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快点啊。”当他在屋里对着清单再次清点背包里的各种登山用品,确认有没有什么遗漏时,儿子背着自己的小包在屋外院子里,望着远处朝阳下绵延巍峨,云雾缭绕的的君山,急不可待地喊道。
“马上,马上,别着急。”他往外面看了看,儿子又回头跟父亲养的那条大黄狗打闹了。
“好了,走吧。”清点完毕,他背上包,来到了院子里。
“出发咯。”儿子兴奋地往屋外的小路跑去。
“不跟爷爷奶奶和妈妈说再见啊?”妻子看着儿子笑着喊道。
“爷爷再见,奶奶再见,妈妈再见。”儿子停下脚步,回头把着院子外边的花坛挥挥手,然后看看妈妈,跑过来小脸贴着她的大肚子摸了摸说,“妹妹再见,我要去爬山了,晚上回来陪你玩儿哦。”
一家人都笑了。妻子摸摸儿子的小脑袋说:“好啦,妹妹知道啦。你自己路上小心点儿,不要乱跑,要听爸爸的话。”
“好的,妈妈再见。”儿子挥挥手,带着大黄狗转身向晨光下的田野跑去。
“爸爸,你第一次去爬山是什么时候啊?”迎着清晨的阳光和轻风,他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儿子甩着手,回头问道。
“九岁,我上三年级的时候。”他回答道。
“我今年六岁,我赢了。”儿子骄傲地仰头看他。
“嘿嘿,小伙儿,但我是和同学一起,我们自己爬上去的哦。”他笑着看看儿子,“你今天要自己爬上去才能算赢了我,知道吧?”
“哼,我肯定会自己爬上去的。”儿子扬着头向前走去。
“爸爸,我们爬上去要多长时间啊?”走了一会儿,儿子又回头问道。
“我一个人两个小时就能上去,加上你的话估计就要四五个小时咯。”他笑着“嫌弃”地看看儿子。
“那加上小黄呢?”儿子有些不服气地说。
“人家小黄跑的比你快好不好?”
“我要和它比赛。”儿子嚷嚷道,“小黄,过来我们赛跑。”儿子刚做好准备,大黄狗就一溜烟跑出了好远,然后站在远处摇着尾巴回头看他们。
“看见了吧,小黄要自己去爬山,估计一会儿就跑上去了。”他搂着儿子的肩膀说,“咱俩还是慢慢走吧。”
“哦。”儿子有些懊恼地说,“我有翅膀的话,我就飞上去,比它快呢。”
“嘿嘿,可是你没有翅膀啊。”
“爸爸,山里有没有神仙啊?”儿子看看远处的山,又抬头问道。
“应该有吧。”他想了想笑着说,“不过我也没见过他们,可能是他们天天忙着修炼神功去了,没空搭理我们吧。”
“小猴子说有呢。”
“小猴子?”
“是啊,那天我在山上和小猴子玩儿,他给我说的。”
“哦。”他看看儿子,抬头看向远处的云山。小时候,有一次在山上,他和一只白猿玩儿了很久,回家给大人说起,他们当然不相信,笑话说是小孩子异想天开。后来他又去山上,可是白猿再也没有出现了。但他一直相信这世上存在着只有一个人在天真无邪,灵心慧至的时候才能看见的存在。
“娃娃去哪儿啊?”路过一户人家门口,一位七十多八十岁的老太太在门口菜园里摘菜,看见儿子跑到园子边看她,和蔼地问道。
“祖祖,我们要去爬君山。”儿子开心地说。
“嘿,娃娃能干。”老人站起身来,从篮子里拿了一个西红柿给儿子,“来,吃个番茄,吃完有劲跑的快。”
“谢谢祖祖。”儿子看看他,接过西红柿,跑到院子边的水龙头下冲了冲,抱着就啃了起来。老人开心地笑了,慈祥地看着小家伙。
“李慕来了。”他正准备带儿子跟老人告别,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挑着一担百十来斤李子从房子旁边的山路上下来,后面跟着一位差不多年纪的大叔,也背了一背几十斤李子。两人满头大汗,看见他,打了个招呼,回到院子边的阴凉处放下担子和背篼。大叔又抓了两把给儿子和他:“来,尝尝我们今年的李子。”
“今年李子不错啊,味道好,颜色也好。”他接过李子看了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嗯,今年的可以。”大叔从旁边洗衣台上拿了一个葫芦瓢,在水龙头接了一瓢水喝了一大口,抹抹嘴,笑呵呵地说道,“估计可以收三千斤左右。”
“那可以卖四五万块钱了。”
“哎,不行了。现在市场上李子多,收李子的压价,不好卖了。”大叔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说。
“这就市场嘛,少的时候贵,多了价钱就下来了。”他附和着感慨一句,又问道, “罗叔今年没出去做活路?”
