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送昔颜,又见余晖(中)

第十二章 “徒弟”学样

宋希妍的班级大部分同学选的是物理和化学,选文科的极少,总共四个人,她、陈宇晖和孙鹏选政治,林可欣选历史。分科选定之后,所谓的“+1”科目就开始分班上课了。到了“+1”科目的时间,同学们各自拿好课本,去相应的教室上课。政治在实验楼旁的大教室,一周三次课。这样的走班教学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同选一科的同学潜移默化中会生出一种战友情谊,因为基本上高三是要在一个班的。

第一次去上政治大课的时候,宋希妍在路上问陈宇晖:“你脑袋进水了么?选政治?”

孙鹏在一旁插嘴,“我保证,他很清醒。”

“知我者莫若‘鹏’也”,陈宇晖搭着孙鹏的肩膀,意气风发,“自古,‘徒弟’当然是要学‘师傅’的。”

“陈宇晖,选科不是玩笑!”看着陈宇晖玩世不恭的样子,宋希妍就来气。

“我知道。”他收起痞气,“我没有开玩笑。”

他一认真,就换做宋希妍不自在了。

“哈,陈宇晖你看,宋希妍脸红了!”

被孙鹏这么一起哄,宋希妍的脸就真的红起来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心灵感受到的任何一阵和风,任何一缕暖阳,要如何掩盖呢?

宋希妍加快脚步急急地走。

大教室里按照原来班级分区就坐,陈宇晖和孙鹏一排坐,宋希妍坐在前面。听课的时候,宋希妍勤快地做笔记,后面两位是纯粹的听众,有时候连听众都没当好。讨论问题的时候,三个人还是很齐心的,但是后面两位基本有心无力。

有一回探讨“机器人是不是生产力”的问题,有说不是,也有说是的,于是老师就让同学们在课堂上争论起来。

“既然大家看法不一样,‘说不是的’同学和‘说是的’同学就一起来讲讲各自的理由。”

宋希妍还没有举手,陈宇晖同学已经按耐不住了,像看好戏一样地催,“‘师傅’,你快说!”老师都听到了,就示意宋希妍同学站起来说说自己的观点。

“老师,我认为机器人顶多算一种很特别的工具,不能算是生产力。”

老师赞许地点点头,环视了一下教室,“奥,那边同学有不同的看法。”

一个男生站起来,“机器人当然是生产力了。随着科技的发展,智能化越来越高级,机器人完全可以像人一样去工作和生产。”

陈宇晖同学急了,“师傅,你去打败他!”

真是,有没有搞错?哪有这样的男生,叫女生往前冲,自己做师爷!讨论问题嘛,怎么想就怎么说喽。

“可是我有困惑,再怎么高级,它还是人造的。它出了故障还要人去修呢,它破坏了产品还要人去补救呢……”

话还没讲完,后排就起哄了,“说得好——”莫名其妙教室里就响起了掌声,台上老师笑容可掬,频频点头,“宋希妍同学说得不错。同学们,我们来看,所谓的‘生产力’……”

课堂继续下去,宋希妍虽然讲话慢悠悠,但是争论的时候还是紧张的。陈宇晖拍拍宋希妍的肩膀,“师傅,你真厉害!牛!”烦死人的陈宇晖,能不能不起哄呢。可是烦归烦,宋希妍心里是高兴的。笑容漾开在午后明朗的教室里,有几分羞涩,就有几分甜蜜。

随着同学们对分科教学的逐渐适应,别离的笙箫悄悄响起,两年的同窗面临着期末的分班。这些山间的小溪流,各自从某一个地方顺流而下,漫过山谷,穿过丛林,然后在某一处交汇成一个湖,但是不能停留,要继续往前,于是像海子冲下悬崖,开始又一段的激流勇进,在某一个岔路口,不得不分开,各有所向地继续往前,接受又一次交汇,等待别一次的分离,直到有一天汇入大海,永不干涸。经历了小学和初中的别离,这样的分别并不令人悲伤难堪,况且分别之后毕竟还是在一个校园里。好朋友可欣就在隔壁班,前座冬瓜和爱看报纸的同桌也只隔了一层水泥板,令宋希妍舍不得告别的是可爱的吴瑶老师。亲切的鼓励,真诚的关爱,善意的理解,大度的包容,宋希妍感念自己遇着这样一位老师,在自己最焦灼的高中年代。她珍惜吴瑶老师每次解答困惑时塞来的写满字的卡片,每次周记本上倾心有力的评语,每次交谈时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眸,每一回传借书籍时慷慨用心的引导,还有那永远不卑不亢的笑靥。或许老师说过的话、上过的课有一天终会淡忘,但是润物无声中得来的滋养却永难以割舍,这滋养让原本盲目奔流的小溪拥有了一份别样的质地。

感念里,宋希妍还藏着深深的懊悔,她不能原谅自己因为胆怯而生起的冷漠。吴瑶老师有一次在语文课上心肌炎发作,脸色惨白,她为了不搅扰学生的心绪,说着没事,硬撑着走出教室。可是全班同学都知道她很疼,否则不会停留在走廊,俯身在阳台上一动不动。希妍想跑出去,她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最终没有迈出这一步。倒是可欣,果敢地跑上前去。成熟不是深思熟虑,是你知道什么是正确的,然后勇敢地去做正确的事。这道理,宋希妍明白得太晚。那以后,宋希妍面对自己课代表的工作越发尽心,只是还是在追忆那一幕时鄙视自己,感到对吴瑶老师深深的歉意。

分班没有特别的仪式,高二建立起的每一个“+1科目”走班班级,基本就是高三的班级组成,所以也没有什么意外的期待。只是最后一个月,随着纪念册在同学间默默地流转,彼此都多了一份珍惜。

宋希妍和吴瑶老师淡淡地告别,记着吴瑶老师的祝福和期待,准备迎接高三。


第十三章 子杰的手

仿佛高中的三年,高一高二都是为高三做的铺垫。才告别高二,遇到的亲朋好友,见面一听说你要升高三了,扑面而来的都是——“准备考哪所大学啊?”“学校里排几名?”“能上本科吗?”“上没上补习班?”“请家教了吗?”,更有甚者问“学校附近租房子了吗?高三住宿时间不够用的!”……原来也没听到他们怎么关心,一到高三就蜂拥而至了。家长一个个焦躁起来,连宋希妍的父母也慌忙起来,“小妍,要不要请个数学家教?”

“不要!”宋希妍一口回绝,“姆妈,我会赶上去的。”母亲知道希妍是疼惜家里的开支,高三的家教费贵着呢。她还是不放心。希妍看出母亲的担心,安慰她,“姆妈,你知道王子杰小朋友是数学高手,他会帮助你女儿的。”

听到王子杰,母亲是开心的。一起看着长大的孩子,知根知底。她喃喃地自语,“嗯。子杰是个好孩子……”

“姆妈,你太不了解他了。他在学校里,都正眼不看你女儿的。装着很了不起的样子……”

“那他还经常借你数学笔记呐,这就够了……多记着人家的好,刺挑得完呐?你妈要这样,这家早散了!”

