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父

序:

我姓许,在我们这边,“许”字与“苦”字同音,或许,我的人生,注定命中带苦吧。

这是一个寂寞无助者的呻吟,故事很长,是一段灌满了悲伤与苦痛的心酸岁月,故事也很穷,穷到,我心中没有爱了,却还要熬过往后余生。

“求你了,你快来吧,他…他快不行了…他只想见你一面…”母亲在电话那端苦苦央求,为了一个将死的男人。

“不去,我死也不会去见他的!死了倒好,一了百了!”我忍不住地在电话这端咆哮,我第一次这样声嘶力竭地吼爱我和我爱了二十年的母亲。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你父亲!”

“他不是,他不配!”

他快要死了,这一天我盼了二十年,终于到来了,可是我为什么没有一丝快感?明明我那样恨他,恨不得撕碎他的肉体吞噬他的灵魂,他在我心里被我诅咒了不下千万遍,可是当母亲为了这个蹂躏她一生的男人而求我的时候,我心痛了,可我又不甘着。

他又去赌博了,家里已经沦落到那样不堪的境地他还去赌,在他心中永远是金钱至上,他就是一只为了满足自己欲望而不择手段的疯狗,他赌光了家产还不够,还偷了母亲苦心积虑藏了十几年的金手镯,那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嫁妆,又因盗窃而被别人打断了腿浑身重伤躺在医院里不省人事,家里因为他的挥霍无度而日渐拮据,他的手太脏了,名声太臭了,没有人愿意帮他,他只能躺在冰冷的病床上,挨过死神降临前的最后期限。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苟活够了,终于要为他一生犯下的罪孽而埋单。


在二十年前一个宁静的夜晚里,一场阴谋在酝酿策划。当年母亲从异国漂泊至此,语言不通举目无亲的她每天战战兢兢地生活,尽管母亲时刻保持警惕,但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荒诞的骗局与层层圈套中。幽黑的老屋里,丑陋苍老的男人眼里折射出贪婪的光芒,像饥饿的恶狼锁紧猎物,他发起了进攻,母亲被迫躺在湿滑的男人身下,不论她怎样嘶吼哀求都不能制止男人身下的动作,他粗鲁疯狂地占领贞洁的处子之身,他和原始人的野蛮毫无区别,当他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她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恶鬼即将被撕碎灵魂。所以,我是男人兽性的产物,我恨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我恨他们让我过早地承受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悲伤,甚至,我恨自己是个人。

他这辈子最缺的就是钱和女人了,我的母亲在他的蹂躏下放弃了反抗和挣扎,在他们那个神圣的国度里,被迫失去贞洁的女人即使活着也如死了一般。我的母亲架着一副没有血肉的躯壳在这充满噩梦的他乡以谦卑的姿态熬过了二十个春秋,有时候死了比承受活着的苦难要痛快得多,可当她被告知她怀了那个恶心男人的骨肉后,她犹豫了,她放下了逼近肌肤的菜刀,含泪跌坐在地,是我,再一次让母亲陷入漫长无望的囚奴生活。


我的降生似乎使这个丑陋的家看起来美满了些,其实都是假象,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他们把这个看似完整的家的内部毁得破烂不堪,我在冰冷与贫穷中长大,母亲夜以继日地劳作所换来的那点微薄的工资都被他无情剥夺与榨取,被他拿去赌,拿去嫖,似乎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罪恶永远不会停止,我无能阻止他恶劣的行径,我只能一遍遍地诅咒在人类血液里作祟的贪婪。

他赌赢了,偶尔会给我买糖果吃,给我买地摊上廉价的公主裙,想要以此来装饰我心中苍凉的梦境,他对我和对母亲截然不同,但是他的好都被年少的我一次次残忍地拒绝,他一次次失去耐性地把所有东西撕毁砸碎,在我的童年里,他是最可怕最不值得信任的人。

如果他对母亲多一点点仁慈,让这个家多一点点温暖,少一点粗鲁,收敛一下暴躁的性情,我想,我对他的态度,会好一点点,好一点,而已…毕竟,儿时的伤,是最深刻最难以忘怀的,它将伴随我一生,从我出生到生命被死神收回,如影随形。


我永远也无法忘却十六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刚满月的弟弟高烧不退,奄奄一息,浑身如火烧一般滚烫,而在当时的穷乡僻壤里,附近的诊所早已关门,加上没有钱没有出行工具,母亲只能在家里以泪洗面。而那个男人全然不顾弟弟的死活,依旧像贪婪的恶鬼吸食家里最后的积蓄去吃喝嫖赌,那是母亲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之一。当他带着一身酒气醉死在门前,母亲用冷水泼醒烂醉如泥的男人,用手里的铁盆狠狠砸向他的背脊,他痛得呻吟了一声,“你这个魔鬼,你这个禽兽,你不得好死!”

