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深处,见炊烟又起,知有人家。”--黄机。
小时候家里烧蜂窝煤,黑黑的一个煤块,圆柱体,有十几个圆孔呈蜂窝状分布,由此而得名。也像一段藕,就是颜色截然不同。
引燃一个蜂窝煤需要花些时间,所以得趁蜂窝煤还未燃尽时再放上一个新的。我妈妈晚上要起夜两次,用火钳将灶头下面已经烧成白色灰烬但还未来得及垮掉的那块蜂窝煤夹出来,再往正烧的通红的那块蜂窝煤上放上一块新的。如此反复,灶头一整天都是燃烧的。如果蜂窝煤燃烧不充分,则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我看到妈妈拿手抹眼泪,抬头时,脸上黑一道白一道。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听到“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就会想起我妈。其实我妈没那么惨,她有亲娘,也没受虐待。那时候大杂院里,家家户户都是这样。
早上往往伴随着一声声呛到肺里的咳嗽,瓦屋上的炊烟就袅袅升起了。炊烟虽说是蜂窝煤生成的灵魂,却在升华中改变了颜色。白色的炊烟从瓦缝里挤了出去,像一支旗杆在空中竖了起来。黛青色的夜像残冰一样迅速融化、变薄,整个大杂院里一座座瓦屋的轮廓渐渐地隐现出来,每个屋头都飘荡着炊烟的旗帜,像经幡一样招回了大杂院的魂,焕发了每户人家的活力。
不用人来叫,我总是在香气涌动中醒来,看到外婆或是妈妈在灶台边拿着大勺弯着腰在忙碌。灶头也弥漫着灵动的炊烟,像一根绵长的丝线,将父辈和我轻轻地、牢牢地缠在一起。
而晚炊则是最能够显出大杂院粗糙生活中的细致来。“炊烟袅袅牧人归”,这时一般都是家人最齐全的时候,上学的孩子、劳顿的父母、盼了一天的老人,就期盼着这一餐晚饭的温馨。炊烟升腾,让每个人的辛苦烦恼融化在一种无处不在可以亲近的空气和氛围,炊烟就变成了家家户户活着的呼吸与视听,听听父母的唠叨,用筷尖儿挑大碗里的菜,就连家里来的客人也会感受到家无微不至的照抚和牵引。
炊烟起,有人家。成年的孩子在瓦屋里嫁娶,为了办一个婚宴,院里的每个灶头都忙得欢天喜地。小孩子在冒着炊烟的屋檐下奔跑玩耍,叽叽喳喳地一天天长大。
轻轻的风吹进厨房的窗,忙碌的晨晨昏昏,淡淡的炊烟在屋顶流走,奔波的年年岁岁。我童年中的每一天,就这样感受着简单的丰富,从炊烟里走出去,再迎着炊烟走回来。
等到我掌勺的时候,早就没有蜂窝煤了,我用的是煤气灶,我只需要扭动一个开关,就可以随时生火做饭。灶头上是一台抽油烟机,像银角大王的紫金葫芦,把往日旗帜般的炊烟收了进去。弥漫在灶头的炊烟升腾起一股股热浪,四川人偏爱的辣椒花椒被熊熊的燃气分解,呛人的味道被抽油烟机部分吸收,余下的像游动的蛇,钻进鼻腔,刺激痒神经,让人忍不住连打喷嚏。
我住的楼房是堆砌的火柴盒,晨昏里燃起万家灯火,却照不见袅袅炊烟。炊烟被封存在每个盒子似的房间里,找碗柜的缝溜进去,附着在碗里,然后被水冲洗,流进下水道,流进不知名的河流里,最后被技术提炼,重新变成干净的水,回到盒子似的房里。
灶火没有熄灭,但升腾出来的炊烟被掐断。家里干净了许多,做饭人的肺也干净了许多。做饭花的时间少了,但家人相聚的时间也少了。
世间的一切不断更新换代,把人从繁琐脏乱的家务中解放出来,但被解放的时间却不知哪里去了,有时候就连晚炊都带不回一家子的人。
炊烟由于不可见的存在,将一个个如花的美眷在似水流年里变成了黄脸婆,有时候也让归家的孩子失却了对家的牵挂和联想。
而今天,我终于消灭了炊烟。我拥有了一台料理机,Thermomix,被家庭主妇们亲切唤作“小美”。我封了传统的灶台,厨房里没有了明火,也没有了油烟。小美将炊烟消灭,食物因为减少了营养的流失而保持了最大程度的醇香。
我在窗明几净的厨房里不再因为夏天的炙热而满头大汗,也不再为着一屋子厚重的油污而心烦意乱。
在厨房革命中,炊烟正在逐渐消失。
一天,我在阳台上喝茶,盘子里是自己做的“不加任何添加剂”的糕点。我放眼望去,火柴盒似的房屋相互连接却又彼此隔离,每个盒子里是相似却又不同的日月晨昏。我再往远处望去,我突然看到远方山坳里升起一缕白烟,像一面旗帜,一面人仰马翻的战地上褴褛的旗帜,孤单而坚强。
“山深处,见炊烟又起,知有人家。”我生出一种欲望,我想走到山的尽头,去看一看那户人家的灶头,闻一闻他们的饭香。
那些正在消失的炊烟啊,当我享受着科技改革带来的便利和整洁的时候,我却梦回旧年,炊烟在每户人家升起,在大杂院的上空合为一体,像一朵悠闲的云朵,罩着屋檐下四季轮回的朴素日月。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远远望见屋外升起的炊烟,就知道回家有邻居的招呼,有妈妈的等待,顿时生活多出一份诗意。
没有了炊烟起落,只有隔离的冷暖自知。炊烟成为我的一份怀念,与生命俱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