“哎哟——有我在散不了的。再说,阿爸够好的了!”宋希妍只跟母亲撒娇,她听得出姆妈对子杰的喜欢,这让她欢欣。

高二的这个暑假,宋希妍同学定好了详备的计划,准备攻坚克难。数学作业上的疑难,她每周汇总一次,然后骑车去王子杰家里,一并解决。子杰的数学真的很扎实,所有的难题在他那里都会迎刃而解;希妍的英语好,所以他们正好互帮互助。但是英语学习上毕竟问题不多,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宋希妍依赖子杰更多些。王子杰同学和宋希妍单独相处的时候,也是酷酷的样子,话语不多,为了避免相处时的冷场,宋希妍要学莉香那么开朗。不管是因为害羞还是恃才欺人,反正自从初中分开之后,严格地说是自从小学的那张小纸片之后,王子杰给宋希妍的感觉就是这样不冷不热,看不真切。宋希妍一个人猜谜语,猜着猜着就入迷了。有一天,宋希妍问王子杰,“子杰,下周二,我们去看小学老师怎么样?”王子杰点头。

这一天午饭后,王子杰一身白净的衣服出现在宋希妍的家门口。希妍推开窗户看到烈日下的子杰打着伞,男孩子打阳伞总是缺少阳刚气,别扭!她走出去开门,“这么早?不是说两点吗?”

“我英语上有些问题,你也看看你数学作业里有没有问题。”

“嗯?”宋希妍觉得今天的子杰很奇怪,怎么一下子好像变热情了。

走进客厅的时候,希妍母亲在厨房,子杰同学主动地打了声招呼,“阿姨——”

“哎呦,子杰啊,你很久没来小妍家里玩了。”

“是,是……到城里上学后就没来过了。”

“长这么高了……不过,脸没有大变化”,希妍母亲端详了一会儿子杰,让子杰随希妍进书房,“去吧,去做作业,阿姨切点西瓜来。这天热的!”

子杰真的是好久没有来希妍家了,以前来的时候,手里还会拿着个陀螺、变形金刚或者弹珠,没一会儿就集合了一帮小家伙,在希妍家的水泥地上闹腾。他这样拿着作业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还真是叫人不习惯。

子杰坐下来翻书,希妍赶忙把数学作业拿出来,一大堆问题!当宋希妍同学拿好数学卷坐下来的时候,子杰递过来一个白色的信封,小心翼翼,“晚上看吧。”“嗯?”希妍接过来,迟疑不决。

“西瓜来了!”趁母亲还没有看见,希妍赶紧把信封塞到卷子底下,她有点六神无主。子杰接过盘子,很有礼貌地回应,“奥——谢谢阿姨”,顺手就拿起瓜来啃了。宋希妍心神不宁地跟着拿西瓜。

子杰问,“你把问题找出来了没有?”

“嗯,等一等,我再看看。”她的反应一下子迟钝了N次方,很木讷地找了一处,点给子杰看,“喏,就是这一题。”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指的是什么,子杰看了看题,笑了,“这不是上次讲过的吗?你都会做了。”

“是吗?”

王子杰没想到自己的这封信会给宋希妍带来如此大的搅动,就提议现在出发去看班主任翁老师。

翁老师的家在村子的北面,要走长长的一条路,希妍觉得那实在是太遥远了,日头实在是太亮了,这样什么时候到晚上呢?子杰究竟会在信里说什么呢?这个死家伙为什么不看望完老师后再给自己信呢?

一路上王子杰同学拼命地找话题,但是希妍一句也没有听到,只是应和着。她习惯于单一的注意力集中,聚焦在哪里,其他是看不见听不见的。拐弯过桥的时候,子杰牵起希妍的手,他是鼓起勇气这么做的,但是宋希妍沉浸在自己的不安中,如果她能注意看看子杰额头上紧张的汗珠,也许日后就不会那么轻易采取冷冻的方式来对待和子杰之间的这份感情。希妍感觉到子杰柔软的手掌时,惊愕不已,这是子杰吗?子杰的手怎么可以这么软和、肉嘟嘟的像婴孩的手?小时候一起玩,也会牵手做游戏,从来不知道子杰的手是这样的!

王子杰同学有多紧张,从他握手的力度可以感觉到,可是糟糕的是,王子杰同学越用力,宋希妍同学越不自在。她不看子杰,只是有意地做着挣脱的尝试,直到子杰松开手,希妍看到这个男生略显失落的侧影,心里有些淡淡的伤感。他们继续并排而行,那份极度压抑的气氛,在见到翁老师的那一刻,才被外来的力量打破、散去。

那个夜晚,宋希妍同学失眠了。差不多一年后,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让王子杰同学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张爱玲说生命中那个对的人,就是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刚刚好遇上的那个人。可是,如果早一步,如果迟一步呢?

或早或迟,都是错过。所有的错过都是为那个“刚刚好遇上的人”埋下的伏笔、盖下的邮戳。


第十四章 情书

当天,宋希妍早早地洗漱完,回自己的房间,她从抽屉里拿出那份信。也许少年维特可以理解她此时的不安。虽然她从子杰今天的反常中,可以揣摩到这封信的内容,但是像每一个面对生命中第一次告白的少女一样,她的心在雀跃与惶恐间颤抖。

宋希妍猜谜猜了那么多年,答案现在就摆在面前,她却惴惴不安起来了。就着桔黄的台灯光,宋希妍展开王子杰的信——

希妍:

展信快乐!

这封迟到了将近6年的信,我今天才鼓起勇气写给你,真的很抱歉。你问我那张小纸片是什么意思?那之后,有一阵子我找尽机会嘲讽你、挖苦你、故意不理睬你,你问我为什么这样?我没有回答。

希妍,现在我回答你:因为喜欢你。小时候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你跳橡皮筋时甩动的马尾辫,喜欢你唱歌时清亮的歌声,喜欢你画的荷花池塘,喜欢你跟我们男孩子一起玩弹珠时的男儿气,喜欢你跳房子时的好胜不依不饶,喜欢你丢沙包时为了救起同伴一定要接住沙包的执著……可是你根本看不到我的喜欢,你怎么可以看不出来呢?我看到你和其他男孩如同和我一样嬉笑游戏的样子,忍不住地嫉妒、怨恨,在狂躁的愤怒袭来时,我写了那样一张荒唐的纸条。我用我的自私,责难你的无知无觉,这就是大人们所说的“因爱生恨”吧。其实你拿着那张纸条质问我的时候,我很后悔。那不是我的心里话。可是已经说了,怎么好收回呢。我只好带着自己给自己套上的盔甲,来护卫自己,来面对你。

