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如今多少花,都在风雨中
——《临江仙》
纷纷点点蒲公英毛茸茸的种子,象降落伞一样,在空中乘风漫天飞翔、跳跃、回旋、坠落,寻找着它安家的方向,到达未知的地方。
1
那是一个寒冬腊月的清晨。在广袤的鲁中南山区的大地上,鹅毛大雪飘落了一整夜,大地白茫茫一片晶莹洁白,闪着寒冷的银光。银装素裹的大地上坐落着一个小山村。山村整个淹没在皑皑白雪之中。
村里有一户小小的人家,低矮的石墙内,院落里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农妇,穿着一身灰不拉几、破旧蠢笨棉衣,正忙里忙外,地上留下串串零乱的脚印。她在忙年,今天是农历腊月年二十九。她双手端着个咔啡色的小瓷盆,盆里放着几个发了芽的皱巴土豆,个个都生着寸长脆白嫩芽。她嘴里哈出一团团白雾,转头往西墙根耳房张望——那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土坯茅屋,屋墙早已开裂成斜形大口子,裂口里堵塞着发黄的破旧报纸、发霉的破烂衣服和肮脏不堪的有色塑料拉圾袋、蓬草、鸡毛、褐色枯卷的树烂叶子等等;一张腐朽的木门上,黑漆斑驳,破烂不堪;向阳开着低矮的木格窗棂,封着泛黄透亮的旧塑料薄膜;屋顶上履盖着厚厚积雪,象摊晒着的洁白毛茸棉花,屋檐下结着一排晶莹的冰溜子,是这个摇摇欲坠、颓败不堪茅草房的唯一点缀。房门紧闭,她的两个女儿还没睡醒。如同身旁堂屋里爷仨尚在睡梦中。此时她正朝东墙根锅屋走去。所谓锅屋是依东院石墙搭建的一个简易的草厦子而已。
大女儿白雪正在做梦。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好象是家乡又好似异地,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看褐色的大地,远处青山隐隐,草木萧疏;近处枯草衰杨瑟瑟,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抖动不止,纷纷点点蒲公英毛茸茸的种子,在空中乘风飞舞,时而空中跳跃,时而回旋、坠落,飘飘荡荡不知飞往何处安身,只是空中、地上乱撞。远处隐约走来一个女人,体态雍肿,且行且停,不时迟疑回头张望。她中等身材,穿着一身蠢笨的灰色棉袄棉裤,脖子上围着条灰不溜秋单薄围巾,遮住了半拉脸,露出焦虑、迷茫、忧伤的眸子,顶着割脸的西北风蹒珊独行。只见她时而皱眉捧腹,时而又甩手急走。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掌灯时分,她终于艰难地走进了一家小小的乡镇医院。医院里空空落落、昏暗一片。她在医院过道门厅里,倚墙喘息,腹疼得呲牙咧嘴。一位经过的护士发现了她,把她搀扶进产房。她一手托捧着圆滚滚的大肚子,一手按捂在后腰上,已疼得直不起腰身。大夫见状急忙搀扶她上了产床,紧张地检查、消毒、铺上洞巾,发现宫口己经开全,婴儿黑乎乎的头皮若隐若现。大夫一面打开无菌包,准备接生,一面抱怨她来的太晚。刚才那护士忙作一团,责问她家人怎么不早些送过来?这孕妇答道:“大过年的,家里人都在忙年,自己先一脚走来;路远又迎面刮着呼哧呼哧的西北风,加上一阵阵肚子疼,实在走不动。”嗐!大夫叹了口气,骂她家人不知历害,了不得,人命关天呢……俗话说得好,拿大命换条小命,女人的鬼门关,何况你还是个初产……多大岁?二十三岁……这万一生路上,天寒地冻……是要命的……说话间,孩子就从她劈开的两腿间生了出来——一个弱弱小小,皮包骨头的女婴。她四肢朝天,胡乱蹬歪,脚蹬手挠,哇哇啼哭。大夫正给她剪断脐带,包扎上了。这时产房的门推开了一道缝,闪进来一个男人急切地问话:“大夫,男孩?女孩?”听那大夫答话道:“女孩,才来。”那护士托起女婴,分开了婴儿两腿,冲门道:“进来,看清楚了,女孩。”