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世人知鹏，知其青天振翅，扶摇直上，不着其痕。不知其原为北冥鲲，原为袖珍鱼，原为姑娘梦中人。
六月伊始我折了许多柳枝，可阿哥在桂花正甜的时节还是走了。
阿哥走时本该像话本子里说的一样，该是个阴愁的雨天，可那天偏偏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阿哥同我在码头挥手，晨曦里我没看清他的脸，罢了，反正我这一生也没有看清过他的脸。
只伸手一抹自己倒是一脸泪痕。我站在码头看阿哥的船越行越远，最后终于看不见了。我坐在石头上，只远远的望阿哥的船行过的水波。他的眼里装的是关山万里明月大江，我眼里只有他。
一
阿哥小时体弱，阿婶时常来寻爹爹抓药，我初次见阿哥时，他被阿婶牵着来找阿爹道谢，面色虽然苍白，但那双眸子却是清亮好看的，就像夏夜里满天繁星。他看着我对我笑，我脸一红，躲到阿爹身后拉着他的袖子，只露出眼睛看阿哥。
我爹爹极喜欢阿哥，时常遣我唤阿哥来书房，一坐便是半日，爹爹屡试不第，胸中空有一番铁马冰河，却无报国之门，但爹爹看阿哥却是极投缘的，常常感叹阿哥是后生可畏。阿哥只是拱手行礼，从不自满。爹爹眼中赞许之情更甚。 爹爹同阿娘讲过，阿哥并非池中物，定不会一辈子让姑苏的暖水软风酥了筋骨，他的世界在更辽阔遥远的长安，我心中猛地一颤 ，他只是我的阿哥我只要他是我的阿哥。
阿哥会在盛夏时节带我去湖心亭赏荷摘莲蓬，他会亲手剥莲子给我吃。夏日的夜晚我和阿哥坐在葡萄架下，阿哥同我讲霍去病如何令匈奴闻风丧胆，讲李太白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夏日太好，阿哥的声音混着湿润的风穿过树梢窗棂，在我身上缱绻的打着卷儿。
我嗜酸，夏日里姆妈每日必会为我和阿哥在白瓷碗里备梅子汤，阿哥戏言以后我嫁了人，定要夫君也日日做梅子汤给我喝。我羞红了双颊，放下碗跑去闺房倒扣了门闸，我已二七年华自然懂得，难道阿哥还当我是毛头阿妹吗？突然心头就一阵酸楚袭来，像极了上次吃鲋鱼卡了嗓子。
姆妈和阿哥一样，都是待我极好的人。阿哥长我三岁，但他自幼读书习武，知道我不晓得的另一个世界。他最喜欢同我讲玉门关，讲那里有苍茫的雪山，有最大的沙漠，讲那里本该是我们的疆土。他说那里才是他该守护的地方。那一瞬阿哥的眼中似有星辰划过，这样的阿哥，我好陌生。我拉着他的手，把脑袋靠在他的手臂上，没有说话。
阿哥最喜诵《庄子》中“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大，其翼若垂天之云。”我听的懵懵懂懂摇头晃脑。
阿哥点一下我额头，又问我，阿妹可知长安与日哪个远？我眨了眼睛，当然是日远，爹爹同我讲过~阿哥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自然是长安远。说完阿哥便眺望北方，目光悠远沉沉，阿哥眼中的遥远我好陌生也好害怕。
二
上元节一年一度，极是热闹，这天我可以和姆妈央求去闹市玩一圈，姆妈给我和阿哥几个铜板。我在上元节和阿哥去看花灯，阿哥说:“阿妹你抓紧我。人好多，你不要丢了。”我闻言心中一暖。紧紧抓着阿哥。脸羞的绯红，幸好上元节花灯极多，阿哥看不真切。
那天的空气里满是姑娘的脂粉气，还有小食的香味，入眼是璀璨明亮，那一日我极开心。
这一夜城中到处都是灯，有荷花灯兔子灯还有卖小食的摊贩，有阿哥喜欢的桃花烧卖桂花糕糖葫芦，我一时看走了神，回头张望阿哥去，“敢问这位姑娘闺名，小生姓沙名悟净。”阿哥不知几时带了一只猪八戒的面具在我身后， “你吓死我了阿哥~再这样便罚你娶个母老虎娘子”我娇嗔责备阿哥 ，阿哥闻言大笑不止， 拉起我的手，奔向卖小食的摊铺。 阿哥嗜甜，我嗜酸，但阿哥喜食的桂花糕与荷花酥，我便也喜欢。他欢喜我便也欢喜。
我与阿哥买了小食便同去最高的凌仙阁上看烟花，阿哥站在我身后拿双手捂住我冻的通红的耳朵，我心下一暖，抬头看向阿哥，阿哥正看向好远处的烟花，目光温柔悠远，我突然觉得，就这样一辈子也是极好的。
看完烟花阿哥同我一道回家，路上突然下起了雪，阿哥朝我孜孜一笑，问我冷不冷我突然觉得他好遥远，像在眼前，又像在那边城灯下。
第二日我偷偷钻进娘的屋子，打开娘的妆匣，对着镜子给自己敷了粉施了朱描了一对远山眉，把头发绾成髻，插了红宝对簪，镜子里的我好陌生，但又像极了阿哥的新嫁娘。
三
又是春日暖暖，三月是极好的季节。我托腮坐在回廊处，这里是夏日凉夜的葡萄架，是离阿哥最近的地方。往年夏日，我和阿哥并肩坐在葡萄架下，细呷一口酸酸甜甜的梅子汤，透过葡叶间隙，我说这织女会不会从葡架上下来。阿哥只是望着我笑，说阿妹竟还相信志怪小说里头的说辞，阿哥说在遥远的玉门关以北，有连绵不绝的祁连雪山，终年不化 ，就连清姜湖竟也是它的支流，亦有可以焖熟鸡子的火焰山，这两种奇景并存。我惊的合不拢嘴，清姜湖那么大，大到夏日里的荷花一眼望不到边上，有摘不完的莲蓬吃不完的莲子，我以为清姜湖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呢，却也仅仅是那座大雪山的支流。阿哥讲着我便困了，我把头歪在摇椅上，天上的星宿真多，看的我花了眼，
一日姆妈告诉我阿哥神色凝重过来寻爹爹，他们在书房竟整整换了五盏茶，我在书房外等了好久，便拔下小钗在花架下乱划，竟划出了阿哥的名字，昆。我心下一乱，提起脚尖一阵乱踩，姆妈换茶出来，正巧撞见，只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是上元节后阿哥第一次来，我已及笄，已然可以在发髻上大方插上那对红宝簪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