我没有想到你还是待我如友,尽管我很高傲的面对你每一次的友好。我更没有想到,进了初中,我们分别两校,你却写信来鼓励我。我独自离开我们的村庄,去往那个陌生的县城,陌生的同学群里我看不到友情,起初我引以为傲的优秀在那里成为中下,又因为住校,没有亲情,所以你的突然来信让我感动得几欲落泪。是你的话,陪伴我度过了那段艰难的适应期,我感激你的文字带给我的力量。然而,我却碍于周围同学的看法,怕被嘲笑,最终叫你不要写信了。我想到自己的虚伪和残酷,惭愧得无地自容。

希妍,你实现了初中时你单方面做的约定——高中同校。能和你再次同校,是我梦寐以求的。第一次在校园里看到你时,我的高兴不亚于你,但是我崩着脸,装作与己无关。虚伪会成为一种习惯,原谅我在同学面前,还是会装作若无其事,就为那点可怜的自尊!谢谢你来借我的数学笔记,每天做好数学笔记借你,于我是一种内心罪恶感的赎价。你这个暑假常常来找我请教数学,我心里是开心的。

昨天晚上,我把你给我的信一封封地看,我觉得自己很坏。原谅我这么多年来带给你的伤害,我决定卸下这身盔甲,用那个真实的自己来面对你。

希妍,你能原谅我?接受我吗?


                                                        子杰


希妍一口气看完信,字字入眼入心,泪水盈眶。原来真的是这样,子杰是喜欢自己的!这是她初中以来盼望得到的回复,如今答案已然公布,希妍发现自己并不像自己预期的那么高兴。为什么呢?是不是一个猜谜语的人,对猜谜本身入了迷,答案就会变得无足轻重呢?希妍发现让自己揪心落泪的并不是王子杰同学爱情的表白,而是他的懊悔。他是应该懊悔的!如果他早早地回答,早早地卸下那份骄傲,早早地像今天一样,勇敢地告诉希妍他的心里话,这个谜语何苦猜那么久,彼此何必那么辛苦。希妍恨恨地想。可是转而她又心疼起子杰,子杰小心翼翼地冷酷背后藏匿着多少挣扎,这一路上承受的压抑与自责一定很不好受。信纸上有几个字笔墨是化开的,希妍知道那是子杰的眼泪渲湿的。此刻打动宋希妍的是子杰鼓起勇气卸下盔甲的这份坦白和努力,她叠起信纸,眼泪静默的滑落双颊……

许久,希妍推开落地大窗。这个夜晚有星星,有月亮,有习习凉风。她跨出窗台,在自家阳台的最西面,有个小拐角,她小时候喜欢站在那里看落日、吹肥皂泡,有一天她惊讶地发现从这里放眼看去,居然可以望见子杰的家。春天,田野里油菜花开的时候,子杰的家是金色波浪上的一叶小舟,载着少女的愁思,悠悠地泊在那里。希妍伫立风中,遥望着漆黑夜幕里那个具体的所在。起初的激动已经平复,她要提笔给子杰回信,只是她没有想好怎么去回应子杰的心声。

“希妍,你能原谅我?接受我吗?”,宋希妍不断地拿王子杰同学的这个问题探问自己,有个明确的声音在告诉希妍:她当然要原谅子杰,她必须让子杰走出懊丧来。那么接受子杰吗?希妍不能果断地回答。“接受”是个很庄重的词,意味着对彼此情感的确认,不能掺杂任何的犹疑,它需要对彼此的未来负责,那不是孩童时的游戏,是关乎人生伴侣的抉择。希妍一次次地想,如果接受了呢?然后怎么样?和子杰在高三谈情说爱?我们可以这样吗?无视家人的期待,陶醉于青春的浪漫?……

子杰,你为什么偏偏在这样的时候表白呢?

当少女的情愫连缀起家庭和责任,希妍的理智与冷静就占了上风。既然这么些年都承受下来了,那就让子杰再冷酷一年,我们彼此好好走过高三,到时候正式地恋爱吧。决定已下,希妍把写好的回信收起,她决定等高考完毕,再把这封信交到子杰的手上。

宋希妍没有想过这么做是对是错,她执拗地认为这样对彼此未来的伤害最小。她准备好了接受子杰的误解。在真诚的表白之后得不到任何回应一定很委屈,这委屈会变成什么,希妍不去想,她只知道自己一定可以承受。

暑假的后一个月,宋希妍没有再去找王子杰同学。如果决意沉默,那就缄口不言一字。她用绝然的方式推彼此复归原位。在开学前一周,宋希妍同学做了另一个大胆而突然的决定。


第十五章 义无反顾

高三开学前的三天,宋希妍决定改选历史。她没有和父母商量,也没有征询任何一位老师的意见,她用一个晚上的思索,下了这个决定,并且立马填表,第二天就上交给教学处。教学处的老师很善意地提醒她,“都这么晚了还改选科目,你想清楚了吗?”

宋希妍义无反顾地说,“谢谢老师。我想得很清楚了。”

于是,正式开学的当天,宋希妍就坐在了历史班的教室里,和林可欣同学同桌。这一天如同一个心灵上的仪式,宋希妍要甩开情感上的纷扰,清清静静地开始高三!她相信,这样对彼此都好。至于自己历史学科上落后的内容,她坚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很快补上。事实证明,这的确费了她很多的精力,并不是“很快”,所以起初的一周她在差距的发现和赶超中茫无头绪地度过了。

日子很平静,就像她希望的那样。子杰在物理班,教室离开得很远,陈宇晖在政治班,就在隔壁。和子杰的照面机会很少,和陈宇晖的照面机会,希妍也可以减少到很少。因为她很多时间都在教室里。希妍是用这种怯弱的方式做着可怜的回避。可惜,回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一个秋雨淅淅沥沥的午后,希妍从厕所间出来。学校的厕所间在教学楼的东北角,是两座黑瓦白墙的古雅小屋,庭院式的拱形门,门前种着芭蕉,每次上厕所,同学们都要经过水杉林,穿过水泥小路。这一路上都是风景!希妍从拱形的园门出来,细雨纷纷,正欲快步飞奔,却听得有人喊,“宋希妍!”闻声寻望,见陈宇晖举着伞立在道路中央,旁边站着孙鹏。宋希妍不知所以地往前走,陈宇晖递上一把伞给她,她很自然地道谢,顺手撑起来,往前走。她在前,至少可以背对着陈宇晖,这让她镇定不少,她只怨这段路太长了,赶快到教室就好了。

陈宇晖和孙鹏是如厕归来的路上,看见宋希妍冒雨跑向厕所,所以特地合撑一伞等候希妍出来,好借她一把。当然,陈宇晖实在也有话想问问宋希妍。

现在,宋希妍在前面赶路,脚步急急的,陈宇晖一定要问问她那个一直困惑着他的问题。

他抛下孙鹏,紧赶几步,跨到宋希妍身边,问,“宋希妍,你怎么突然改选历史了?”

希妍停步,望着湿漉漉的地面,用准备好的回答,告诉他,“呃……我觉得政治不适合我。”

“这是原因?”

