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大”让回给风
我四十一岁那年,丈夫升任,公司配了跃层。
电梯门一开,空厅能把回声放进口袋。我踩着大理石,像踩一面冷湖,每一步都激起暗暗的浪。
夜里主卧灯未关,风从落地窗进来,在天花板上跑马,灯影摇晃,像无形的手在数我的白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阔,是一种需要人血去养的兽;而中年,我们已没有多少血可供它舔。
于是,我在合同上写下“退租”,把钥匙递回,像递还一把未出鞘的剑。
二、把“小”抱进怀里
我们搬回老城中九十八平方米的旧楼。
铁门吱呀,像老人笑出一颗金牙。
客厅只容得下一张圆桌,阳光从东墙爬到西墙,只需三步,却刚好够我晾晒所有湿潮的心事。
我把晾衣杆漆成雀蓝,像给天空递上一根栖木;风不再咆哮,而是贴着窗帘吹口哨。
女儿归来,书包扔在玄关,就能径直扑进厨房,喊一声“妈,我饿”——这声“饿”像一粒纽扣,把我们重新扣进彼此的衣襟。
三、把“富”收进抽屉
有人笑:发迹不住大屋,是不是傻?
我反问:发迹的尽头,难道不是安?
我把钱拆成三份:一份给父母的医药,一份给女儿的远方,一份给未来的自己——去学陶笛、去种香草、去云南跟寨子里的妇人学扎染。
余下的,换成细软的棉布、温润的瓷、几只好书,收进老柚木抽屉。
抽屉推阖,“咔哒”一声,像把世界关进一枚核桃。
富有两种:一种在账面上奔跑,一种在掌心里发热。
我要后一种,能暖到冬天泡脚的井水。
四、把“人”放在中央
屋子一小,人心便近。
丈夫加班归来,再也不能躲进三楼书房,他得在餐桌旁与我并肩,给女儿削苹果。
刀锋旋转,果皮垂成金黄缎带,我们说起房贷、职称、老人排号住院,也说起他曾经写给我的情书——字句早已泛黄,却像老酒,一启封就把脸染红。
夜里,我蜷在他臂弯,听见隔壁洗衣机甩干的“咚咚”,像一颗心在两间房里同时跳。
原来,所谓“镇宅”,不是石狮,不是八卦镜,而是彼此听得见呼吸的距。
五、把“老”请进镜子
小宅没有步入式衣帽间,一面圆镜正对窗。
我晨起梳头,白头发愈拔愈多,像赶不早春的雪。
我不再染,让它留着——它是时间给我的私信。
我学瑜伽,在仅容一人的飘窗上折身,折成一枚回形针,把松弛与紧致别在一起;我学做酸面团,把天然酵母养在玻璃罐,像养一只温顺的兽,每日喂它清水与面粉,它便吐出面包的暖香。
老,在小屋里不再张牙舞爪,它坐在摇椅上打盹,偶尔睁眼,给我一记温柔的手势。
六、把“远”折进信封
今年生日,我收到远方女友寄来的手写信。
她说搬进别墅后,丈夫常出差,孩子住校,她一人对四壁,连咳嗽都有回声。
我回信,只写一句:来我这儿,挤一挤。
她果然来了,提一只小箱,像揣着整个盛夏。
夜里我们挤在一张一米五的床,说悄悄话,说乳房里的小结节、说更年期的潮热、说梦见亲人去世哭醒的凌晨。
窗外路灯昏黄,树影投在窗帘,像一池晃动的秋水。
她叹:原来小,也能盛得下辽阔。
我答:远,不在远方,在能被手捂热的地方。
后记
富不住大屋,是一句古训,也是一条暗河。
我把“富”从平方里打捞,折进针脚、饭香、书页、体温,折进能听见彼此心跳的距。
如今,我在这八十八平方米里,养父母的老、养孩子的飞、养自己的慢。
镇宅的,从来不是尺寸,而是把“人”放在中央的那一点热。
夜深,我关灯。
黑暗像一匹温顺的兽,伏在脚边。
我知道,明早阳光仍会三步跨过客厅,落在圆桌上,像一枚金色的邮戳,替我签收——
“今日小宅,亦远亦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