“哎,年纪大了,前年在陕西做电把腿伤了,一直没好利索,出去活路不好找,现在就只有在家里守着这点庄稼咯。”大叔自嘲地笑着说。
“你老人家忙了一辈子,也该在家好好享福了,外面赚钱的事情就交给年轻人了嘛。”他笑着说。
“哎……” 大叔叹了口气,笑笑没有说话,抬头看向远处,黝黑的脸上印染着岁月的风霜。
又聊了一会儿,他带着儿子继续上路,穿过田间地头,穿过小桥河流,穿过房屋和村庄,穿过平凡人间的欢喜和忧伤……
四十多分钟后,他们穿过了田野,来到大山延伸出来的一段山坡上。
坡上是一片茂密的松林。阳光从松树的枝叶间照射过来,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光影。树下的草地和小路上铺满了细细的松针。儿子跑到林子里,在厚厚的松针上踩着玩儿。大黄狗一溜烟窜到松林深处,没了踪影。他坐到路边的石头上歇息。
铛……铛铛……铛……有铃铛声隐隐约约,悠悠荡荡地从远处传来。他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好一会儿,没听出牛的方向来。他笑了笑自己的无聊,又四下环视了一圈——不远处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块儿大石头,石头上长着些杂草,旁边是一棵不知道名字的小树,开着白色的花。
“爸爸,你看,松鼠。”儿子悄悄凑到他身边,缩着身子,看看空地旁边的松树小声对他说。
“嘘……”他跟儿子对了一下眼神,一起慢慢抬头斜着目光做贼似的看了过去——两只松鼠从树上窜了下来,在草地上溜达着找吃的,时不时警惕地往他们这边看看。
“爸爸,他们吃不吃面包啊?”儿子又小声问道。
“不知道啊,要不你去试试?”他眨眨眼对儿子说。
“好的。”儿子从包里拿了两片面包,看看草地上的松鼠,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看他过去,松鼠一溜烟跑树上去了。
“小松鼠,我来给你们送吃的。”看松鼠上了树,儿子来到大石头旁边,把面包放在石头上,向树上招招手,小声喊道,又蹑手蹑脚退了回来。
“爸爸,你看他们要吃了。”看松鼠从树上下来,试探着来到石头上,闻了闻面包,儿子拉着他的胳膊,开心地说。
“汪,汪……汪……”大黄狗不知道从哪儿窜了出来。松鼠一惊,呲溜窜回了树上。
“嘘……你不要叫。”儿子抱住大黄狗的脖子说。
“好了,走吧,小松鼠会谢谢你的。”他拍拍儿子的肩膀,带着大黄狗继续往前走了。
穿过松林,路两边的地里是小麦和油菜,还有一片果园。油菜和小麦都到了成熟的季节,黄灿灿的一大片。果园里李子,苹果,板栗挂满了枝头,密密麻麻,很是诱人。
他们下到山脚,过了一条小河沟,便顺着河边五六十度,六七十度的山路开始了正式的登山之旅。
走了一段后,两人都满头大汗了。他擦擦汗,抬头看看天,阳光已不像清晨那么温柔了,开始炽烈起来。
“爸爸,我走不动了啊……”走着走着儿子开始对他叫苦了。
“你不是说要赢我吗?这就坚持不住了?不过上了这个坡,前面有块平地,到那儿我们歇会儿。”他拍拍儿子,拉起他的手,又看看跑在前面的大黄狗说,“你看小黄,它也在坚持呢。”
“好吧。”儿子有气无力地说道,抓着他的手继续慢慢往前挪。
又走了半个小时,两人汗流浃背,衣衫湿透,终于爬完了这段陡坡,在半山腰一段平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歇息。大黄狗也蹲在旁边吐着舌头大口地出气。
“来,把衣服脱了晾会儿。”他脱掉湿透了的T恤,挂在旁边树枝上。儿子也脱掉衣服挂在树上,露着肉噜噜的肚子。他伸手捏了捏。
“爸爸,为什么你的肚皮是硬的?”儿子也笑着捏捏他的肚子,回头摸摸自己的肚子问道。
“我这个是腹肌。”他笑着说,“要锻炼才有,明白?”