“是啊,政治背诵的玩意儿枯燥琐碎,什么‘剩余价值’、‘生产力’,你觉得背这些概念有意义嘛?”她依然看着地面,仿佛要从哪里掘出答案似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陈宇晖问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有掩藏不住的嗔怪,一下子问得很大声,宋希妍猛地抬头看他,他顿住了,支支吾吾地叨完下半句,“就,就这么改了?”

宋希妍沉默。她不敢正视陈宇晖,因为她不会说谎。

她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欺骗不了自己,突然改选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政治适不适合自己的问题。那是扯淡!说到底哪个科目是不做无用功的呢,在应试制度下,学生被迫记诵概念是自然的事情。爱因斯坦早说了,我们在学校里学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我们走出校园之后,忘了校园里所学的一切而剩下的那些东西。言下之意,死记硬背的大抵都是带不走的糟粕。

宋希妍突然改换选科的真正原因,是要和陈宇晖拉开距离,屏蔽掉陈宇晖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搅扰,直白地说宋希妍就是想把陈同学从自己的世界里狠狠地赶出去!怎么赶?她想到的就是不在一个班,彼此看不见。她觉得自己心里有了子杰,不可以让第二个人闯入。她知道高三很重要,应该一心一意地走好,把那些繁杂的思绪统统扔掉。陈宇晖没有宋希妍依然可以很快乐地谈恋爱,反正他身边不缺追慕的女孩,宋希妍没有陈宇晖就不会有那么纠结的挣扎,她相信所有的悸动都会在时间里平复,就像石落湖心荡起的水波,一圈圈地推演扩展,终究还是会复归于平静。这样对大家都好。

希妍拒绝告诉宇晖真正的原因,为要叫自己坚决!那么用劲地调转车头,在高三之初改选绝对不是明智的决断,可是只有这样的突围,她才有足够的力量去捍卫和对抗,守护好各自的大学梦。

此刻,她只是装作很淡定,低低地笑问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陈宇晖同学被问住了,欲说还休。他接过希妍还过来的伞,木木地走回教室,他感到抑制不住的愤怒与委屈。


第十六章 晴天霹雳

两周之后的一个星期一,历史班的班主任冯大将兴冲冲地跑步进教室,高声宣布说:“从今天开始,我们班就是28个同学啦!大家欢迎新转入的陈宇晖同学!”话音刚落,掌声响起。

只有宋希妍怵在原位,木然不知所措,她整个崩塌了,她无路可逃!可欣用手臂推搡宋希妍,高兴地说:“希妍,鼓掌啊!这下我们老同学的队伍又壮大了!”希妍言不由衷地嗯嗯啊啊,可欣的欢喜,让她黯然无语。希妍从来不跟可欣讲情感上的事,学习已经够累了,自己的思绪已经够乱了,讲了也是凌乱,可欣要知道了,以她的个性,事情就更加复杂了。

冯大将让这位初来乍到的历史班新成员坐在最后一排,最后一排就一个桌子,他可以自由跟随前面的小组来做座位的轮动。兜了一大圈,折腾了半天,这个陈宇晖还是和宋希妍前后座。

为什么要这样呢?生活总是用最凌厉的方式和逃避的心灵开玩笑,喜剧和悲剧就是这样无辜地搅揉在一起。宋希妍惊讶、愤怒、无奈,她知道不可能再改选,否则就成闹剧了。

可欣一等陈同学坐下,就饶有兴致地问他,

“哎~,我说你怎么中途改选了呀?”

“政治背烦了!”他看了看希妍,加了一句,“那儿真没意思。”

“你觉悟得够快的!不过,比我们俩还是慢了一步!”可欣得意地朝希妍点点头,“奥?希妍?”希妍很勉强地微笑,她决意不回头打招呼,她心里懊恼得很,她责怪陈同学太不理解人!可是,她从没想过,她对自己的心结闭口不谈,陈同学怎么能理解她呢?

陈同学对希妍的冷淡倒也不回避,乐呵呵地说:

“是,是,是!我以后就向你们学习。”

“希妍,你怎么不说话?”可欣很是纳闷。

陈同学兴高采烈地等待希妍接话。

宋希妍同学只道:“老师来了。上课了。”


第十七章 对话

自打陈宇晖改选历史进入这个班集体以来,宋希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陈宇晖有时候故意找茬,用笔头戳她后背,以前有问题请教时也总是这样的,一戳希妍就会回过头来,帮他答疑解惑,可是连着三天这办法都不奏效,宋希妍同学完全视自己如空气,这让他懊丧极了,他只能转而请教林可欣。

最让他不可理喻的是,连上传下递试卷本子,宋希妍同学也是不回头的,要不由林可欣代劳,要不就是背对着他只将手从肩头伸将过来。有一次,陈宇晖故意不递给她,看她回不回头,宋希妍同学居然在停留几秒钟后,自顾自地上交了。总而言之,从坐到希妍后面的第一天起,有一股很强大的抗拒力阻梗在他们之间。陈宇晖明白,这股力量让希妍根本就不会理会自己。让他难过的也就在这里——我陈宇晖为什么要突然改选历史呢?你宋希妍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你这样太过分了!

自从陈宇晖坐到身后,宋希妍的懊恼不是一点点。她当然知道陈宇晖改选的原因何在,这也正是让她格外烦恼的所在。于是,她筑起高高的心灵壁垒,坚不可摧,避免一切和陈宇晖同学的正面接触。对于可欣的责问,她一概充耳不闻。然而,她过得很压抑。谁能忍受,每天把自己装在铠甲里的生活呢。希妍知道那样不好,但是她无从选择。

每个星期三都是希妍小组做值日,作为当天的值日小组组长,放学后她负责提醒大家打扫并检查确认无误才能回家。陈宇晖今天很奇怪,一直在教室里做作业,哪怕值日生开始扫地拖地了,他还是纹丝不动地安坐原位,同学取笑他,

“什么时候觉悟了,这么认真!”

他只呵呵地笑笑,回敬一句,“我也是有学霸潜质的,好伐?”

接着埋头作业,不再搭话。

宋希妍在最后一个值日同学背包欲走的时候,急速地整理书包,她想快逃,她不想和陈宇晖单独面对。

“可欣,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

“希妍,我回寝室,怎么一起走?”可欣说得对啊,现在是放学,又不是中午。

宋希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望着可欣奔出教室的背影,有种无望感。她加速整理书包,铅笔盒在匆忙间散落到地板上。几乎在同一时间,希妍听到后面桌椅拉动的声音,陈宇晖好心地拉大空间,这样希妍好俯身捡拾地上的文具。他绕过桌椅,躬身帮着捡拾,递给宋希妍。希妍不接,他就放在书桌上。他高高的个子杵在希妍的身边,希妍感到压抑,只管低头整理笔盒。

陈宇晖同学按捺不住,低低地质问宋希妍,“宋希妍,你为什么这么冷?”“我让你很讨厌吗?”

