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眺望
推开阳台的窗户,细雨中香樟的枝叶湿漉漉地摇曳着,夹带着微微的寒风非常友善地提示着季节的转换。从阳台望过去,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孩子,正极不情愿地挪着他的小步,一只手不知是在擦鼻涕还是在抹眼泪,细雨淋湿了他的头发。
他为什么不带伞呢?是在跟妈妈赌气呢,还是忘了带伞?象他这样的孩子,撑上一把童伞,那一定是非常漂亮的。四十多年前,当我也象眼前这位孩子一样背着书包,哦,应该是挎着书包走在雨中的时侯,我多么希望能有一把小雨伞啊。那时,我的母亲拿着一个小斗笠从家里赶出来,远远地就喊着我的名字,“别让雨淋着啊,那可是要长蚤子的!”
男孩子怎么会生蚤子呢?我说。但是母亲还是不由分说地把一个小斗笠戴在了我的头上。
有一天我把这件往事讲给了一位来自城市的年轻女生,她好奇地问:“斗笠是什么样的呢,好看吗?”
我说:“读过枊宗元的《江雪》吧,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渔翁头上戴的,就是斗笠。“
“哇“,她夸张地喊出声来,”那太有诗意了!“
但是在四十多年前,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是无法体会那种诗意的。他在这天傍晚回到家中的时侯,脸上淌满了雨珠。母亲急急地问:“哎呀,怎么淋这么湿呢?”
那个稚小的孩子于是把斗笠扔在一边,委屈地哭了,“我再也不戴这个难看的东西了。”
许多年过去了,在一个同样飘着细雨的日子里,我站在五楼的阳台,目光穿越那些高大香樟的繁枝茂叶,默默地远眺。母亲已经在七年前的一个雨夜离别人世,她已经永远不会知道,直到今天,我仍在追忆一个她应该早已遗忘的细节。我想,在我难过地丢掉那个小斗笠时,比我更难过的,一定是母亲。
继续远眺。那么,我便又一次面对了另一场细雨。那是一个初秋的清晨,一个文静的女孩在校园边一条铺着煤渣的小路上慢慢地跑着,跑着。那个薄雾笼罩的早晨突然间飘起濛濛细雨。这个十七岁的女中学生看上去是那样的瘦弱,但她坚持慢慢地跑着,她还朝着迎面跑来的一位男同学微笑着打了个招呼。那个男同学冲着她非常响亮地喊了句:“早上好,娟!”
在以后的岁月里,那位男同学依然喜欢用“早上好”来问侯自己和别人,但他在回忆那个下着细雨的早晨,回忆那句充满热情的“早上好”时,总是产生一种莫名的怀疑。那个早晨的遇见是真的吗?细雨中匆匆的问侯是真的吗?那时,他回到教室刚刚捧起一本英语书,走廊上便人声嘈杂,并且就在那一刻,他听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噩耗:娟死了。
生命的告别有时就是这样匆忙。十七岁的女中学生在那个细雨濛濛的早晨猝死的时侯,甚至没有一双手来得及搀扶她一把。而记忆中那句最后的问侯“早上好”,也因为死神的突然降临而显得是多么潦草和简单啊。
也许,生命中注定会遇见一些人,他们都很善良,他们都无可挽留。
他们象细雨一样落下,无声地消失。
在一片静寂的细雨中,你是那么容易染上一种怀旧的情绪。在细雨中远眺,远眺那些逝去的爱情、山峦、重叠的背影,还有死亡,远眺家乡那间破败的老屋。在这样的眺望中,我仿佛又看到了老家庭院中那棵曾经的苦欄,想起童年时那些快乐的攀爬,但它歪歪扭扭的形态就象蹉跎岁月的我,显然不是有用之材,早已被一砍了之。我还想起那排绿色的冬青,它们永远是那样简洁而整齐。那时侯我们家和邻居的张家没有围墙,只隔着一道冬青。在香港经商的张先生每次回家,总要拿出一台当时十分罕见的相机给家里人拍照,而每每这时,那一家大小就从冬青丛中钻过来,争着把胖敦敦的哥哥抱过去,一遍遍地地招呼母亲,“阿姐,快来拍照呀。”
那些热情的呼唤仿佛就响在昨天,而留存的照片早已乏黄,照片中的人一个个渐行渐远。那排绿色的冬青,也早已被一面高高的围墙取代。
我还想起那个挂在老家屋檐下的陈年的葫芦,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日子,突然间掉到地上,立即四分五裂,迸射出一粒粒淡黄色的种子。
许多东西在秋天消失,又有许多东西在秋天诞生。那年秋天,在老屋前面那块小小的空地上,在父亲精心的打理下,几株绿色的植物生机勃勃,茂密的藤蔓上长满了一个个秋葫芦。那种成熟和丰收的景象,很容易让我想起顾城的《门前》。对,长在我们屋前的蔬菜,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而那些漂亮的秋葫芦,它们中的一个,有一天,又会默默地出现在老屋的檐下。
在细雨中眺望,这样一个细节足以让我感动。那时,我就想,生命的轮回,从蔬菜到树木到人类,大概都差不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