——给男人看了婴儿两腿之间部位。此时男人早已探身进门,狠命地看了两眼,登时泄了气。耳鼓传来大夫的声音:“看清了啊,就生你一个娃。过来,扶你媳妇病房里去吧。”他嗯了一声,阴沉着苦脸走过来,看上去他二十多岁,人高马大,虎背熊腰,长得十分彪悍。他不看那刚出生的女婴,勉强搀扶起,倒不如说拎起产床上的妻子,急步走出门外,他手里的妻子一直东倒西歪,几乎脚不着地,险些摔跤。一入走廊,他就冲女人不满地嚷嚷:“你真没用!生个赔钱贷。”说着,气吭吭地丢下女人,走掉了。女人只得手扶着墙,拖着虚弱的身子,缓缓而行。护士怀抱婴儿从身后赶来,忙伸出一只手扶着她送入病房。病房里空空荡荡,一溜三张简陋的空木床上,都铺着白里泛黄、有着消毒水味的床单子,临窗的那张空床上,放着个家用的破烂包袱、灰色旧布兜。布兜敞口处露出百零百、黄褐色的面粉来。女人便知是自己男人从家里提来,给她做月子烧汤的;至于那破烂包袱,也许是小孩子的衣服、尿布。护士将婴儿侧卧在床上,交待了女人两句。将破包袱、灰布兜提起、放入床头桌下柜里,又将女人扶上床躺卧,转身出去,登时抱来一床白里泛黄的棉被给她娘俩盖上了。
这是一个冷清的大年夜。病房里静悄悄的,偶尔远处的村庄里传来几声狗吠和劈里啪啦的爆竹声声。她知道家家正张灯结彩,上供焚香,包饺子吃团圆饭。她叹了口气,感叹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况且还是个女孩。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无用,大过年的生不出个男孩来甜欢家里人,不知娘俩将要迎来怎样的境遇。疲倦袭来,已来不及多想,合上眼皮呼呼大睡。一觉醒来,窗外白茫茫一片,有些刺眼,才知夜里下了大雪,恰巧窗外一旁,有一株红艳艳的梅花正迎雪盛开,十分显眼。她看着眼前熟睡的小小婴孩,心里充满怜爱,她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低头亲了亲她皱巴巴的小脸,想到:“若是赶上今天出生,也许还是个娘娘的命哩!唉……”她听见自己叹了口气,这时,忽听得外边走廊里一阵嘈杂,接着牵手走进来一对年轻男女。那女人挺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男人手里还拎着个花花绿绿、崭新包栿,伴女人一旁嘘寒问暖,体贴入微,正千嘱咐万叮咛,小心护卫着。那孕妇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甜笑,在她娘俩邻床住下了。孕妇吩咐男人折红梅插瓶,男人乖乖地去了。只见他折了枝梅,找护士寻了个玻璃瓶,插梅在瓶内,端了进来。孕妇喜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忙忙接过来,凑到鼻子上嗅了又嗅,说:“好美好香。”,便放在床头桌上观赏。她很是羡慕那孕妇,可怜自己五岁死了亲娘,至今跟前也没个知疼着热的人。觉得腹中饥肠辘辘,便支撑着身子,挣扎着蹭下床来,穿上扣襷黑色布鞋,打开桌下柜门,拎了灰布兜,出了房门,沿着走廊缓缓走进一旁的门厅里,角落处支着个碳火炉灶,专门给住院病人烧火做饭。那儿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正往大海碗里倒汤面,眼见她来,招呼道:“就(趁)着油锅烧饭吧,孩子,奶足。”,她喜不自禁,忙谢了老人家的好意,舀水添锅,水面上泛起一层层油花,又舀出灰布兜里黄褐色的面粉,就水和成一个个大面疙瘩,下入沸腾腾的锅里,又用大铁勺子贴锅底搅动了两下子,便狼吞虎咽起来,吃饱后,提上她的灰布兜重新返回到床上来,拿起枕头靠在床头上,自己舒服地歪靠在枕头上。看那支红梅插瓶着实喜爱,不觉心里欢喜起来。她些许虚弱的地问那孕妇:“你疼也不疼?咋么没事人一样光景?”,
“不怎么疼,刚家里见红就来了。”
孕妇边答边问,
“你没陪人吗?”
