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不若长相守

小说作者:长亭

百岁老人陆呈襄一直都是业界的一个传奇。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陆呈襄的父亲是当时富甲一方的珠宝大亨,她是家中独女,自幼受宠。十八岁时便远渡重洋进入英国的爱丁堡大学深造,回国后不到两年便接管了家族企业。

此后数十年,陆氏的珠宝生意在她的手下被打理得蒸蒸日上,声名远播海外,成为一众珠宝公司竞相模仿和追逐的对象。可无论怎样的模仿与创作,陆氏的新品总能在最新的时尚杂志中拔得头筹。即便时过境迁,但任凭谁都无法复制陆氏当年的辉煌。

陆呈襄在她六十五岁生日之际将公司的生意交给了她初出茅庐的外孙程嘉,宣布自此退出商业圈。后来公司遭遇金融危机濒临破产,本以为老太太会为了她一手打下的陆氏江山再次出山,可老太太却不声不响地跑到了浙江嘉兴的南湖,悠然自得地开起了小画展。

被记者追问时,她也只是微微一笑,道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便再不过问此事。而后来陆氏也成功度过了危机,生意重回正轨。老太太便又和先生开始环游世界,数十个国家,上百个城市都被她一一走遍,待到再次回国之日,已是百岁高龄。

而更为难得的是,她年少时的爱情与婚姻,更被认为是业界的一段佳话。

陆呈襄自幼便与上海房地产大亨纪景洪之子连生定下婚约,后一同去英国读书,感情日渐升温。后来纪父因为轻信合伙人而导致生意破产,于心灰意冷之际坠楼身亡。此患难之中,陆呈襄与青梅竹马的恋人结为伉俪,不仅挽救了纪家的生意,亦将与珠宝毫不相关的房地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她是传奇,同样也是谜。

多年来,不知有多少杂志挤破了头想得到采访她的机会,老太太却始终对此保持缄默,礼貌地回绝了所有记者的邀请。

陆记者便是其中一个。

不过好在她年轻气盛,受得了被拒绝的打击,千方百计打听到了老太太的住所,三天两头登门拜访,厚着脸皮到人家家中去讨茶喝。

她总笑嘻嘻地同老人家说话:“老太太,您看我也姓陆,算起来咱们还是本家呢!您是长辈,我是小辈,您老怎么着也得卖我这小辈一个人情不是?”

这样厚脸皮的记者,陆老太太生平还是第一次遇到。

好在事在人为,许是受不了她的叨扰,又许是陆记者的诚挚与热情打动了她,老太太终于答应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接受了陆记者的采访。

她谈及少年趣事,眼角眉梢之间,依然可见当年的神采。在陆记者的引导下,她说了许多,关于梦想,关于坚守,关于陆氏,却始终闭口不言她的爱情。

可对于陆记者这样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来说,她更向往的,是陆呈襄与他丈夫纪连生八十年如一日的恩爱生活。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呢?

老太太接受采访时,他的先生纪连生戴着眼镜,正在侧厅的书房读书。采访结束之后,老太太面带微笑从会客厅出来,他听到动静便放下书,起身去接她。她望向他时眼底流露出不轻易示人的温柔,陆记者瞧得分明,她想,也许所谓的爱情,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

她虽有些沮丧,但毕竟成功采访到业界传奇陆呈襄,成功的欢喜总是大过沮丧的。可陆记者没想到的是,她再次见到陆呈襄竟会是在三月后纪先生的葬礼上。

那天,陆呈襄一身缟素,鬓边挽了朵白花,臂上缠着黑纱,眼神再不复当初的明亮。她的人虽在,但或许她的心早就随着纪先生的离世而去了。

她更没想到的是,葬礼过后,老太太会叫住她,指明要接受她的采访。

她悠悠地叹了口气:“以前连生在时,我总不愿提起这段往事。因为我们曾许诺,要一起向前看。如今连生去了,不知怎么,我却时常想起来那段岁月。你若能写下这个故事,我便也无憾了。”