希妍重重地放下笔盒,抬头,直愣愣地瞅着这个高个子,懊恼地问他,“你在政治班好好的,你干吗要改选历史?”“陈宇晖,你就不能改选别的吗?”这后面一句话,与其说是探问更像是哀求,显得软弱无力。它揉碎了陈宇晖同学的怒火,因为他分明听出了希妍问话中的无助。

“你反正要参加艺考的,你选其他加试科目对你都没大影响的,你为什么一定要改选历史呢?”

“你知道为什么。我当初选讨厌的政治和我现在改选历史的原因,你宋希妍是知道的!”

陈宇晖同学不容她说话,接着道:

“你在逃避什么?宋希妍!”“男生喜欢女生,这很可耻吗?我都可以坦白跟你说,你就不能坦荡荡地回答我吗?”“你非要这样对待我?”

长长的沉默。宋希妍不知道怎么回答陈宇晖,她为自己的怯弱自责。是的,她做不到像陈宇晖那样坦荡,她也做不到假装彻底的决绝。

于是,她选择诚实。

“对不起,陈宇晖。我不可以喜欢你。”

“为什么?因为我是学渣?因为校规?……你宋希妍不会这么幼稚吧?”

宋希妍摇头。

“因为我有喜欢的男生了。”

这句话像重重的一拳打在陈宇晖的心上,他突然不再那么理直气壮了。

“谁?”

“你不认识的。”

陈宇晖故作洒脱,“嗯,那也没干系。你,你喜欢你的男生,我继续喜欢你。”

“可是我不希望这样!……陈宇晖,你不能因为我而游戏你的高三,在选科这件事上这样草率,你觉得合适吗?当我明了其中的原因在于我,你认为我会心安吗?……你这样会让我很自责。”

“我承认我对你有好感,这让我为自己感到羞耻。你说,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喜欢两个男生呢?我改选历史的原因,那次你问我的时候,我撒了谎。我的原因只为避开你。可你现在,让我躲无可躲……为什么要这样?”一口气把心里郁结的烦愁吐露出来,希妍有一种未曾有的轻松感。

她看着陈宇晖一脸的无辜,徐徐地说:“陈宇晖,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想一心一意地去喜欢一个男生,只想我们每个人都能静静地、好好地走完各自的高三。”

陈宇晖如果能像现在这样认真地听课,一定能成为一个学神。宋希妍的话一句句地流入他的心田,他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当希妍说有心上人时,他禁不住伤感了那么一小会儿,当听出希妍为自己而有所动摇时,他有一点遮盖不住的喜悦。然而,看着希妍因为自己而如此烦恼,他毕竟于心不忍。在心里,陈宇晖无条件地相信,希妍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在漫长的静默之后,陈宇晖一字一句道,“好……我明白了。我会管好我自己的。只是,你要把我当普通的同学来对待,不要不理不睬。”

希妍默许。

她点头回应,心里却茫茫一片。能不能回到同学的位置来彼此相待呢?其实他们谁都不确定。

承诺已许,生活在继续。


第十八章 普通同学

第二天,宋希妍的后桌没有了,陈宇晖主动移到了另一组的最后排,这是班主任给他的特权。希妍有一点不习惯。陈宇晖很自如地和她打招呼,她简单地微笑回问好,就安坐原位了。

在一个班里,怎么样才算是普通的同学呢?一起坐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做作业、刷题考试,各自忙自己的功课,可能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就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在自己的教室一样。如果这算是普通的同学,那么陈宇晖注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同学。做早操的时候,稀稀拉拉的队伍里,陈宇晖的身影那么高,不可能看不见;课间嬉笑的嘈杂声里,陈宇晖的声音那么响亮,不可能听不见;课堂上,经常被点到的陈宇晖之大名,也实在是消停不得。宋希妍在尝试着把陈宇晖同学当不相干的人来对待,但有时候明显力不从心。

某日中午,希妍抱着书去自修教室自习。她惯常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看书做题,累了就小睡一会儿,等待预备铃响再回教室。陈宇晖不常去自修教室,这天他和一位修长的女同学坐在希妍斜后方,桌上摊着书,边刷题边聊天,希妍起初不知道,回头看见,正是陈宇晖,心里的反感加剧。如果是别人,她会写张纸条递过去,提醒安静,但一看是他和一位女生,宋希妍就手足无措了。她想锻炼自己抗干扰的能力,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书,但是她做不到,耳朵里全是后方传来的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尤其是陈宇晖的低语声。他们居然还能在自修教室里说笑!宋希妍恨不得踹陈宇晖一脚,太不像话了,什么地儿不能谈恋爱啊?偏偏在这里!她忍无可忍,忿忿地收起书本,站起身,提着书离开座位,转身时狠狠地刺了陈宇晖一眼,便大踏步地走向门口。

门外西风阵阵,已经是秋天了。道旁的梧桐苍劲的枝干,直指蔚蓝的苍穹,每一片似落未落的黄叶都在吟唱最后一曲挽歌,在一季一季的轮回里,写着不一样的留恋。宋希妍用力地吸一口气,让肃杀的秋风来涤荡内心的波澜。在冬日暖阳的烘照下,有什么样的烦愁是不能消散的呢?让陈宇晖滚蛋去吧!

这一刻的宋希妍是洒脱的,当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下台阶,穿过树荫甬道,她充满了直面生活的勇气。年轻,就该是这样的吧。就像道旁的六月雪,星星点点,盛开的时候兀自绚烂,而今在苍翠的枝叶间孕育下一次的盛开,耐心坚韧。

陈宇晖被宋希妍的目光刺得有点疼。他感到自己过分了。他原本是想来复习功课的,但是突然间话题起来就忘乎所以了。至于自修为什么要带着一个女同学,谁叫自己魅力无穷呢,还碰巧坐在了希妍的后面,发现的时候已经坐下了。坐下的刹那闪过一个念头,想看看宋希妍同学究竟可以多平静,这闪念无形中加重了他的忘乎所以。这样的试探换来宋希妍如此尖锐的目光,厌恶、恼恨,却唯独没有伤感、怨怼。他很是懊丧。所有的试探都是自寻烦恼,唯一庆幸的是,陈宇晖在烦恼里反而清醒了。这个午后,体育课下,当他看到迎面走来的宋希妍,一米八的高个男孩对着希妍鞠了一躬,用玩笑语掩饰着歉意,“师傅好!”宋希妍被惊了一下,可欣在一旁莫名地笑道,“这人怎么了?抽风了吧?”希妍不接话,她懂得陈宇晖的意思,愤怒逐渐淡忘,留下酸酸甜甜的回味。

宋希妍和陈宇晖真地像普通的同学一样相处着,陈宇晖很恪守诺言,不会主动走近希妍,希妍也开始不刻意回避和陈宇晖的照面,他们可以平静地问好,互相借用文具,一起代表班级参加长绳比赛……日子波澜不惊地,一天一天地在翻动书页间流逝。在时间的缝隙里,希妍会动笔写信给子杰。尽管没有正面给子杰的表白以回复,但是心里这回复的草稿已经打了很多遍,只是缄口不语,直等高考结束的那一天。她用给子杰写信的方式写日记,把点滴的心绪装进文字里,这是她忙碌完一天的课业后,最喜欢做的事。