她叹了口气算是回答。
孕妇走近床来,观看那沉睡在荒漠里的婴孩,问道:女孩?男孩?女孩。起名了吗?没。听那孕妇说:
“忒好啦,就叫红梅吧。正应时应景,你看多美,多香。关键是巧,正逢红梅开哩。”
“红梅,红梅……”
她不觉嘴里叫唤了几声,也想让孩子沾一沾那女人的好命,果然觉得爽朗顺口,满口留香。她怎没想到呢?嘻。
婴儿从沉睡中醒来,睁开了她清澈纯净的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转头追寻着生命中熟悉的声音。白雪梦里听见娘叫唤她乳名,不觉惊醒,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忙穿衣下床,才发现小妹桂花早已离床。
白雪推门从耳房里出来,头发蓬蓬乱,披在肩上。觉得寒光刺眼,不觉手搭遮篷,不想夜里竟又下起了大雪,眼前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干净。心里好不欢喜。目光搜索着娘,踩着院里厚厚积雪,脚下发出一声声咯吱咯吱的清脆响声,来到娘身旁,娘正在柴跺堆里抽拽柴火,柴垛旁一株红梅含笑怒放,披霜挂雪的,十分俏艳耀眼。
“娘,您叫俺呢。”
“嗳,明天就大年三十啦,你帮娘烧火,娘炸些蔬菜上供。你妹妹正剁萝卜馅子。”
娘应声说。仍抽柴火,堂屋里传来阵阵嘣帮噼啪的剁馅声声。
娘抱起柴火,白雪跟在娘后,一齐走进锅屋。一时锅屋里烟雾燎绕,油香满屋。蔬菜在油锅里发出滋滋声。白雪细细告诉娘刚才那梦。唉,娘叹息说:
“正是这种冰天雪地天里生的你,家家户户都在忙年;也是梅花开的时节,转眼今年你都十七岁啦。那时娘正年轻,二十二、三岁,头胎怀了你,可怜见的……”
“奶奶还想把俺丢弃在雪地里呢。”
白雪打断娘的话,不满说。
“你咋知道的?”
“那巫婆子自己说的。那年四婶去医院生孩子——生儿子,小号,临走时奶奶特别吩咐说‘若生了闺女,就别抱回家来,当年生梅妮(指红梅,厌恶称法),俺就叫她爹娘别往家里抱,扔路旁雪地里算了……’,俺当时正在那儿玩耍,亲耳听了这话,嚎淘大哭起来……就这会儿,心里也难受哩……那年俺几岁?娘。‘’
”你比小号大九岁,那年九岁光景,你妹妹桂花六岁。”
“‘号丧吗!死妮子。’巫婆子嚷训道,‘丢雪地里,你还能长这么大……偏你那顽固的娘不舍得,死抱着你不松手,说什么没娘的娃可怜,可怜什么?!早喂了野狼野狗啦,哪里可怜!?……’至今,她那恶毒的话语还响在俺耳边,她那厌恶的眼神还浮现在俺眼前。”
“唉……”
娘长叹一声,并没言语。白雪是听着娘的叹气声长大的,这声叹息再熟悉不过。
那天白雪还挨了揍,无人在意、提起。那一记响掌,如蒲伞盖脸,响在苍蝇身上,注定人与蝇都难以逃脱、闪躲。没死也残缺——断胳膊掉腿的,难说,白雪残在心里。
那一掌,缘起她说了孩子话 ,行小孩事。她说,她也去,跟跑在大人身后。纯属捣蛋添乱!一把掌扇落,看她还任性不!?哪想这犟种,她偏跟着,不近不远,打骂不改……还得办正事要紧,只得随她。
