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已有了棱角,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在磨。每日晨昏,我沿着这条市井长街往返,路旁挤满各色摊子。菜叶上的露水还未干透,鱼鳞闪着碎银子般的光,烧饼炉子里窜出麦焦香,俨然能把一日三餐都在这数百步内凑齐。可我总是匆匆走过,任那些吆喝声散在风里。
前几日忽见一老妇蹲在路口,竹筐里堆着青绿色的毛桃。她也不吆喝,只用粗布袖口擦拭桃上绒毛,那专注神情倒像在给婴孩拭面。我认得这是土桃,未经嫁接的原始种类,浑身毛茸茸的戳手,却比那些油光水滑的蜜桃更得天地真气。
“甜么?”我蹲下身问。
老妇掰开一个递来,桃汁霎时顺着指缝淌成小溪。入口清甜带着山野气,果肉脆生生响在齿间,竟让我想起童年自家小院里桃子的滋味。
“自家树上落的,就这几筐。”她说话时眼角皱出菊花纹,“再过几日,霜降就没了。”
往后几日,每经过那路口总望见那筐青桃。它们渐渐褪去毛茸,透出些微黄晕,像揣着个迟到的秋天。我总想着明日复明日,横竖老妇常在,桃儿常鲜。
直到今晨秋风骤厉,吹得满地落叶打旋儿。那熟悉的位置空余几片桃叶,沾了泥水贴在水泥缝里,像被遗弃的书签。其余的水果都在,唯独不见了那一筐土桃。
十月的天空忽然变得很高很远,云絮拉成长长的丝。我站在空荡荡的路口,竟觉得丢了什么要紧物事。明明只是错过一筐桃,却像错失了整个秋天。
人生大抵如此。我们总以为明日山长水阔,来日方长,却不料世间好物皆有期限。那些毛茸茸的桃子永远不知道,曾有人将它们写进等待的清单,又在琐碎日常里忘了兑现。它们只是安静地甜着,安静地腐烂,安静地退出季节的舞台。
记得在牧区见过野果树,无人施肥浇水,反倒结出最甜的果。牧人说那是天地直接喂到嘴里的饴糖。如今城市里精心培育的果品,个个光鲜如蜡像,却再也尝不出太阳晒透果皮的芬芳。土桃之珍贵,恰在于它的不完美——带虫眼的才甜,有疤痕的才香,毛刺扎手的才真。
归家时路灯次第亮起,照得柏油路泛出青光。窗台那盆薄荷冻伤了边,我摘片叶子嚼着,清凉里泛出苦涩。忽然笑起自己:四十年来错过何止一筐桃?
可是路灯下走着走着,心头渐渐透亮起来。错过本是人世常态,重要的是终于学会了错过。若不曾遗憾,怎知期待之欢欣?若没有逝去,怎懂相遇之珍贵?
深秋的夜风穿过楼隙,发出类似口哨的清音。我听见群山在远处呼吸,那桃树正在积蓄甜味。它们不知道有人已经开始等待,但天地知道,时间知道。
忽然想起牧区老人说的话:“骆驼刺开花只一天,根能扎进地下十丈深。”所有短暂的美好,都藏着长久的坚守。土桃生来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在霜降前把阳光酿成蜜,然后潇洒退场,不给冬天添麻烦。
昨夜读《本草纲目》,李时珍写桃:“性味甘酸,能消烦渴。”想来最解渴的,反倒是那些带毛的、青涩的、其貌不扬的野桃。就像最暖心的话,往往是最笨拙的人说出来的。
今晨特意早起,去了路边的大超市,反季水果光鲜亮丽。卖桃姑娘热情推荐水蜜桃:“能放半个月呢!”我摇头笑笑。有些东西值得等待,有些滋味必须应季。
忽然想起《诗经》里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原来古人早就知道,桃树之所以笑得灿烂,是因为懂得告别与重逢的辩证法。
天气预报说今年冬天会很冷。这更好,严寒能杀死害虫,明年的桃子会更甜。我已经在日历上圈出霜降前的日子,准备了个竹篮要去路口等候。不是等桃,是等那个揣着秋天来的老妇,等她把山间的甜风分装成一筐青翠。
到时我要挑最毛茸茸的桃子,郑重地请进玻璃碗,像供奉整个秋天。要对它们说:“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其实等的何止是桃?是那个总是拖延的自己,是那些错失的美好,是生活中所有值得等待的偶然与必然。
天彻底亮了,云层裂开金缝。路边摊陆续支起来,蔬菜水果重又铺陈出斑斓色彩。人间烟火袅袅升起,整条街活了过来。忽然明白生活从来不会真正错过什么,它只是换种方式补偿你。就像冬藏为了春生,告别为了重逢,遗憾为了更圆满的期待。
风吹过时空巷,隐约带来桃香。我知道那是明年的桃香提前翻山越岭而来,它穿过十月空旷的街道,轻轻叩响了我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