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拿着一份教育局评选优秀教师的材料给晓羽看,由于今年世文考入了省城重点初中,局里特意给了他们一个评优的名额。此刻的她对于这种出头露脸的机会,丝毫提不起兴趣,也是淡淡地回绝了。
刘军说:“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这个学期县里会给我增派两个支教老师来,一个英语老师,一个语文老师,我想开学后,你只负责孩子们的数学课就可以了,当然音体美你还得兼代,这也会比上个学期轻松许多。”刘军继续说道。
“行,你安排吧!”小羽轻声说道。
“还有,就是小凡的爷爷没了。”
上次见到他时,已经就剩半口气了,所有对于这个消息,并不十分意外。小凡在他爷爷重病的时候,基本就过着流浪儿的日子了,穿的衣服破破烂烂,肚子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村里的人家几乎都蹭遍了。想到这里,她问道:“小凡谁来照顾?”
“这几日暂时寄居在领居那里,继母那边坚决不要他,亲妈不知下落,几个关系稍近的亲戚都不愿意收留他,加上还牵扯到上学。小凡的爸爸也指望不上,据说这次问题比较严重,等着判刑呢。哎!可怜了这孩子,原本脑袋瓜就不灵光,现在成了众人的皮球。”刘军感叹了 一句:“哦,对了,今年新入学的新生估计有三个。毕业班正好走了3个,这又迎来三个,正好无增无减,规模恒定。”刘军说。
新学期第一天,学校迎来了三名新入学的小学生,又迎来了两位支教老师。虽然学生人数没有变,但教师队伍却扩大了。刘军楼上楼下的操持忙碌,像往常一样没有半点校长的模样。三名入学的新生其中两名男孩和一名女孩略显稚嫩,还不太懂得规矩;老学生们大了一个年级,个子也长好了许多,显得格外懂事些。老师们分别给不同年级的孩子发了新书,孩子们迫不及待地翻阅着,兴奋地交头接耳。
小凡怯生生地躲在最角落,与从前相比,显得软弱、呆滞,他并不理会桌子上散落着的新书本,更不整理,就那样散成一堆。
见晓羽走过来,立刻警觉起来,摆出一副怕挨打的架势,缩着身子不停的颤抖着。晓羽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看他是否发烧了,而孩子却本能架起手臂,躲地更远了,慌的双眼紧紧闭着,整个小脑袋都快缩到了衣服里。
“你不舒服吗?”晓羽心疼的问,她并没有吓唬或者打他的意思,这个孩子的肢体语言明明是在防范和躲避。
小凡只是自顾自地瑟瑟发抖,嘴唇抽动着,却没有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老师好吗?”晓羽蹲下身子,温柔地问道,可是孩子依旧一言不发。
整整一个上午,小小的身体就窝在那个角落没有挪动半点,第三节课结束的时候,她再次来到小凡身边,发现裤裆湿湿的。
她极力温和的说道。“上次老师去县城的时候,给你买了礼物,可是一直没有机会给你,我还为你留着,跟我回宿舍去看看可以吗?”
小凡抬起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晓羽,彷佛他们刚刚认识一般。“来,到老师身边来。”晓羽微笑着,张开了双臂。小凡动了动身子,似乎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过了一会儿,他缓慢地将粗糙的小手交到了晓羽的白皙的大手中,小羽顺势抱起他,回到了隔壁宿舍里。
她将小凡放在床边,又到衣柜里找出了几件崭新的还未拆商标的衣服。这是暑假的时候就为小凡买好的,她早就发现这孩子整整一个夏天几乎没有换洗过衣服,身上的衣服又脏又臭,上次去县城的时候,正好路过一家童装店,挑了几件适合他的。
为小凡脱下裤子的那一刻,晓羽彻底惊呆了,小小的腿上伤痕累累,处处是指甲掐过的痕迹和手掌的淤青。
“这些是谁打的?”她简直不敢相信,那些人如何对这样一个弱小的生命下得了如此毒手。
小凡依旧怯生生地看着小羽,丝毫没有张嘴的意思。
“疼吗?”小羽触摸一下。
孩子微微地摇了摇头,无辜的小眼睛闪动了两下。
换好裤子的小凡,重新回了教室。他依旧窝在角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和任何人没有互动,甚至眼神的交流也没有。
放学后,学生们都高高兴兴背着书包回家了,小凡依旧窝在那个位置,并没有走的打算。
小羽来到了校门口的门房,迟疑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美惠正在忙碌着为老师们做午饭,刘军则坐在小木凳上看着孩子。
见她神色如此凝重,刘军问:“怎么,有事?”
