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世间行走,注定要经历几多甜蜜,几多忧愁,几多劫难。在我人生的盛年,就经历了一劫,工厂下马。
知青生涯结束回城,我的第一个工作单位是水利电力部邯峰安电业局修造厂,后来我的师傅薛兆河调往新建立的邯郸市缝纫机总厂,担任工段长,又在工作中被评为河北省劳动模范,他几次动员我也调往缝纫机总厂,这样,1980年1月3日,我正式调入缝纫机总厂,进入铸造车间做铸工。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邯郸缝纫机总厂号称"河北省缝纫机生产行业的独生子",因而名扬燕赵。这个工厂占地130多市亩,有6大车间,正式工加上"占地工"有3000余人,属于正县级国有生产企业。
我本来的工种属于通用铸造的造型专业,师傅知道我兒子尚小,妻子在纺织厂工作,就安排我在车间北工段做打芯工作,这有一个好处,即工作时间短,工作顺利,一个班仅上三、四个小时,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家。打芯工作,是为铸造缝纫机机头制作砂芯,我所在的打芯一组大部分是年轻的姑娘,仅有我一个男工为她们拉砂、混砂,时年我刚进入30岁,正当人生的后盛年。我努力地工作着,不怕脏、不怕累,干完自已的本职工作,又帮姑娘们打芯,大家都很尊重我,我也融入这个生机勃勃的集体,劳累却快乐着。我每天佩戴着醒目的厂徽上班下班,倒也欣慰。
80年代初,买缝纫机要凭票,利用职工的方便替亲人、熟人买上一台邯郸产的"金菊牌"缝纫机,感觉也挺好。1981年,《河北日报》在头版以三分之二的篇幅,用《金菊花盛开》作标题报道了工厂的情况,引起河北全省乃至外省的关注,工厂盛极一时。刚进人生的30岁,又来到这家著名的工厂,我卖力地工作着,一次拉砂时,我拉着满满一排子车砂子攀上车间门口的高坡,我腰往前一弓,双腿急速前行,拉到混砂机前,双手一撑车把,排子车直立而机,哗的一下,一车上千市斤砂子就漂亮地倾倒在混砂机旁预定的位置上,直让打芯的姑娘们连连叫好,一位年仅20岁的本车间小伙孟献东恰好从一旁路过,竟看得目瞪口呆,缓过神来,他与我开起玩笑说,老兄,你还沒结过婚吧?开始我一楞,理解了他话里的含意,便爽朗地告诉他,小孟,要不,你再给哥介绍一个?
调入缝纫机总厂,眼看着一台台黑漆漆,明晃晃的金菊牌缝纫机从厂里走向祖国四面八方,倍感自豪!缝纫机产量也由每天几百台上升到一千余台。谁知月有阴晴圆缺,天有不测风云,1983年9月的一天,厂里突然宣布,工厂下马了!全厂3000余名员工都震惊不己。这也是邯郸市历史上自改革开放以来下马的第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缝纫机下马后,工厂向何处去?3000余名职工的生活出路在哪里?都成了大问题。当时以厂长兼党委书记金存义同志为核心的工厂领导决定以车间为单位自找产品、独立核算,多劳多得,少劳少得,自谋生路,拼命杀出一条血路,救活工厂。每个车间、每个职工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奋发努力着。
我在原来的工厂是通用铸工,各种类型的铸件都会干,因此成了工厂下马后的创收主力,而原来缝纫机总厂的绝大部分青年小伙子们属于专干一种铸件的熟练工,很多只能打下手。我这个人属于天生干活的命,30大几岁了又干上了老本行。工厂有段流行语,叫作"紧车工,慢钳工,吊儿浪当是电工",又有社会流行语说"铆锻焊,凑合着干;叫翻砂,就回家。"翻砂工即铸件生产程序的造型工,它属于工厂生产中最脏、最累、最危险的工种,沒有后门,没有靠山的人才会安排到这里,在社会上最沒有地位。想我自1971年底至现在11年的时间里干这行,穿一身一年四季浸渍着汗水结满白色汗渍的劳动布工作服,浑身上下油污遍布、钢水铁水烧灼的破洞累累度过的这十几年,很少有怨言,总是默默地工作着,现在又遭遇立命存身的工厂下马的命运,不由地发出一声长叹!
更要命的里,我上有父母,下有刚三岁的兒子,一个月干到头,连40多元的工资都不能保证。1984年元月,干了整整一个月,开支时只发给三块两毛钱!再扣掉三毛钱的工会会员费,仅剩下两块九毛钱。我每月要给父母十五元的养老钱,又临近中国的传统节日春节,这日子怎么过?全车间二、三百口人拿到手的工资才两块多钱,而这一个月全车间职工天不明就赶到车间一身泥沙一身汗地工作,每天往往到夜里10点多才回到家,劳动每只付出,所得却少得可怜,工人们不可能沒有意见,我也随声附和了几句。在第二天下午的全体职工大会上,车间主任张景学竟在会上大声渲染,他说,我们的职工对所领工资两块多钱不满,嫌少!你们应当与老山前线的战士们比一比,他们在战场上流血流汗,脑袋掖在腰里,他们每个月才领6块钱的津贴。特别是有当代大学生,也嫌两块多钱的工资少,你们怎么不去同老山前线的战士们比一比,你们的思想境界在哪里?!
张主任所说当代大学生是指我,那一年,我报名参加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他为了强化他的讲话效果,沒指名地把我当作"典型"加以批评,而在开会前,一名车间办事员才刚刚告诉我一个秘密,车间支书副支书,车间主任副主任,每人发了一个500元的红包。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一边批判工人干一个月拿两块多钱工资嫌少,要大家去与老山前线的战士比境界,一边每个车间领导私分500元红包,这真是马列主义装在手电筒里一一只照别人不照自已!我一忍再忍,他夸夸其谈了一通之后宣布散会,我大声说,你別散会,我要请你讲一讲,职工干一个月拿两块多钱工资说点意见,你让我们跟老山前线的战士比境界,你作为党员干部却偷拿500块钱红包,你怎不与老山前线的将士们比比境界?
一句话引起轩然大波,张主任连说,散会!散会,灰溜溜而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总厂揽来为舰船配套的液力偶合器项目,张景学交给他要好的几名工人去干,结果铸了几件几件是废品,为了不让总厂受损失,我主动请缨,以我为主结合几名有经验的通用铸工去干,这个大家伙第一件就成功了,总厂金厂长非常高兴。但随后发生的事情让人大跌眼镜,车间张主任竟发给每个干了废品的人每人500元奖金,南工段的职工非常气愤,我是其中之一,我当时说了一句,马克思曾经说过,从来就沒有救世主,无产阶级要自己救自已!大家紛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说找厂长去!
我走在最前面,来到总厂管生产的闫增副厂长办公室,他已听到风声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很快,铸造车间南工段工人罢工的消息传遍全厂,而我们这帮找厂长评理的兄弟一直围在闫厂长的办公室,直到临近中午,那位副厂长才回到办公室,他答应借给南工段职工每人56元,情况向总厂金厂长汇报再做决定,工人们才散去。金厂长派人到车间作详细调查,表明我们的反映完全属实,厂党委、厂部当即做出决定,撤销张景学分厂厂长、车间主任的职务,这次短暂的罢工取得完全胜利,不久,在厂职代会召开前夕,在选举职工代表的过程中,我被全票通过,当选职工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