眯了会儿,闭紧的推拉门很能隔绝声音,卫生间在同一边效果就不太行了,哗啦啦的水声停止让我彻底醒来。
“起来吧,你可太不中用了。”卡拉把我衣服直接甩我脸上。
我简单洗漱一会儿,顺带用指尖沾水理了理头发。镜子说,更像个男子汉啦。此话一点不假。临走前,我俩还到负一层餐厅吃了顿早餐,是那种包着熏肉和鸡蛋的三明治,我吃了两块,外加一杯热气腾腾的甜豆奶。刷别人卡就是硬气。
我陪卡拉回趟包厢拿东西,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我们又来到隔壁。
“你们怎么还没走?”卡拉发现钢铁侠和阿三队长正躲在那儿。这俩人咋回事儿啊,他们刚才要不是脑袋使劲往墙上撞今天我也去拿头碰墙。
“外面太冷了……”钢铁侠淌着鼻涕说。
我们进房间呆了会儿,屋里原本的四人打游戏打得不想走,我故意把椅子弄得嘎吱作响,卡拉夹出两根烟,散一根给大胡子,另一根自己抽,站在他们背后默默等他们打完一盘——defeat,本局游戏失败——然后果断把电源插头给拔掉。
我们离开是差不多十点钟。走出网吧瞬间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一路上风大得要命,我把头藏到格子围巾里,其他人更是游荡在寒冷清冽中瑟瑟发抖,我们谁都没开口说话。
穿过三条街,等了两个红绿灯,我与卡拉一行在妇女儿童医院旁边的天桥底下告别。刚走几步蓦地有声音把我叫住,我放慢步子,倒转方向,此时卡拉已站到我斜上方。我仰面对着他,以为他有什么一针见血的话能说来听听。
“总之……”这家伙看上去欲言又止,“到时候见吧,咱们。”他摇了个大哥大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