她眯起眼睛来,像是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那些日子,不去想时,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可若细细想来,这一桩桩一件件,就像昨天发生过一样。”

只是那样的青葱岁月,到底是回不去了。

时至今日,陆呈襄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她第一次见到纪连生时的情景。

彼时是烟雨蒙蒙的三月,她刚刚过完十五岁的生日,正当欢欣俏皮的年华,便翘了中学的课,独自一人偷跑出去看了场电影。散场的时候天已半黑了,先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蓦地下起了雨。她没带伞,又向来是极匆忙的性子,望了眼正下得淅沥的雨,便提着群角飞快地跑了出去。

彼时的纪连生亦是十五岁年纪,他跟着父母驱车前去陆家登门拜访,看着在雨中奋力奔跑的她,顿生了不忍之心,便从车上下来,撑着把油纸伞,快步走至她身边。

她被淋得湿透,脸上还沾染着刚才飞跑时溅起的泥点子,顶滑稽的模样,像只落汤鸡。

他望了望不远处的陆家别墅,微微皱起了眉。他把伞擎在她头顶上,温温润润地问她:“你也是去陆家的吗?”

陆呈襄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便红了脸,微微点了下头。

纪连生便笑起来,同她解释:“我不是坏人,也是去陆家拜访的,我看这雨下得紧,你若不嫌弃,可以坐我家的车一同过去。”

陆呈襄这时反倒忸怩起来,她垂下头,手指有些局促不安地绞着裙边,一时也不言语。

纪连生看她模样尚小,身上的衣服又被雨水和泥点淋得早已看不出款式和颜色,便猜测她或许是陆家仆佣的孩子,知晓她拘谨,便又道:“你若是不愿坐车,便拿着这把伞吧,总比一路淋着要好。”

他将伞柄递给她,便匆匆跑回了车上。她呆呆地看着汽车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心底竟生出一丝莫名的欢喜。

陆家宽敞明亮的客厅里,两家父母正坐在一起喝茶,像在商议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不时发出爽朗愉悦的笑声。

纪连生则远远地躲开了,犹自盯着墙上正滴答走着的自鸣钟发呆。他是顶不喜欢这种聚会的,无聊又麻烦,大人们的言笑晏晏,向来与他无关。

只是等了这一会,还不见那陆家小姐的样子,当下便有些烦躁,心想这陆小姐好大的架子,便对那尚未谋面的陆家小姐,生出一点嫌隙来。

约摸十分钟后,陆呈襄已匆匆跑回家。她收了伞,对着开门的仆妇俏皮一笑,偷偷从后花园的小路上去,径自上了阁楼,换了件干净衣裳,又吹了头发,偷偷地跑下来,佯装是从外面刚回来的样子。

一进门,便听到她爽朗干净的笑声:“这么热闹,是家里来客人了吗?”

陆母抱歉似的一笑:“呈襄今日去了中学念书,所以才回来的有些晚了。”

说话间,母亲已然招呼他过来:“连生,来见见你陆妹妹。”

初见那陆小姐,纪连生心里倒是暗暗吃了一惊,原来是方才那落难少女。可看她现在干净伶俐的模样,浑然不复当时的狼狈。他礼貌地朝她伸出手,客气而疏离:“纪连生。”

她俏皮地朝他眨眨眼:“谢谢你的伞,连生哥哥。”

其实纪连生老早就知道父母去陆家别墅的用意。

两家的父母都是商业上的巨亨,陆家与纪家又都只这两个孩子,一个是青年才俊,一个是窈窕少女,门当户对,便早早生出了结亲的意思。

只是这两人年龄尚小,此事也就暂时搁置下来,但纪连生深知,若不出什么意外,他这辈子就注定要和这陆家小姐绑在一起了。

彼时陆呈襄还在上海的私立女子中学念书,她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扎着双马尾,穿着宝蓝色的上衣和黑裙子的校服,脸上写满了稚气与不谙世事。

他请她去逛庙会,提及当日之事时,语气中含着轻微的嘲讽:“陆妹妹这骗人的功夫倒是厉害。”

她毫不掩饰地看着他,朱唇轻启:“我只不过是逃了课去看了场电影,又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何必揪着不放呢?”

