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之致诸弟(2)【981】2024-8-6(2)
六弟信中言功课在廉让之间,此语殊不可解。所需书籍,惟《子史精华》家中现有,准托公车带归。《汉魏百三家》,京城甚贵,余已托人在扬州买,尚未接到。《稗海》及《绥寇纪略》亦贵,且寄此书与人,则必帮人车价。因此书尚非吾弟所宜急务者,故不买寄。元明名古文尚无选本。近来邵蕙西已选元文,渠劝我选明文,我因无暇尚未选。古文选本,惟姚姬传先生所选本最好。吾近来圈过一遍,可于公车带回。六弟用墨笔加圈一遍可也。
九弟诗大进,读之为之距跃三百,即和四章寄回。树堂、筠仙、意诚三君,皆各有和章。诗之为道,各人门径不同,难执一己之成见以概论。吾前教四弟学袁简斋,以四弟笔情与袁相近也。今观九弟笔情,则与元遗山相近。吾教诸弟学诗无别法,但须看一家之专集,不可读选本,以汨没性灵。至要至要。吾于五七古学杜、韩,五七律学杜,此二家无一字不细看。外此则古诗学苏、黄,律诗学义山,此三家亦无一字不看。五家之外,则用功浅矣。我之门径如此,诸弟或从我行,或别寻门径,随人性之所近而为之可耳。
余近来事极繁,然无日不看书。今年已批韩诗一部,正月十八批完。现在批《史记》已三分之二,大约四月可批完。诸弟所看书望详示。邻里有事,亦望示知。
国藩手草
评点:诗之门径
曾氏与诸弟辩论馈赠戚族银两事,此封信中已见着落,即家中最后是“酌量减半”,即拿出二百两银子来送人。从曾氏以后的家书中可知,在他再三催促下,家中才将分送名单寄到北京。看来曾氏家人是不大情愿办此事的,只是碍于赠银人的面子,略微敷衍了一下而已。
信中谈了儿女的婚事。欧阳夫人的哥哥牧云欲与妹家亲上加亲,曾氏不同意,理由是血缘太近。由此他指出俗礼中有三不妥处:一、表亲再结婚姻;二、嫁女本色喜事却要号哭;三、治丧本应悲泣,却使用鼓乐,反而显得热闹喜悦。反对中表为婚,很有科学依据。嫁女不应哭,也表现了曾氏的开明,而一昧指责治丧用鼓乐,却不见得理由十分充足。殁mo(死)与天年,寿终正寝,这是白喜事,动用鼓乐,亦不为失宜;即便是大不幸,生者亦不必过于悲恸tong(极度悲哀),鼓乐之事可减杀冷气氛,用用也未尝不可。
曾氏告诉诸弟,京城买书贵,已托人去扬州买。由此可见当时扬州的书业发达,胜过京师。扬州为盐商聚集之地,有钱人多,附庸风雅的人也就多了。此事再一次证明文化事业必须附丽(依附)于经济基础的道理。
因沅甫的寄诗,引发了曾氏的诗兴,一是奉和四章寄回,二是谈自己学诗的门径。曾氏之诗,五古七古学杜甫、韩愈,古诗学苏轼、黄庭坚,律诗则学李商隐;至于方式,则是这五人的诗“无一字不细看”。这几年来,曾氏在翰苑做了不少诗文,引来京师文坛的瞩目。他的名声,也由此而起。这种声名又由京师传到湖南,致令“省城之闻望日隆”(曾氏致诸弟信中语)。曾氏日后的官运亨通与人脉盛旺,实仰仗于此。曾氏自己对诗文写作亦颇自负。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给诸弟的长信中说:“惟古文各体诗,自觉有进境,将来此事当有成就,恨当世无韩愈、王安石一流人与我相质证耳。”将自己与韩、王并列,直觉举世无对手可言,曾氏的自负真有点“狂妄”的味道。这里体现了曾氏性格的另一面:自负好强,目无余子。它与谦抑退让、好学精进等一道组成曾氏丰富而真实的性格。
他的这种自视,同样表现在和沅甫的诗中,让我们抄出其中的第三首来做个证明:“杜韩不作苏黄逝,今我说诗将附谁?手似五丁开石壁,心如六合一游丝。神斤事业无凡赏,春草池塘有梦思。何日联床对灯火,为君烂舞醉仙僛qi(摇晃,歪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