生得是男孩,用不着她来抱。出院那天回家路上,奶奶怀里抱着小号,喜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谝(显摆),说她又添了个胖孙子。唯恐人不知道哩。婶子母子因此受到奶奶家人的好待遇。若是生了女孩,她一定抱回来,交给娘养着,权当是家里添了个小妹妹。这事今天她同样不想跟娘再提起。
那时爹娘还没允她报名上学,让她在家里看弟弟妹妹。她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孩子上学去,很是眼馋。有时就把弟妹们抱放在高台上,如磨盘、门楼石凳上等,再用小板凳圈围好、挡住她们,倒退着,恐吓着她们不准动。转身一气偷跑进学堂外,站在门窗处,痴痴地听看着里面。弟妹摔下来扯嗓门哭号,招来了她们的父母。为此她没少挨揍挨骂。
有一天,她又上了牛劲,干脆不管不顾窜进学堂,俨然一个学生一样。这引起了老师的注意,问她叫啥名?她挠头、抓耳挠腮、想了想说,俞廷美。乖乖,嘿,还挺美!逗得大家一阵哄笑——那时她象个豆芽菜,脏兮兮的,黑乎乎,还吊着两桶脓鼻涕,吸进溜出。
没办法,父母才让她进了学堂。时常吓乎她,“不准上学去”、“甭上学啦”、“回家看孩子”,每当她又没遵照大人们的话行事时。她九岁入学,上了一年级。
“有人给俺说过,我小时候,你俩还离过婚哩?娘,”
“那时,你还吃奶呢,5、6个月大,我俩一到那地——婚姻登记所,很快就离掉了。办公桌上还摆放着一页信纸,盖着个红红的大圆印戳子,其中一人念给俺俩听——霍启替儿休妻,是你爷爷村里事先开好了的证明,想不到的麻利快当。”娘平静地说,
“其中还有一个三十岁右右的妇女,暗扯娘的衣襟,意思让俺跟她走,俺跟她来到僻静处,她拉起俺的手说:‘妹子,你别回去了,孩子丢给他家算啦,俺村上有一户好人家,介绍给你过日子吧。就是家里穷困些,可也比你现在的男人强狠了,还是个老实能干的好男人,你这年纪轻轻的,别想不开,看你低眉顺眼的,就知道是个好女人……又问俺当时分割家产时,为什么不要些东西?当然是分不到钱财的,你男人穷光光,可是生活日用品总得有些吧!你一概不要,小媳妇,真憨!别嫌俺说你。将来你独自带个娃怎么生活?要个被单子也是好的,蝇爬虫咬的遮盖些头脸。你负气说不要,什么都不要,只要娃。小媳妇,你真憨,你男人那儿笑开了花,倒便宜了他。’娘甩开她的手,执意回了家。后来又有了你妹妹,大弟、二弟,唉……”
“换是我定不回来!嫁哪个男人,找哪家人不比这家强?没的活遭了半辈子罪,挨打受骂、忍气吞声,当他的应声虫。还整日辛劳、忍饥受冻、唵糖咽菜。”
“话是这么说,毕竟生了你,究竟还是亲爹亲娘……当时娘的奶鼓得紧胀胀的,只想快点赶回家喂喂你,也不知你哭得怎样啦?该饿啦。”
“我哭得怎样啦?”
“你还好好的睡着没醒来,小时候你可乖啦,不闹人,经常锁在暗屋里,娘去干活。”
“也许俺哭累了,又睡了也未可知。”白雪心里想着,很是不满。她还没学会体谅别人。听她问道:
“你们俩什么时候又复的婚?当时我多大?”
“约莫半年后复的,你一岁光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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