言毕,又咬了咬嘴唇,瞪大了眼看着他:“若你不把这件事告我父母,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见她这样诚恳的模样,他忽然要要捉弄一下这陆家姑娘。再看向她时,唇角便勾起促狭的笑意。

他换了副严肃的面孔,郑重其事地同她说道:“吃饭就不必了,不过若是陆妹妹能替我去做一件事,便是再好不过了。”

“听闻寺庙后山的山顶上有块名为许愿石的石头,俗世之人若有心愿,就写张字条压在石底,神灵自会保佑的。”

陆呈襄倒是有些意外:“神灵之说,岂能全信?没想到你竟有如此迷信的时候。”

“即便不能得偿所愿,心里有个安慰也是好的。”

她又问:“连生哥哥有什么心愿呢?”

“愿求得父母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他叹了口气,勉强一笑:“我前些日子生了场病,病好后总有些恹恹的。医生嘱咐不能长时间劳累,看来这后山我是注定去不成了。人都说心诚则灵,看来像我这样心不诚的,终究是达不成心愿的。”

呈襄的微笑透着几分天真:“这有何难?我替你去便是了。只不过——”她拖着长音,傻气地说:“饭还是要请的,我这可不是要还你人情。”

她对他莞尔一笑:“你都说心诚则灵,所以这趟不算交易,权当是我给长辈的一点心意吧。”

连生有些惊愕,但还是从别处讨了笔纸匆匆写下,她嘱咐他在山下等她,便带着字条去了后山。

这后山多是陡峭险峻的山路,这一来一回少不了要费半天的时间。

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后山的山顶上,哪有什么许愿石呢?

这一切不过是他为了捉弄她随口编造出来的而已,小姑娘却当了真。

连生并没有在那里等她。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总会被各种有趣的东西所吸引。他于是去逛了场庙会。可当黄昏时分,人群散去,夜幕初降的时候,陆呈襄还是没有回来,他便有些着急了。

而待到陆呈襄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天已全黑透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的语气中有着些许歉疚:“我在山上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那颗石头。后来我看天快黑了,就找了颗很漂亮的石头把字条压住,这才下来的。”

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手肘,呈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说是下山时天太黑没看清路摔了一跤。最后还不忘解释道:“我虽没找到许愿石,但也没有随随便便找了块石头敷衍了事。那真的是一颗,很漂亮的石头。”

连生有些歉疚,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傻妹妹,我今后再不做这样的事了。”

尔后三年,纪家与陆家倒是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连生因着父母也不能同陆家断了往来,便时常邀她去看电影、跑马、郊游,待她极好,只是从来本分客气,不逾礼,不越矩。

转眼就到了申请大学的年纪,父母本想让连生读教会的圣约翰大学,他却偏偏交了申请,执意要去英国念书,父母奈何他不得,只能同意,却附加了条件,必须先同陆小姐订婚,待学成归来之际,便同陆家结亲。

连生一面感叹父母的老旧和迂腐,一面又急于逃离这些束缚,便勉强答应了。他自小接受的便是新派教育,崇尚恋爱及婚姻自由,所以对那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陈词滥调厌恶至极。他厌恶这老旧的规矩,所以就连带着这人也一并厌恶起来。虽然他知道,这对她并不公平。

呈襄,她虽然是挺可爱的,不过也没有令他到动心的地步。

而让连生没有想到的是,呈襄亦申请了去外国念书。同样的国度,同样的大学,只是他念工商管理,她念珠宝设计。

见面时,连生问及她为何也要去英国念书时,呈襄收拾衣服的手顿了顿,旋即笑道:“人总要出去见见世面的。”

他提及他们之间的婚约,试探性地问:“你我都是接受新派教育的青年,这些年来,我只当呈襄你是妹妹,并不想因为这个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不知道呈襄是否也同我一样,厌恶那些俗世的礼节,崇尚恋爱自由呢?”