第十九章 不说话的黄昏

王子杰同学勇敢而真诚的表白之后,没有得到来自宋希妍同学的只言片语,他起初的失落在失望中凝固。

那个忐忑不安的夜晚,他隐隐地为自己白日里唐突的牵手感到后悔,他想象希妍看过信之后的心情,他甚至想好了希妍可能给的种种答复,惟独没有想到希妍会不给任何回应,竟然还断绝了所有的交往,不来探讨功课,也不来借数学笔记了。高三开始一个礼拜之后,他从希妍的同学那里得知,希妍改选了加一科目,他不知道希妍改选的原因,武断地认为那是希妍故意要远离自己,这样一来他们两所在的教室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最远不过了。觉察到这一点,王子杰同学的心被重重地抽了一下:宋希妍,你何苦来哉?不见就不见,也用不着如此煞费苦心!

自那以后,王子杰同学在宋希妍面前重新穿戴起了那身“铠甲”,全副武装,一丝不苟。哪怕擦身而过,也可以目中不见;就算迎面相行,也可以熟视无睹。宋希妍在下决定的时候,尽管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但是每次看到子杰同学极度冷漠的眼神,交错而过的背影,她控制不住地难过,心里结着冰,一寸寸砌起,然后在某个深夜,借着文字的力量再一寸寸地融化去。

当学业遭遇不顺利,宋希妍也会怀疑自己的决定究竟对不对?是不是可以放弃这样的坚持?那是宋希妍极度灰心懦弱的时候。像这样一个放学的午后,希妍看着小花园里子杰苦背英语的身影,她就有走向前的冲动,但是她终究没有迈步。西谚有云“欲戴冠冕者,必承其重”,爱的冠冕也自有其重,决定守望就不要给自己退路了!她这样砥砺自己。

陈宇晖在墙角看到宋希妍同学坐在廊檐下呆望,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假山上一个男生在看书,背对着希妍。他能直觉出希妍看的是谁,他没有走向前,他走进教室,靠墙坐着,随手打开一本书来看。貌合神离地翻书页,什么也没看到。他管不住自己的视线,不停地抬头越过窗棂看希妍。三个年轻人:子杰背对着希妍,希妍背对着宇晖,宇晖观望着希妍,希妍遥望着子杰。谁知道少年的情愫有多深广,少女的情怀有多幽远,在望与被望之间流转着怎样幽婉的心曲。

夕阳的余晖穿透过梧桐的枝杈,散漫的洒落在假山顶上,子杰看书的背影有一种幻境般的遥不可及。希妍默然地低头,眼泪滑落,背影颤动,那么安静,却搅动了窗后的那个人。

陈宇晖长吸一口气,起身,打开教室的后门,走到希妍身边,和她并排而坐,望着前方,目不斜视地将纸巾递给希妍,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哭?”

希妍不回答,边抹眼泪,边摇头,腿上的书本掉落花丛。宇晖跳下围栏,捡起书本,欲递给希妍,见她深埋着头啜泣,便轻放在石栏上,自己撑起身体,跳回石栏,坐在希妍的身旁。他们互不对话,在夕阳落幕时分,一位丁香一样的姑娘啜饮着她的忧伤,一个橡树一样的小伙子端坐在一边,在姑娘的忧伤里沉淀他的爱恋。

他们不说话。他们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十章 毕竟是高三

一如既往地开始晚自习。

今夜的晚自习特别的安静。陈宇晖同学没有借橡皮、借作业,也没有找任何借口让希妍回头,他只问可欣借了英语书,然后就一直在刷题、补笔记。

宋希妍同学感觉到异样,还是可欣下课时凑近来说的一句话,“希妍,今天陈宇晖好认真。”可欣用手指后座,“你看!”

希妍回头望,正遇陈宇晖同学志得意满地抬头,伸展手臂,豪迈高呼,“终于搞定!”一脸的阳光灿烂。希妍忍不住笑颜逐开。是啊,有什么样的哀伤是沉重得不能甩开的呢,尤其,当我们正年轻。在希妍过于早熟的心灵世界里,情感的滞重为这个曼妙的年华加添了不该有的忧郁,她为此沉静,也为此苦恼。宇晖的轻松、阳光和理解,恰恰在无形中纾解着希妍的烦愁,让她在心情的低谷有所释然。

希妍是感激陈宇晖的,这个外表和内心不太和谐的人,对自己是真诚的,而这也是她苦恼所在。如果他虚伪、他玩世不恭,他够邪恶,那就好了,希妍就不会有晃动,希妍就可以真地一心一意地守望和王子杰同学的美好初恋。没有彷徨,没有挣扎,哪怕受到子杰一时的误解也可以是甜蜜的,因为她看到的是未来。可是陈宇晖同学偏偏这么执著,这么善解人意。

希妍不能让自己沉陷在感情的泥淖中,现实的课业摆在那里,迫近的未来等在那里。外公在每个深夜都会候在小区门口,接晚修回来的希妍。外公不理解宋希妍同学小脑瓜里的事情,外公怎么能理解呢?翠翠在薄薄的晚霞中呼唤爷爷的归来,是因为凄苦无告的无奈、无助。一个少女的烦愁,是海底的珊瑚,是壳内的珍珠,是泥土里的一颗芥菜籽。

“外公,我能考上大学吗?”希妍问外公。

“当然能。”外公就是这么相信的,“我们希妍这么用功!”老人脸上堆满欣慰的笑,这笑容让希妍惭愧地低下了头。

她抿住双唇,默念着“用功”两字,在心里告诫自己:“宋希妍,要用功。要用功啊!”

她想父亲母亲现在在忙什么,已近学期末,寒霜渐起的日子,稻子收起,应该种油菜花了。希妍的数学还是没有起色,一路红灯,没变过颜色,不是发奋就会成功的吗?为什么整日整夜地做题,依然老样子呢?她巴巴地望着眼前的数学试卷,那是老虎机,夜以继日地吞噬着希妍大把大把的时间。这个黑洞如此之大,宋希妍感到自己再怎么努力都于事无补。吴瑶老师曾在希妍的周记本上写,“这个坎你一定会跨过去的!你必须跨过去!”吴老师常常说“一定”,希妍在沮丧的时候看不到“一定”,但她知道“必须”,没有退路,无可回避的“必须”。绝然的语词,有绝然的力量。宋希妍同学从来不自暴自弃,她会沮丧得掉眼泪,但是绝不会躺倒不干。擦干眼泪,她已经像斗士一样和命运叫板了,“我宋希妍的大学梦,不可能葬送在数学上!”