“小凡这孩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说。
“嗯,我也看出来了,可是谁也没办法,这孩子命苦。”刘军说道。
“我想把这孩子留在身边。”她突然说。
“那不行,那可不行!”美惠放下手中的活儿,慌忙上前阻止说:“照顾孩子可不是心头一热的事儿,而且还是那种样子的孩子。”
“是啊,晓羽,你没生过孩子不知道,照顾孩子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这种事儿不敢往自个儿身上揽,揽上了就是麻烦。”刘军附和道。
“对呀,我知道你心善,你爱这些孩子。可是这么大点的孩子,吃喝拉撒住用行,处处是花钱的地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而且这孩子明显脑子有问题,亲妈离婚的时候都不要,你留在身边干什么?更何况你还是一个姑娘家,如果让这孩子拖累着你,恐怕影响你以后连一个好人家都找不上。”美惠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大道理。
“刘军,嫂子,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们,这是我的决定。以后麻烦你们做饭的时候,给孩子多添一双碗筷,我每个月给你们增加一份伙食费。”说完,又怕她们会再苦苦相劝,便转身出去了。
“你说,这丫头是不是疯了?”美惠嘀咕道,刘军则望着晓羽上楼的背影,也嘀咕道:“照她说的做吧,把这孩子的饭一并做上,我看用不了多久,她就醒悟了。”
回到教室,晓羽来到小凡的身边,蹲下身子 ,温柔的问道:“小凡,老师很喜欢你,以后跟我一起生活,你同意吗?”
小凡不解的看着她,含糊不清地问道:“什么叫一起生活?”
“就是和我一起上课,一起睡觉,一起吃饭,一起坐车,一起去县城,一起去所有的地方,总之老师去哪儿,你就跟着老师去哪儿,像个小跟屁虫一样,你愿意吗?”晓羽微笑着解释道。
“那我还要回家或是去邻居家吗?”小凡问道。
“不需要,我们一起住学校里,以后老师的家在哪儿,你的家就在哪儿!”她说。
小凡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一会,伸出一只小指,她立刻会意,因为这种把戏是她的真传,二人大手勾着小手,一起说道:“拉勾勾,不许骗,谁骗谁是方便面,煮在锅里说再见!”说完,二人又默契地将翘起的大拇指顶在一起“盖个小印章”。
接下来的日子里,晓羽的身边多了一个小跟班,小凡的小脸上又重新扬起了快乐的笑容。白天,晓羽辅导他功课和写字,夜晚,开始捧着自己心爱的故事漫画书入睡。在陪伴小凡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最棘手的问题便是经验不足,方法匮乏,实在找不到方法点拨这孩子,于是买来一大堆传授育儿经的书籍苦寻方法。
几个月下来,小凡的进步了许多,咬字清晰了一些,性格也开朗了许多。小脸上洋溢起了属于这个年龄的快乐和纯真,孩子穿着打扮也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浑身上下清爽了许多,见到人还可以礼貌大方的打招呼。
村里人茶余饭后,也议论这位城里来的年轻女老师,教书教得多么好,对孩子多么用心。邻近村里的孩子也纷纷往花塔村小学转,刘军的小门房里也成了接待家长的洽谈室。
在一个学期末快要结束的时候,花塔村小学由开学的8名学生,增加成了21人,县教育局为了支持他们的工作,又增派了2名支教老师。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花塔小学,成了山里人争相热捧的好学校,刘军也因此成为了市级优秀校长。
转眼间,已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刻,天寒地冻、冷风刺骨,教室里的孩子们早已包裹得严严实实,鼓鼓囊囊。
刘军一上午楼上楼下忙碌着,将每一间教室的炉子都点的通红,生怕孩子们冻着。入冬以来,他变身成为了学校的火夫,生火加碳,清理烟筒成为这位校长主要的工作。
一位信使将一辆二八自行车从雪地的尽头艰难的蹬到了校门口,吞云吐雾地喊道:“刘校长,你的信,两封。”
刘军匆匆从屋内跑了出来,和信使寒暄了两句,又匆匆跑回了屋,打开信一看,是一本《儿童文创》和一笔一百二十元的稿费,另一份则是关于省级优秀学校及教师评选结果的通知。