她答了个是字。

连生登时便长舒了一口气,他总算同她说明白了,又或者,他以为自己同她说明白了。

呈襄又道:“既然现在我们无法说服双方父母,不如就先将此事搁置下来,待我们学成归来,时机成熟的时候再慢慢同父母言明。”

他笑得温柔而笃定:“既已知妹妹心意,我便放心了。”

反正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连生便和呈襄在临行前几日匆忙订了婚,也没有宴请宾客,二人便在匆匆之间远赴英国求学。

连生学工商管理,却念得一塌糊涂,他时常逃课,经常让呈襄代他上课,每日只在演奏室与音乐厅流连,醉心于音乐与演奏,爱参加聚会,结交漂亮新潮的朋友。他本就是这样儒雅英俊的男子,自然深得女生欢心,一时在学校也是出尽了风头。

那段在爱丁堡上学的日子是陆呈襄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她虽是替他上课,听课却极为认真,以至于后来都能够从容应对那些令人头痛的专业课作业。

留学期间,连生亦蜻蜓点水地谈过几场恋爱,她知道,却不点破,依旧老老实实地上她的课,依旧满心欢喜地同他说话、谈天、打闹。

并不是没有人追求过她,只是呈襄对于这样的追求始终持着拒绝的态度。三年求学生涯,她始终独善其身。因为她知道,她的心很小,小的除了一个他,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是的,陆呈襄爱纪连生,这是一个秘密。是她永远也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因为她知道,他待她好,并不是因为他爱她。

呈襄与连生回国之后便进了各自的公司打拼,呈襄对待一切事物都延续着她一贯认真的态度,连生对待工作却很是敷衍,仍将大多数时间花在研究音乐上。双方父母总盼着他们能尽快成婚,却被连生用尽各种借口拖沓和敷衍过去。

呈襄总在做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她想,或许纪连生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他的爱情。也许再过几年,她会和连生平淡地结婚,生子,过幸福美满的生活。

直到那一天在市大剧院的门口,他遇见顾盼之,一个家境贫寒的女学生,背着把与身形极不相称的大提琴,在连生帮她捡拾一本乐谱时低头对他一笑。连生请她喝咖啡,同她谈乐理,谈音律,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彼此都生出几分喜欢的意思来。

他同她交往了一段日子,次次都是以呈襄作为幌子。

呈襄见过那顾小姐几次,的确是顶漂亮,尤其那双拉提琴的手,指尖圆润,指节修长,莹白如玉。

直至那一日,报纸上登出纪家少爷同秘密女子幽会的事情,图文并茂,描写得绘声绘色,一时间舆论哗然,说纪家公子见异思迁的有,说纪家背信弃义的也有。总之,此事一出,立时掀起轩然大波。

她看了那日的报纸,当下便觉得有些蹊跷,刚想同他商量,便迎来了怒气冲冲的纪连生。

他将报纸摔在她面前,语气变得异常冰冷:“我始终不懂,你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并不相信有人会无聊到日日派人注意我的行踪。”

呈襄有些吃惊,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我找人拍了这些照片?”

“约会的时间和地点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他顿了顿,继而说道,“呈襄,我当真有些看不懂你。”

是的,他看不懂她,他怎会看得懂她呢?如果他看得懂,他就会明白她的那些心思,就会明白当时的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他和别人恩爱如斯。

可是纵然如此,她也绝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连生有些气恼,当下便生出了悔婚的心思。他虽不想以这种方式伤害呈襄,却更不想辜负另一个女子。

呈襄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那日,她去见了顾小姐。

时至今日,她并不太记得当时的她究竟同顾小姐说了什么,总之同日后她从连生口中听到的内容大相径庭。

毕竟她也是一个深爱着他的女子,她总要做一点什么,去挽回她的婚姻和爱情。不过她总没有顾小姐口中所说的那么龌龊,用金钱和利益逼迫她离开连生。

几日不见,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呈襄,我一直都当你是妹妹。”

“呈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只假戏,不真做。”