他吃痛地支起身体,又面目狰狞地朝母亲扑去,双手死掐着母亲的脖颈把母亲往门框上死命撞,“臭婆娘,看老子不弄死你!”母亲被掐到脸色发紫,后脑开始渗出血来,他又狠狠地把母亲推倒在地,母亲的头磕到桌角,昏厥了过去。

我躲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这一切,这对我幼小心灵的冲击是巨大的,以至于后来的我会害怕一切猩红带血的东西。他进去了房间,粗鲁地拎起单薄得可怜的弟弟,大步踏入风雪中。

第二天风已停,冰雪消融,化成缕缕雾气跳跃着升腾,直到天堂。他空着手回来的,母亲不顾身上的伤猛地扑到他跟前却被他一脚踢开,“人呢?你把孩子带到哪去了?!快把孩子还给我!”如此绝望的哭喊也未能唤醒他的一点点良知,“早死了,丢到山上喂狗了还叫鬼叫!”我在旁边怔住了,用无措的眼光盯着他,想要看出点什么端倪,可是没有,我的眼前一瞬间出现一片猩红,幼小的尸体以及在夜色里散发绿色光芒的诡异的双眼,随即血漫山冈,红与白,渲染了天地,肉体毁灭了,灵魂却没有消亡,总有一天,它会化为厉鬼来复仇,拉着那些野狗一起坠入地狱。

他们又开始了撕扯与谩骂,我的脑海一片混乱,当他抓起桌上的茶杯欲砸向母亲时,风驰电掣之间,我上前挡住了摔倒在地的母亲,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砸死我,我只知道,他弄丢了我生活唯一的快乐源泉,我再也不允许他伤害我的母亲了,我清楚地感知我的眼中灼烧着哔哔剥剥的怒火,从那一刻起,仇恨占据了我的大脑,要么他现在当场把我砸死,要么等往后的日子,我会让他一一偿还他欠下的债!

他滞住了手中的动作,不敢置信地望着我,随即把茶杯摔在地上,“连你也这样看着我!…”迸溅的破碎中夹杂着他略带哽咽的哭吼刺进我脸上的肌肤,从此成了永不泯灭的烙印。


即使生活这样艰难,母亲也从不会埋怨老天的不公,只是相信熬过了苦难,剩下的就是等待圆满了。终于在我十九岁那年,经过高三一年在题海里浮沉与修炼,我破茧成蝶,曾经要逃离那个令我悲伤的地方的愿望终于实现,我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我开始只身在汇聚了无数怀揣着青涩梦想的年轻人的首都漂泊,因为没有故乡的羁绊,到哪里都是栖息的地方。

那天他们在火车站目送我离开,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矛盾地站立在一起,他们老了,再也挥不动拳头了,却还是会不停地争吵,而我长大了,终于要离开那个充满污秽禁锢我心灵的囚笼。

整整一年,我没有回过家,因为过去日子的记忆过于痛苦,所以我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自由,一个不恋家的人是怎么样的呢?大概是为了自己而可以不顾一切吧。

首都的繁华气息洗涤了我布满伤痛的心灵,使我暂时忘却了故乡,忘却了守着空屋的年迈老人。某天夜里母亲匆匆打电话给我,一年里与家里的通讯甚少,母亲还在半夜打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你爸被人打残了…你快回来吧…”母亲带着哭腔,我瞬间睡意全无。

“什么?!他是不是又去赌了?!该死!”

“…你快回来吧…”

“他都死性不改你还管他干嘛?!他的死活与我无关!”

“…他…他只想见你一面…求你了…他快不行了…”

“不去,我死也不会去见他的!死了倒好!一了百了!”

“他是你父亲!”


我最终还是踏上了回家的征途,路上的夜景太冷太陌生了,我没有哭没有难过,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重新审视了这二十年来,生活都是同样的基调,而今天的我,要去了结这一切,然后开始全新的人生。

几个小时的奔波,我站在病房门前,病房里没有几个人,除了母亲,其他人眼里尽是冷漠,冰冷的病床上起伏着平静的曲线,如同旁边毫无波澜的心电图,所有人都道尽了别离,只有我一人姗姗来迟。果然,他没能熬过这几百公里的距离。

母亲从未如此悲伤过,她哆嗦着手,从袋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我怔住了,是当年被他偷去赌博了的金手镯,在亮堂堂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我不解地望着母亲。

“…你爸去偷了这个,而被打得残废…他死前等不到你,才交给了我,现在,还给你…这是你爸拿命换来的啊…”母亲又哭了,趴在我的肩上,一向坚强的母亲如今哭得像个孩子。我的脑袋轰地一声炸裂,低头盯着手里的镯子,上面镌刻着精致的字符,如同圣经里的梵文,是迷失的教徒虔诚的忏悔,想以此来请求神灵的宽恕,可是,死神无情,求饶无果,得不到救赎,就这样下地狱吧…


尾声

不必悲伤不必难过,他这辈子犯下的过错太多,能够平静地死去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宽容,虽然他是抱憾而终的,但是没关系,待地狱客满了,就会重返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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