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又大又好,早早上到柳梢。安顿好父亲睡下,拴了喂饱的牛,我踏月出来,把自已置于满满的月华下了。
小雪节气,天哪里有一点冷,雪是吓跑了吧?正午的阳光让坐着晒暖的人想瞌睡。北方的冬天,只要没有风的晴日,准是好天。
随意走,抬头,三姐的房子已经在百米处了。穿过一片麦地,跃过菜地的篱笆,推开她的大门,我站在他们的屋檐下。他们在呼噜呼噜喝面片饭,就的是辣椒油拌的萝卜丝。我咳嗽一声,他们大吃一惊。院里的狗也没叫。
月华太好,她的灶屋地上都是月光,照着打包的花生和棉花。液化气灶上在蒸红薯,姐让我等熟了拿几疙瘩回去,我没有。我匆匆离开,他们追到大门外,想让我多留一些时刻。我说有事,他们没有强留。我的有事是不负月华,月下独行。
走一百米,上去那块地向东,就是八里山。夜气里,月色下,苍茫的山只有山影,显得莫测。隔着沟,我想摸摸那边山嘴最突出的部分,就是山的嘴唇。我探了探胳膊,还有好远,只得作罢!一只鸟从崖缝里飞出,扑闪了几下翅膀就飞过去了,轻松地如我小时跨跃山溪。我不如它。
其实还早着呢,但野外早就没有人了,都在看电视或串门。算是人悄夜定吧,这夜晚除了我谁会走进八里山的深处呢?谁会卷了铺盖睡在野地?多少年多少辈,会有几个人独宿这荒山之中,醒来是丛林和摇曳的山草?
我朝着对面望了几望,我今夜的岗位不在此处,否则我一定会长躺对天,一腔明月。在地堰处用玉蜀黍竿四围一拢,底下用麦秸或豆秆一垫一铺,再盖上也是这地里出产的棉花填成的被子,不瞌睡了长对高天,随意心思,瞌睡了鼾声大作,大山乱颤。我不止一次这样过。
我得向南。走着回头看着八里山的侧影,我没有挥手却是离它慢慢变远,而身后的景物越来越多了。我想它正对着的国道或铁路,东到太平洋,西达大西洋,亚欧列车在奔驰,世界就在车轮下。而世界几乎不知道它,疾驰而过的列车里的人没有人知道它,探头看它的人也是两眼恹恹。它也算雄峙着,也是东西的展开,对着邙山上的十万人家。我在想,在这山周围几十里的我的故土的乡亲们,他们谁也不知道谁,却最后都被一茬茬收割了。这范围内,可有倾心相吐的知己吗?可有生死不弃的挚爱吗?如果有,我祝福他们好好珍惜。岁月不可盈手握,几十年光景,都会成为沟岔或山窝里的土丘了。一个人走了,一个人拄着拐杖来青山下凭吊,会是怎样的秋风身边起?到最后,都下世,知己两个土丘遥望,挚爱一个土丘合埋。这就是来世一趟吗?到最后的最后,来世一趟和没来世一趟又好像也一样了。
现在变得太快,这个山头可能下周被削,那个村子也许明年就迁,瞬间沧海,回首桑田。有时候想起珍惜还没来得及珍惜时,一切都已是旧时记忆了。这山中,埋了古今多少个灵魂,这每个灵魂都有怎样的故事,他们活着时可否问过自己的人生?
没走多远,一下子想了这些,感觉一股凄凉之气顺着脊梁骨,直入心肺,月华也好似清冷了。对着它,再回望八里山,在不远,在哪个小村,哪个窗口,可有近些年结识的人念叨我吗?可有许多年前认识却失去联系的人怀念着我?可有很久很久前一面之缘记住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我的认为我已死去?无限的可能,无尽的味道啊!
人真是最能承受的动物,说着说着过不下去了,到底还是过下去了。多少的苦难坎坷在胸中都得消化,天明了还得扛着镢头上山,也得收拾一新地赶会去。笑容如花开在街头,回来后关住大门自己流泪自己知道。山里深夜有隐隐的哭声,是谁又走到了最难的关口?
月华下的此刻,我的亲人坐公交回家,我的孩子们在楼下的球场戏耍。抬头同看一轮月,只是他们在我近旁的古城,而我在山间以月华为大袍,在麦田的小径间逶迤。我爱他们想他们,他们和我也会是一样的罢!虽是高科技手机,但不能完拍月华的大境来交流,我的孩子们电话里说真是遗憾,彼此只能把对着的月华收入心中。
我走入我自己的村子,屐痕处处而步步生情。我不敢纵了思绪,我得赶紧回去。我怕父亲醒了,怕三弟被惊醒。推开大门,月色随我进来了一些。再推屋门,父亲还在睡着。我轻轻再轻轻地钻进被窝,点下这些文字。
外面,中庭地白,月静无极。猛一想,今夜是十五啊,中秋节已过两个月,元宵节还有三个月。人间总有好月望,真是幸事。今夜晴好如此,明早可会有一地浓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