“呈襄,我们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是十五岁那年,她触及到少年清澈的眉眼。他递伞给她,握着伞柄的指节微微有些泛白。陆呈襄不知道她是何时爱上他的,她只知道那一眼,便是一生。

“我明日便去登报,解除我们的婚约。父母那边你不用担心,所有的错误,我都会一力承担。”

她静默了良久,最终道了一个好字。

她抬头看天,眼泪终究是没忍住掉了下来:“也罢,这场一厢情愿的闹剧,终究是可以结束了。”

就在纪连生登报解除婚约的那一天,陆呈襄决定去英国。毕竟对她来说,或许逃离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天不遂人愿,纪家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事。纪父轻信合伙人,最终合伙人携巨额款项逃跑,纪家陷入前所未有的债务危机,生意濒临破产。而此时与陆家婚约的解除,对纪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而就在刚刚,纪父心灰意冷之际不幸坠楼身亡,原来一夕之间,真的可以沧海桑田。

呈襄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瞬间有些恍惚,然而最终她还是垂下了眸。一声闷响,是皮箱坠地的声音,箱子在落地的瞬间裂开,衣服首饰洒了满地,她全然不顾,只轻声道:“我不去英国了。”

与此同时,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着的顾小姐竟在一夕之间悄然消失,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未留下。

她去找连生,昔日门庭若市的纪家如今冷清得厉害。连生为了生意四处奔波,屡次借债却四处碰壁,他颓废得厉害,整日过着借酒消愁的日子。

她找到他,定定地看着他:“连生,我们结婚吧。”

他笑了笑,眼睛里流露出颓然的神色:“呈襄,我不能拖累你。”

她耐心地同他解释:“合伙人卷走的只是钱,如今你需要的也只是钱。如果我们结婚,陆氏就会动用所有的财力和人脉去帮助你,你相信我,我们一定能度过这次难关。”

他深深地看着她:“呈襄,我怕我会伤了你。”

她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我们可以假结婚,你不必担心伤了我。还有,如果……如果三年之内你能找到顾小姐,若是你还爱她,我们就离婚。我退出。”

他哑着嗓子:“这对你不公平,呈襄。”

不过爱情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不是吗?

她注定输得一塌糊涂。

她头一次这么认真而笃定:“其实这个结果,于你,于我,于她,或许都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他顿了顿,似是想要说什么,静默良久,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疲惫地点点头,那句关于爱情的承诺,他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连生与呈襄月底便结了婚。

因着纪父新丧,他们只在报上登了启事,婚宴也是匆匆地收了场。正如呈襄所言,通过与陆氏的联姻,纪家的生意确实好转了一些。

之后便彻底忙碌了起来,投资生产、公关策划、形象重塑,连生无不亲力亲为,倾尽全力,最终力挽狂澜。

他终于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公子,变成一个经得起风雨锤炼顶天立地的男人。只是这样的蜕变,终究是太过沉重,以至于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

还好有她。

陆呈襄,那个从十五岁起就彼此熟识的姑娘,如今已是他的妻。他深知,不论他成功与否,贫困与否,那个人,会始终愿意站在他身边,陪他共沐风雨,陪他共享盛世。

呈襄不是没有想过,慢慢去淡忘那段年少无知的时光,淡忘那段时光里让他倾尽全力真心爱着的人。

可是忘却,谈何容易。

陆呈襄早就知道会再次见到顾小姐。

尽管她足足三年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身边,可是呈襄知道,她并未从他们身侧消失,她终有一天会回来。就算她不回来,她也始终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若想连根拔起,免不得受伤。

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呈襄一眼就望见了顾小姐,当年笨重的大提琴变成了小巧精致的女士拎包,粗布蓝裙变成了时尚的洋装。三年未见,她依旧如此美丽。

呈襄并不想同她见面,可顾小姐却邀请她去喝咖啡,呈襄没有拒绝。

“顾小姐。”呈襄抿了口杯中的黑咖啡,稍微皱了下眉,“好久不见。”

“是。”顾盼之握住杯子的手微微有些发抖,饶是如此,她还是镇定道:“我知道你如今已是纪太太了,可纵然这样,我还是不死心地想试一试。”

“试?”她挑了挑眉,“试什么?”

