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的小说太像散文了,作为一个不是很喜欢景色描写的读者,废名的作品令我由来已久的偏爱情节发展,刻意过滤了描写类文字的坏习惯大大地改善。中国小说三个主题,英雄,儿女,鬼神,都各有代表作,废名的作品偏向儿女,善于展示那些特别纯洁美好的爱,因此环境描写在此间就显得非常重要,虽然谈不上多么高端华丽,但是相当可爱。
废名笔下的父亲,妻子,儿女,每一个角色都呈现出一种使人怜爱的特点,让人不由地心生亲近之意。《竹林的故事》里,“三姑娘的小小手掌,这时是跟着她的欢跃的叫声热闹起来,一直等到蹦跳蹦跳好容易捉住了,才又坐下草地望着他爸爸,三姑娘不上街看灯,然而当年背在爸爸的背上是看过了多少次的。”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女儿的天真活泼和对父亲的崇拜。
相类似的还有《桃园》一文。父女二人相依生活,守了一片桃园,阿毛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儿,父亲王老大很爱她,而作者在小说中的文笔一如既往的清新如许,时不时冒出的一些小字眼更是戳中萌点,“你这月头,阿毛消瘦得多了,你一点儿也不减你的颜色!……桃园里面有一口井,桃树,长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套,阿毛真是爱极了,爱得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姑娘,清早起来辫子也没有梳!……爸爸担着水桶林子里穿来穿去,不是把背弓了一弓就要挨到树叶子,阿毛用她的小手摸过这许多的树,不,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抱大的……桃花她不见怎样的喜欢,风吹到精力去了她喜欢!她丢了一块石头到井里去了哩!爸爸不晓得!……爸爸实在太好,阿毛可要哭了!……就王老大说,世上只有三间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里面,他也着实难过,那是因为阿毛睡不着了。”有时候看着他笔下的人物,风景,故事,会心想着不是一个男性作者写出来的,又或者这位作者的心里其实住了一位漂亮姑娘。
王老大惦着张四欠的两吊钱,而阿毛则大方地送桃子给路过的尼姑吃。阿毛要吃桃子,王老大出门用瓶子换了三个桃子,玻璃做的桃子。然而玻璃桃子也被一个孩子撞破了。郁达夫的小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嘈杂声音,废名的小说自始至终都很安静,像一位冷静的旁观者,虽然动容于故事里的人事,但是保持了一分清醒,语言合乎人物身份的同时也真担得起优美两个字,很打动人心,至少打动我,“我拿给阿毛看一看……明天就是十五,我要引到我的阿毛上庙去烧香……桃子好吃……”看着父亲为了孩子四处奔波, 我是深有同感的感动,我自觉有这样的父亲,但我恐怕很难成为阿毛那样的好孩子。
《柚子》有些像《桃园》和《竹林的故事》一种前续,“我和妻是在襁褓中便把我们的婚约约订了……虽然我背地里很爱她。”炎哥虽对柚子有点好感,但对于他的未婚妻,柚子口中的芹姐,他称之为“我的妻”。柚子长大后离开炎哥的家,到了东头子小家帮他们缝补衣服,赚回姨妈家的粮食,后来,柚子大概会嫁人,会生儿育女,后来的后来,“十年之别,一夕重逢的柚子妹妹,跟着她骷髅似的母亲,在泥泞街上并不回顾我的母亲的泣别,渐渐走不见了,”废名就此住笔,我们难料后事如何,自古离别悲如海,我们心中却只暗有一丝哀情,愿柚子母女可以有个平安的未来。
同为人母,《浣衣母》里李妈的故事更叫人心酸。李妈是个憨厚淳朴的妇道人家,与她相依为命的是两个哥儿和一个驼背姑娘,丈夫李爷是个酒鬼,确乎到什么地方做鬼去了,王妈的孩子在李妈那儿和其他母亲的孩子们一起玩儿,李妈便将对自己孩子的爱转移到下河洗衣的驼背女孩儿身上,至于李妈的另一个哥儿则当兵去了。守城的兵士待李妈很好,在驼背姑娘死后,又来了一个单身汉,那汉子对李妈尤其关心,但命运让王妈的谣言传遍了满城,摆茶摊的汉子不得不走,“只有城门口面店的小家伙,用驴子贪恋河边的青草一样,时时刻刻跑到土坡……李妈在世上的唯一希望,又寄托到她那不知逃到什么地方的冤家,倘若他没有吃子弹,倘若他的脾气改过来。”可惜不管是回家还是从善,希望都不大。
《桥》的景色尤为好,单看文字都是可以让人毫不尴尬地笑出来,幽默单纯干净得很。男主角程小林与琴子青梅竹马,因一束金银花相识,而且是借花献佛那种,这种田园式的爱情故事不仅美,而且有趣。带小林骑牛的三哑叔,是奶奶的长工,从一个乞丐成为长工,可见奶奶的善良,三哑叔也是个好人,很好的人,废名笔端的坏人更偏向于普通人,似乎有些太美好了,但是真叫人爱啊。小林后来又爱上了一个叫细竹的姑娘,带着她与琴子住在一起,三人行是故事的结局,如果他们今后也这样生活下去,难说好坏。
《菱荡》写了一派超然世外的桃园风光,特别美,画儿一样让人心神净化。“人喜欢伸开他的手脚躺在这里闭眼向天。环着这水田的一条沙路环过菱荡。菱荡圩是以这个菱荡得名。菱荡属陶家村……城里人并不以为菱荡是陶家村的,是陈聋子的……二老爹的园是他的种,二老爹相信他一人。一日,太阳已下西山,青天笼着菱荡圩照样的绿,不同的颜色,坝上庙的白墙,坝下的聋子一人,他刚刚从家里上园来,风吹的很凉快,荷锄沿畦走,眼睛看一个一个的茄子,青椒已经有了红的,不到眼前看不见。”
比之于田园的美与郁,《莫须有先生传》稍微理智一点儿,不过依旧是小人物平淡又有意思的经历。我不得不承认,除了小说的基本叙事外,其实严格讲算不上完整的情节,我基本看不出其他,表达的感情,作者现实中的经历,莫须有先生的语言颠三倒四,而且异常简练,似乎作者压根不想写出一个形象具体的人物来。
“大家的梦是一样的做,而梦不同。于是凉风暂至,快哉此风。”快哉亭,快哉风,快哉二字好看且潇洒,莫须有的生活配得上快哉一词,他明明是一个新文学家,讲起新旧文学来,却简直不像新文学家,余校长攻击他说他不能做什么文章,他投机取巧地说“我生平很喜欢庾信,这一来表示他不是新文学家,以来于他的新文学定义无损。”另一方面,莫须有先生不教历史地理,竞“关乎一个学问的前途,关乎国家的命运,简直使余校长惭愧。”看着滑稽了点儿,但在思想中的莫须有先生是眼睛毒辣的,“不贪的心好比是光明,贪则是黑暗罢了,我们为什么不求光明,而争辩于黑暗的来源呢?试问黑暗有来源吗?只是障碍罢了。”此观点我不能更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