“哦,那我这个呢?”
“你这个叫肥肉。”他又捏了捏儿子的肚子。
“你那才是肥肉。”儿子搬开他的手,捂住肚子不让他捏了。
“来,咱们喝点水,一会儿继续爬山。”他打开包拿出水和吃的,两人一狗,一边喝水吃东西,一边吹风看风景。
半山腰的视野很开阔,脚下是青翠茂密的树林,一条小溪从林间山谷出发,一路向南,流过山丘平原,流过城市乡村,汇入长江,奔流入海。他又回头,一座巨大的灰白色岩壁矗立在头顶的蓝天白云之下。岩壁顶上,一棵高大的松树巍然屹立。这就是他们今天的目的地——君山之巅。
“来,把衣服穿上,我们继续上山。”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火辣辣地照射下来。他从树上取下已经干了的衣服扔给蹲在地上看蚂蚁的儿子。儿子穿上衣服,背起小包,起身往前走。
又爬了一段弯弯曲曲的山路,过了两座小树林和一道藤萝形成的天然小走廊,他们登上了顶峰脚下的山坳。
山坳上的视野更加开阔。翘首远眺,山前是一望无际,青葱明翠的原野。原野上山丘起伏,河流蜿蜒,道路纵横,大大小小的村庄点缀其间。回头看,远处是连绵起伏,无穷无尽的青山;近处的树林边是一片开着各色野花的草地。草地边上有一个小池塘。山泉水顺着山坡浸了出来,注入池塘,又顺着坡上的水沟缓缓流走。
大黄狗在草地上追着蜻蜓蝴蝶乱窜。儿子跟在后面手舞足蹈地嬉戏打闹。他笑了笑,走到池塘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洗了个手脸脚,然后躺在草地上,拿出伞撑在旁边,舒舒服服晒起了太阳。
“爸爸,起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儿子摇醒了他。一看时间,眯了小半个小时了。
“哎呀,我咋睡着了呢?”他坐起来,揉揉额头,在池塘边洗了个脸,看看时间,十一点半了,“饿了么?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们都吃饱了。”儿子拍拍肚子说。
“嗯。”他看了看,儿子小包里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了。大黄狗吐着舌头,嘴上还留着些肉沫。
“好啊,走,这下我们要一口气冲上山顶了。”
“小黄,出发咯,冲啊……”儿子招呼大黄狗顺着山路向前跑去。他小跑着跟了上去。
上山顶的路越来越窄,有一段儿甚至快被草丛,藤蔓和小树全部盖住了。他在路边掰了根棍子,扒拉开野草和藤蔓,带着儿子和大黄狗一路趟了过去。又过了一条小溪流,一片斑竹林,上了两道陡坡,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叉着腰,气喘吁吁地站到了山顶上。
山顶是一片乱石堆,长满了野草杂花和小灌木丛,靠近悬崖边上就是那棵晴天几十里外都能看见的老松树。松树和旁边的灌丛上系着些祈福的红带子。他记得小时候每逢春节,端午,中秋都有人上山顶系红祈福什么的。他也上来过几次,印象最深的是高考前陪女朋友上来,后来就有了今天这个小跟班儿。看看这些红带子,他们当年系的应该早就被清理掉了,但记忆却永远留在了时光里。
山顶的中间是一片比较平坦的空地。空地边上是一座用石头搭建的,简陋的,但据说已经有几百年历史的小山神庙。庙门两边刻着一副对联——“保一方平安,佑四季丰登”。庙里供着太上老君,土地公和土地婆,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似乎正用他们的神力庇佑着这一方土地。神像座前是一个香炉,里面还残留着些香烛。
他放下包,拿出早上母亲要他带上的香烛点燃插在香炉里。他本是不信这些的,但母亲一再叮嘱,他也就带上了。看着静静燃烧的香烛,了了升起的青烟和三位笑容可掬的老神仙,他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儿子睁着大眼睛看他,这让他感觉安定而温暖。于是他又认真地向三位神仙拜了拜。儿子也学着他的样子拜了拜。也许,这就是一个古老文明基因深处的某种传承吧。
烧完香,拜完神,他俩带着大黄狗在山顶四处转悠。正转悠着,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瞬间风起云涌,雷电交加,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他们赶紧回到山神庙里,撑开雨伞,躲在角落里才算勉强挡住了风雨的袭击。