“是试我如三年前一般蠢笨无知任人宰割,还是试连生能够不计前嫌对你一如往昔?”

顾小姐轻轻地垂下头,眼里似有晶莹的亮光:“无论我有多么不堪,可我总归是爱过他的。”

呈襄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三年前我就同你说过,知道你们约会的时间和地点的人,除了我之外,还有身为当事人的你。”

“是你一手策划让你和连生的爱情公诸于世,因为你担心,也害怕那见不得光的爱情会没有好的结果。你担心你一辈子都生活在其中,所以你等不及,你等不及想让这份爱情曝光在大众的视野中,你逼连生做了选择。”

“是。”她哽咽起来,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我背叛了连生,也背叛了我们的爱情。”

“顾小姐。”她打断她,“你没有背叛连生,你只是背叛了你自己。”

呈襄晚上回到家的时候,连生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抽着烟。

知她回来,他只望她一眼,烟头随即熄灭,房间里充斥着淡淡的烟草香味。

“我今日,见到她了。”连生哑着嗓子,终究是忍不住先道。

“嗯。”呈襄点一点头,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云淡风轻地说,“我记得你一向不大爱抽烟。”

“呈襄,三年前纪家出事后,你是否去找过她?”

她顿了顿,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抬眸看着他。

“你告诉她,只有你,只有陆氏,才能拯救纪家的生意,而她一个穷学生做不到。而作为交换,你资助她去英国念书,条件就是永远不要回到上海,对不对?”

她摩挲着手中的茶盏,眼神中多了几抹调笑的意味。看来几年不见,她的故事编得愈发好了。

也罢,她花了三年时间去走近他,却终究不敌她的一番话,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或许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差距吧。

她笑笑:“你既选择相信她,何必来问我呢?”

他脱口而出:“因为我相信,呈襄不会是那样的人。我只想听听你的答案,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想听。”

“我没有去找过她,也没有说过那些话,我不知道她这三年是如何度过的,也不知当初为什么离开现在又为何回来。”

“这就是我的答案,信与不信,全凭你。”

她顿了顿,像只狡黠的小狐狸般笑了笑,“不过我总是个小心眼的女人,这话总是不错的。”

言毕,她转身上楼,事过境迁,原来假装云淡风轻也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只是她的肩膀抖得厉害,连最后一次面对的勇气也没有。

她想逃离这个地方,腰却被人从身后揽住,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拥住她,声音低沉:“我和顾小姐,错过,便是错过了。”

“呈襄,你不用再担心了。”

我们有很多个三年可以去度过,再也不必担惊受怕的,患得患失。

因为你已不是三年前的呈襄,而我也不是三年前的连生了。

因为我们都更懂得珍惜。

他们从此再没有见过顾小姐。

再后来,他们像这尘世的许多夫妻一样,有了自己的孩子,男孩学音乐,女孩学绘画,就像他们当年一样,追逐着自己的梦想。

慢慢地,也有了孙儿,外孙,他们也慢慢相携着老去,把生意交给了大学念商科的外孙,含笑着隐去。

她年轻的时候有三个梦想,开画展,环游世界,和相爱的人慢慢老去,很幸运的,陆呈襄都实现了。

她终究是最幸运的那个。

采访结束之后,陆记者有一个始终想不通的问题,却欲言又止。

到底是小姑娘啊,她终究没有忍住,问道:“那么,您先生和您,最后是真的相爱了一辈子吗?”

她笑得云淡风轻:“爱与不爱,都没有关系。”

他承她一世的情,却依然无法给她,她想要的爱情。

可是没关系啊。

能够相携着走过一生,已经是很幸运很幸运的事了。

年轻的陆记者不懂没关系,因为她还有漫长的一生去等待,去懂得,那个经过风雨之后依然愿意站在她身边陪她一世的人。

与其相忘江湖,不若长相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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