他抑制不住兴奋,立刻跑到了教室,将信和稿费交到正在上课的晓羽手中,又激动地向学生们宣布到:“表扬我们学校的于昊森同学,他的作文《我的老师》获得了我们省小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并在《儿童文创》上刊载,获得稿费一百二十元。信件通知,请于昊森同学,于1月13日,去省城迎宾会堂,参加颁奖典礼。”教室里立刻想起了热烈的掌声。
还有一个好消息:“恭喜白晓羽老师,您被评为我省优秀小学教师,请你于1月13日,去省城迎宾会堂,参加颁奖典礼。”教室里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怎么会?”晓羽吃惊地问道,她隐约记起刘军提过一次评选的事情,但自己并没有意愿参加,所以资料都没有准备,怎么这会儿又冒出一个省级,令她十分意外。
“是我偷偷准备的”刘军有点窘迫的说道,心中却暗自得意,如今学校在方圆数十里口碑极佳,人气也日渐旺盛,多年的职业习惯驱使他借着这个势头给学校多争取些荣誉,多争取一些物资和资金支持。
“那就请刘校长一并替我参加颁奖去吧。”她笑着调侃道,孩子们见状一阵哄堂大笑。
中午的时候,村委会主任叫刘军过去,说是有一封信要交给他。信是写给温小凡爷爷的,但老人已经去世,唯一的孙子又在学校住,所以,村委会主任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将信交给刘军,让刘军再转交给温小凡。
回来的路上,刘军边走边拆开了信。
爸:
您好!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孩子,在您年迈的时候,不能守在您的身边尽孝。您进来身体还好吗?小凡捣蛋了没有?
我的判决书下来了,这次判了十八个月,因为我是从犯,比我想象的轻了些。您放心,我会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去,这次出去,我一定改过自新,找一份工作,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还有一件事,我想有必要告诉您。您还记得白继孝吗?我在监狱尽然见到他了,起先并没有认出来,和狱友聊天的时候说起了他的事才对上号,原来他当年被判处了死缓,后来又改判了无期,我还和他交谈过几次。他说那件事与我妈的那几句煽风点火的话没什么关系,而是另有隐情。他听说我妈因此受到内心谴责,疯癫而死,还向我表示歉意。下次给我妈上坟的时候,咱爷两儿记得把这事儿告诉她,也让她九泉之下得到些安慰。
就说这么多了,您保重身体,照顾好小凡,我这里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去。
落款是:不孝之子:少飞
读完这封信,刘军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把信纸折叠好,迫不及待的奔回了学校。
寒冬的夜空深邃而高远,璀璨的繁星在夜空中闪烁着瑟瑟发抖的身体,一轮残月斜斜地挂在星空,一抹洁白的月光越过残枝阻隔,又穿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屋子的角落。炉子上的茶壶里翻滚着热水发出“得啦得啦”地响声,从壶嘴中喷出的热气升腾起来,弥漫在屋子里,为原本干燥的小屋,带来
了惬意的湿气。小凡酣睡正香,她轻轻地将他手中的《三毛流浪记》绘本抽了出来,又为他掖紧了被子。
她靠在床头,继续拿起那本未读完的《穆斯林的葬礼》机械般的翻阅着,温少飞的封信在书桌上铺开着,被门缝中挤进来的冷风吹的微微抖动,这封信的信息量太大,她还需要慢慢消化。
她极其不情愿承认父亲尽然还活着,这并不是她希望听到的消息。小时候,她就恨自己不能亲自动手了结他,而今天她依旧对此人提不起一丝父女情分。按照信纸的内容分析,他不仅是杀了母亲的凶手,而且也是间接害死小凡奶奶的凶手,如果当年这一切没有发生,温小凡的奶奶不会被心魔折磨而死,温少飞应该也不会误入歧途,温小凡更不会成为流浪儿......她看了看旁边酣睡正香的小男孩,他还是那么稚嫩,那么安静。她对他有些许愧疚,还有些许怜悯。一个人的错误毁了两个家庭,为什么法律可以容忍这样一个人还活着,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她实在找不到原谅他的理由,这样的人怎配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