“爸爸,雨好大啊。”儿子咬着牙根,颤抖着说。
他看看外面,雷电轰鸣,风雨遮天蔽地而来,仿佛要吞噬这仅有的栖身之所。温度也似乎降到了零度以下。他把儿子搂进怀里,拿出外套给他裹上,又看看旁边的大黄狗,它低声呜咽,和他一样在冰冷的风雨中瑟瑟发抖。
他抬头看看三尊神像,他们依然微笑着,似乎对他俩的困境视若无睹。
看着外面的风雨,他突然笑了笑,感觉自己有些可笑。他直起腰舒展了一下胳膊,安定下来平静地看着外面的大雨。
儿子抬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又低头安静地趴在了他的大腿上。
“小伙儿,要不要出去撒个野?”看了半天雨,他感觉有些无聊,突发奇想,拍了拍儿子,眨眨眼说。
“什么撒个野啊?”儿子迷惑地看看他。
“咱们到雨里玩儿去。”他站起来,脱掉上衣就冲了出去。大雨密密麻麻,噼里啪啦打在身上,又冰又凉,生疼生疼的。这激起了他久违的野性。他挥舞着双臂在雨中呼吼,像一头咆哮的野兽。
大雨倾盆,天地如盖。此时,他知道一个雷霆霹雳或许就可以将他毁灭,但他不想软弱地臣服。风雨中,人应当是傲岸的存在。
他回过头,儿子正看着他,有些畏惧地望着大雨,眼睛里却闪着奇异的光芒。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眨眨眼笑着给他比了个V。
雨渐渐小了,乌云慢慢散去,远处的蓝天露了出来。阳光透过云层,一道道直射下来,仿若佛光普渡。
他攀上一块大石头,周围的灌木和野草野花在雨水的洗刷下分外的明丽鲜艳。极目四望,天地浩瀚,清朗壮阔,一种浩然之气油然而生。
“嗬……”他引颈长啸。啸声穿云裂石,至上九霄。
“嗬……”他回过头,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大黄狗也跑了出来,踩着地上的水洼,开心地又蹦又跳,也学着他的样子,用稚嫩的声音对着天空大喊。他哈哈大笑。
“爸爸,你看,有神仙。”儿子突然惊奇地叫道。他回头一看,对面内山峰峦起伏,云雾弥漫,一道彩虹横贯青天。彩虹之下玉殿仙宫,隐约间仿佛有仙人在飘游。
“对,是神仙。”他没有告诉儿子这是海市蜃楼,但天地间这无以言表的壮美,它真实不虚。
“爸爸,小猴子啊!”儿子又指着对面山谷云雾缥缈中一道飞驰跳跃,厉声长啸的白影无比激动地喊道。
他看着那道白色的影子,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他知道有些东西,有些事情,只有你能看到,也只有你会相信。
“爸爸,你怎么了?”儿子爬上大石头,看着他,轻声问道。
“开心!快乐!幸福!”他抹掉脸上的泪水和雨水,笑着说,“你开心吗?”
“开心啊……”儿子伸出双手望着天空大声喊道。
又过了一会儿,雨彻底地停了,云也彻底散了,阳光重新铺满了天地。山风凛冽,很快就吹干了石头上,草叶间,树枝上的雨渍。天地逐渐恢复了雨前的样子,美丽依然,但风雨中那种超然物外,与天地融为一体的浩荡激情也消散在平静之中了。
他带着儿子下了大石头,回到庙里,拎着包到庙后小树林换了身干衣服后又重新回到山顶上。儿子跟着大黄狗到处窜着玩儿。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安静地看风景。
半个多小时后,他看看时间,站起来,又静静地看了一遍四周的山川,平原,河流,村庄,以及远在天际线之外,自己奔波其中的城市,然后回头招呼儿子:“李可然,咱们回去了吧。”
“爸爸,再玩儿会儿吧。”儿子在远处回头不舍地说道。
“走吧,以后有时间我们再来。再不走,回家天就黑了,妈妈他们会担心的。”
“好吧。”儿子带着大黄狗,有些失落地回来了,然后跑到山神庙拜了几拜说,“土地公公,土地婆婆,我们走了。”
他笑了笑,拍拍儿子,牵着他的手,往下山而去……
当夕阳染红西天,两人带着大黄狗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时候,他回首东望,君山巍峨俊秀,缥缈在白云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