这个夜晚,她为一道解析几何题鏖战,中途打了两次盹,差一点趴在书桌上睡到天明。在希妍看来,数学和语文太不一样:数学吧,绞人脑汁,因为每道题的钥匙都在那些语词和符号里,她找不到钥匙就死在那里了;而语文试题的钥匙在自己这里,不用找,拿出来就能开门,而且总能打开。

闹钟响,起床洗漱,背单词,匆匆吃过早饭,背包上学校。她现在不骑车,高三没有体育课,走路是运动。秋意很浓,一夜的西风席卷,校园里梧桐叶落,散满甬道,希妍满身倦意,怏怏地走,转角走过图书馆楼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直到走近十字路口,才看清教学楼前的主干道上,满地落叶堆积,金黄一片,这画面把希妍震撼到了,她踩踏着落叶铺就的地毯,缓缓地迈步,悉悉索索的声响,柔和平静得催人落泪。仰望是光秃秃的枝杈,它们竟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骨感,纵横交错地向那湛蓝湛蓝的天空里伸展,它们欲揽白云,它们刚烈固执。希妍走到通往教室的小径口,迟疑地停下脚步,她想象这样的梧桐大道如果一直延伸下去,会通向哪里?它美丽得像一个童话。希妍想,自己就这样走下去,又会走向哪里?没有答案。就像昨夜那个解析题,找不到答案。

第二天的数学讲评证明她只答对了第一小题,后面两小题钥匙找错了。她的数学考卷,还是不及格。可欣很抱歉地把试卷递过来,可欣的数学相对希妍要稳定许多,加上课外的补课,进步在显现,希妍不补课,从来不跟爸妈提补课,太贵,她靠自己。可欣有时候会把补课的试卷给希妍做,希妍感谢这个闺蜜,但是她力不从心。课内的就够她消化的了!熬夜一次一次,打击一次一次,狂风试炼大树,上帝试炼人心,宋希妍同学的高三第一个学期在这样的试炼中艰难地行进着。

第二十一章  圣诞快乐

高中的最后一个圣诞节到了。班委商量着要开一个隆重的庆祝晚会,来驱散长久以来在题海中的劳顿与单调。也作为迎接新年的一个班会,一起来憧憬我们走向高考的又一年。

宋希妍的任务是去花店预订两棵圣诞树。花店的老板希妍很熟悉,因为每个月的第一天,希妍都会特地去买一朵百合花来插在玻璃瓶里。在每一个深夜苦读的台灯下,百合幽静地端坐在书桌的一隅,陪伴着她,似有若无的清香让她心神宁静。一个月省下3元零花钱来换一朵淡雅的白百合,陪自己看书、陪自己写作,这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老板很爽气地答应借用给班级两棵高大的圣诞树,并且在周三傍晚很准时地送到了。

教室里放下两个葱绿的圣诞树,整个气氛就渲染起来了。男生女生合作分工,挂上了彩带,点缀上彩灯,还有玻璃窗上喷洒的白色图案,短短几十分钟,整个教室俨然就是过节的圣殿了。祥和而温馨的圣诞音乐一遍遍地在播放,将每个人的心都捂得暖阳阳、乐融融的。高三的孩子们少有这么轻松的欢腾,所以每个人都格外地投入于这样的布置。宋希妍仔细地贴着窗花,可欣哼唱着圣诞歌在一边帮忙,陈宇晖作为班会的主持人正在讲台前一遍遍地熟悉主持稿。希妍透过玻璃端详他的侧影,有一种羞涩的甜蜜,在陈宇晖抬头的刹那,赶忙低下头来,恰似徐志摩笔下的水莲花一朵,不胜凉风的娇羞。

“希妍,快、快、快进来!马上开始了。”

可欣在窗内着急地叫唤起来。希妍贴好最后一朵雪花片,用手掌拍拍实,迅捷地跑回可欣身边坐好。

“高三(12)班庆祝圣诞晚会,现在开始!”陈宇晖话音未落,这群沉浸在节日气氛中的男生女生就忍不住疯狂地欢呼鼓掌,大家在久违的放松中释放压力,拥抱欢乐,也相互传递着欢乐。

整个晚会串联着一个又一个游戏,击鼓传花、折报纸、抢座位……都是熟悉的游戏节目,平日里没机会玩,在这个难得的晚会上借着节日的名义尽情地玩。最后一个游戏是喂吃奶油,因为是男生女生组合完成的,所以主持人说完,教室就炸开了锅。女生沉默,男生之间相互推搡着,哄笑着,但只是叫嚷别人的名字,却没有一个人走上台去主动参加的。“谁设计的这游戏?”可欣用手肘推推希妍,“你今天还没玩过游戏呢,要不我们一起参加?”说完又大呼了一句,“一定要女生喂男生吗?我也想吃奶油!”

大家哄堂。陈宇晖随机应变,道:“也可以男生喂女生啊!”“看来我们只有随机抽了,看看谁还没玩过游戏,都上来吧!”

宋希妍还没想好,可欣就兴冲冲地拉着她走离了位置。四男五女,差一个怎么办呢?不知道是谁的提议,陈宇晖的名字被叫了出来。于是,义不容辞,主持人凑数。怎么配对呢?除却可欣和马鸣,他们在大家伙的嚷嚷下自动组合之外,剩下的8个只好抽签定了。眼明手快的可欣,当下撕好了8张纸片,写上4组数字。宋希妍抽到的是3。巧的是,另一个3落到了陈宇晖手中。希妍的脸有没有泛红呢?很难分辨。这个特别高兴的夜晚,每个人都是面色红润的!

五组同学,吃蛋糕的坐,喂蛋糕的站在对面,左手端奶油,右手拿调羹,并且用手帕蒙了眼睛。一声“开始”,宋希妍凭着感觉舀取奶油,送到陈宇晖的面前,按着搭档“高一点”、“低一点”的指挥声,调整着高度。刚开始大家都很遵守游戏规则,后来因为洒到脸上的、涂到鼻子上的多了,台下的同学一边笑一边起哄。陈宇晖看这速度不行,就很慷慨地说:“宋希妍,你这速度不行啊!”“你就把奶油杯拿起来,倒给我……”

没等他说完,宋希妍回绝,“那怎么行?把你的脸弄得一塌糊涂的……”

陈宇晖不作声了,看了看宋希妍被蒙住的眼睛,他知道宋希妍是真的闭着眼睛的,做游戏也这么认真,还想着搭档的脸,陈宇晖哭笑不得间着实有点小小的感动。

于是他们成了场上最斯文的一组,当然也是最后一名。

当游戏结束的哨声响起,宋希妍把杯勺递给陈宇晖,“剩下的,你自己吃。”取下手帕,交回给主持人,脸上火烧云,回座位去了。陈宇晖有那么一刻愣在那里,看着宋希妍脸上的红云和略带尴尬的动作,他隐约读到了宋希妍的一点心事,这让他激动而欢喜。

晚会结束已近9点,一班人各尽其事,安静地打理、复原教室。欢乐的游戏过后,彼此之间都特别的亲切。宋希妍扫着地,心情舒畅,这样一种轻松感,对于高三的学子们来说,真是久违了!倒垃圾的时候,发现垃圾桶里没有垃圾袋,转身,陈宇晖张着垃圾袋侧立在旁,他是特意过来告诉宋希妍,“宋希妍,我今天特别开心!”

