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贾平把两条鲤鱼红烧了,分作两盘,饭桌上一盘,橱柜里一盘。
饭桌上,她把下午的事给凡贞说了。凡贞一边剔着鱼刺,一边说:“我妈,就那脾气,好强。刚才在桥头上,她说红烧鱼的味道飘出去八丈远。”
“给猪吃也不给她吃,我爸一天辛苦钓的,她说是我花钱买的,还说我吃里扒外。”
“会做媳妇的两头瞒,瞒得天衣无缝,不会做媳妇的两头盘,盘得丝乱如麻,你选择哪一样?”
“哪要看你站在哪一边。”
“我?我就站中央,你把唾沫星子喷我左脸,我妈把吐沫星子喷我右脸,啥时候你们喷渴了,就消停了。”
吃完饭,凡贞带着孔雀去了堂屋教他识字,贾平忙着收拾完碗筷,熄灯锁门的时候看到小芳家的灯还亮着。她犹豫了一会儿,又开了门,从橱柜里端着尚有余温的红烧鱼,飘着香去了隔壁。
转眼到了十月初,田野里铺开了金色。掉完叶子的黄豆杆上错落有致地挂满了嘎嘣脆的黄豆荚。每个豆荚里睡着四五颗圆润的黄豆,贾平高兴地行走田间,裤腿略过的豆杆摇晃着发出咣啷咣啷的声响,里面的黄豆将要挤开薄如纸片的豆荚,迸溅出来,横空出世。这是丰收时节特有的声响,干瘪空洞当中包裹着紧实饱满,一种死亡一般的单薄,一种满载一般的丰富,两种状态截然不同的东西,必然无法水乳交融,躁动早就填满了彼此的间隙,直到分道扬镳。
当初分家的时候,凡元家的地和凡贞家是差不多的,这种决策是立芝冷静三思后做出的,为的就是怕日后互有牵扯。
地到了手上,人却着急了。地是一样的地,天是一样的天,时是一样的时,如果两家的地种出了不同的效果,这种差距是凡元和凡贞都不能忍受的,他们还年轻,还力壮,还不甘落后。正因为如此,凡元和凡贞不约而同地用相同尺寸的地种相同品种的庄稼,从选种到播种,从锄草到施肥,从除虫到收获,其中的每一步都在比拼,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因为植物的生长不可逆转,时间的长河不可逆流,人的每一个脚印不可重新踏上去。
平常人家的田地里到了收获的季节,都是落叶和残梗的腐败气息,而孔家两个男人家的田里还添了一味火药味儿。凡元和凡贞在前一天晚上将镰刀磨得寒气逼人。
壮志饥餐胡虏肉,镰刀渴饮秋晨露。天蒙蒙亮,两对夫妻已经在黄豆地里弯腰忙开了。两块地,四把镰刀,千万棵豆杆,这注定是一场交锋激烈的战斗。
收割的声音是世界上最让人过瘾的声音,刀口的咀嚼,植物纤维的断裂,夹杂着黄豆和豆荚的碰撞,摧枯与拉朽仿佛二胡的弓子与琴筒,撕扯着声带放声高歌万物枯荣。
凡贞虽然瘦弱了些,但贾平自从生了孔雀,虎背熊腰,气力也出奇得大。凡元虽然个高力足,但韩术又矮小。他们互有长处和短处,收割的进度你追我赶,不相上下。等太阳爬上了屋顶,凡贞不得不准备去学校了,刚刚参加工作的他还不能够接受一分钟的迟到,而凡元则约好了与孔家墩子上的几户人家商讨祭主的大事,如果晚到一分钟,上纲上线的话,算是对祖宗的大不敬,是要被孔家墩子上的人说闲话的。
两个大男人走了,贾平和韩术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她们撅着屁股,头也不抬在地里吭哧吭哧地往前推进着。不一会儿,韩术落在了贾平的后头。
她有些不甘心,喘着粗气往前吃力地追赶着,镰刀收割的声音跟着紧凑起来。过了一阵,她起身张望,看到贾平已经在准备扁担,心里默默骂道:“凡元搞什么名堂?偏偏今天搞祭主的事,哪天不能祭?还要专门开会?”
两家的黄豆都挑到门口的打麦场,摊开,正赶上烈日的曝晒,剩余的一丝水分正快速抽离。妯娌二人盘起头发,头上裹着湿毛巾,抡着梿枷,吭啷吭啷地打场,金黄的黄豆飞溅而出,肆意地划过空中的热浪。
堆了空豆荚,扬了灰尘,捡了碎石子泥块,终于到了最后的比拼环节。两人拿出了蛇皮袋,开始灌装。在任何考试中,人们都要做好面对惨淡数字的准备,这是最血淋淋的事实,杜绝了一切回旋的余地。贾平装了八大口袋,韩术装了七大口袋,就是这么简单。
商量祭主的凡元回来了,问:“什么收成?”
“就在墙角呢,自己不会看?”
“他家什么收成?”
“也在他家墙角呢,自己不会看?”
凡元做了比较之后,说:“我看你把袋子装的太满了,撑得跟个肥猪一样,明天晒完之后,你匀着点装。”
晚上天黑后,凡贞才回来,贾平已经着急的不行,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学校开会了。今天什么情况?”
“咱家八,她家七。”
“哎呀,是嘛?”
“这还能有错?我数了两次,准错不了。”
“一样的地,一样的天,你分析分析是啥原因。”
“要是我分析,准是六月份那会儿,黄豆地里闹蜗牛,咱都是一片片叶子翻过去的,她家可没这么勤快,黄豆叶子被啃成蜘蛛网了。”
“你说的有道理。这地就跟小孩一样,不收拾它就不成样了。”
第二天的日头上来了,贾平摊了黄豆,手往眉毛前一横,看了一眼火球一样的太阳,再瞅一眼隔壁的麦场,放心地回屋午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