在那双明亮闪烁的眸子里,宋希妍分明读懂了陈宇晖的心里话。她木讷地站立着,找不到回应的话,只好迟疑道,“圣诞快乐!”

给陈宇晖,也给自己。


第二十二章 争执

高三没有体育课,唯一的体育大事就是长跑。对于长时间不太运动的人来说,3千米的赛跑是够折磨人的。或许是高强度的课业,一定要配上这样高强度的运动,才足够刺激这群陷入书山卷海的年轻人。

比赛分两组,双数班先跑,然后单数班,每班5男5女,按照各班所有选手的跑步用时来计算排名。宋希妍也报了,尽管不擅长,但是她感到责无旁贷。

发令枪响,历史班的同学们在六道一齐出发,第一圈不允许换道。希妍握着蓝色丝带,这是班级的参赛标志,按着一定的步履节奏跑,一圈下来已经气喘吁吁了。到第五圈的时候,田径队的同学已经赶超她2圈了。陈宇晖每经过的时候,就要喊几句,“师傅,加油——”、“控制好呼吸!”她喘着气点头,咬咬牙,喉咙里火急火燎,干燥得难受。望着那个硕大的背影,宋希妍真心羡慕——脚长就是好啊!

最后一圈剩半圈的时候,大部分选手都已经到终点了。宋希妍亦步亦趋,没有戴眼镜,于是也不去想终点,就只管往前移步。人群里冲出来一个声音,“宋希妍,快到了!”宋希妍太想到终点了,听成“到了!”于是就放慢脚步,停了下来。跑道两边站满了啦啦队,宋希妍又近视得厉害,根本就分不清哪是终点。心里正喃喃着“终于到了……到了就好了……”,陈宇晖走近了,“师傅,还有几步,怎么停了?”“啊?——”没天理啊!宋希妍苦逼着脸,成了第一组最后一个跨过终点线的选手。交还丝带的时候,她像一只鸵鸟,把头垂得低低的。

第二组是单数班。上一组跑完的同学陆陆续续地都回教室去了。宋希妍不急着回,她在草坪上来回地走,让自己恢复呼吸。心里面惦记的是,子杰会不会也参加了呢?她边踱着步,边看着第三跑道,五班应该在第三跑道。一眼就认出了子杰的背影。“跑什么3千米呢,子杰?”宋希妍嘀咕着,她了解书生样的子杰体育有多差。

王子杰同学不擅长运动是真的,但他参加长跑是主动提出的。他要做一点让自己佩服的事,也许那样可以消解掉一些感情上的挫伤感,也许只是想释放一下高三以来的压抑,也许根本没有那么多也许,只是想换一种呼吸的方式。他看见宋希妍跑步,长时间地注视着这个身影的移动,怎么看希妍都不会是有心伤害自己,可是为什么希妍要保持沉默呢?他有一个瞬间怀疑自己的冷漠相待是不是又错了。——可是希妍为什么不回信?他想不明白。

发令枪响,他随着队伍前行。一个人思绪烦扰时,汗水可以用来刷新头脑。王子杰同学的奔跑,丝毫不讲究呼吸节奏。他需要大汗淋漓,让自己头脑清醒,意志坚定。

前三圈,他一直处在选手的前列,宋希妍对此不无惊讶。可是后面几圈,速度明显慢下来了。宋希妍明显看出他迈步的吃力。她站到跑道的一个弯口,等待子杰跑过,“子杰,加油——”王子杰同学陷在身体的极限挑战里,他听到了希妍的加油声,但是他无力回应,只是淡淡地一瞥,径自往前。宋希妍看到子杰煞白的脸色,心里焦急起来,她清楚地记得三年级时有一次他跑着跑着就晕倒了。还有一圈多,怎么办?

她四下张望,看到篮球场边的陈宇晖,脱口高喊,“陈宇晖——”听到宋希妍同学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高声地喊自己的名字,陈宇晖受惊不小。他把篮球传给身边的队友,从树荫下急忙跑过来,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什么急要的事,否则宋希妍不会这么大胆地喊“陈宇晖”。

“什么事,师傅?”

“你能不能帮个忙?”“你看到那个穿蓝色运动裤的男生了吗?”“他的脸色很不好……”

“你可不可以去帮帮他?”宋希妍这时候才将视线收放到陈宇晖的脸上,“陪他跑完最后的一圈?”“他很可能会倒下来的……”

陈宇晖回过神来,他有所恍然,可来不及细想。撇下宋希妍,朝王子杰所在的方向跑去。

宋希妍遥望着两个身影一同到终点线,子杰终于没有倒下,由他的同学们扶着回了教室。希妍长长地舒气,往单杠区走。书包还挂在那里。陈宇晖跑着跟过来,他有话要问宋希妍。

“宋希妍,他就是假山上背书的那个男生吧。你喜欢的男生就是他?”

“谢谢你,陈宇晖!”

“他知道吗?”

宋希妍点头,又摇头。

一声叹气,“那你就去跟他说清楚嘛!”

希妍不吱声。

“你害羞?”“那我帮你说。”

希妍下意识地奋力拉住他,依然沉默。

“你这样闷闷不乐的,有意思吗?”“你学林黛玉啊?”陈宇晖越说越来劲,声音逐渐大起来,见希妍还是默不作声,毫无反应,陈宇晖有些气急,“你玩言情剧,也不用这么投入吧,啊?”

这话含羞带辱,刺疼到了宋希妍,她本来就已经觉得委屈,陈宇晖的这句话让她感到羞辱,她怔怔地回问他:

“陈宇晖!你说完了吗?”

希妍双目怒睁,质问他,“你知道什么?”“你在这里嘲笑我吗?”

希妍的话音里有些哭腔,她一字一字地抛掷给陈同学,“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声音不大,但是能量不小。说完,她背起书包,一路地跑,留下这个高个男孩伫立在单杠前。他没有见过希妍这样的眼神,分明噙着泪水,却又那么倔强。胸膛里翻滚着不知名的东西,困惑?懊悔?愤怒?沮丧?他寻视宋希妍同学在跑道上的身影,她已经跑到操场的那头,很遥远。水杉木下这个身影小小的,好像眨一下眼就会迷失不见,他不由自主地握着单杠的杠杆,紧紧地用力,生疼。

“陈宇晖,你都说了些什么啊……”他觉得自己太蠢、太笨、太急躁。

年少轻狂的日子里,绵柔的情思有多细腻,就有多焦灼。在宋希妍面前,陈宇晖不再是那个在操场上豪迈怒吼、调度有方的霸气球员,也不再是那个胡乱玩笑、满不在乎的顽劣男生,他努力表现得很绅士,很认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希妍和别的女生不一样,至于不一样在哪里,他说不上来,他也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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