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9月下旬，为期两个月的校长岗位培训开学了。
校长岗位培训是重要的政治任务，每年一次，一般都安排在下半年。开学时，要举行开学典礼，县教委主任万胜伟要亲自出席并做动员报告。开学典礼在学校礼堂举行。说是礼堂，其实就是个简陋的工棚，清水砖墙没有粉糊，十字花窗透风透亮，房顶是大钢架和琉璃瓦。讲台后的墙角边有一扇门，门外是厨房。礼堂平时就当食堂，摆放着几个由两张木面铁架的课桌拼成的餐桌。礼堂的另一角，堆放了一大堆煤炭和杂物。食堂只在有学员开班时才开伙，平时教职工一般回家吃饭，离家远的也可以去对面的县师范食堂搭伙。
开班前一周，张副校长就安排大成和谢二娃把礼堂收拾一下。怎么弄，听你的，谢二娃问大成，语气谦卑，眼神却夹杂着挑衅。看大成一筹莫展的样子，谢二娃又说，还是看我的吧！谢二娃在外面找了两个工人，把杂物清运走，把煤炭全部转到隔壁厨房里，打扫干净，再把课桌摆顺，整整花了两个半天。工人的工钱找张副校长报账，到时你做个证哈，怕老狐狸不认账。谢二娃对大成说。
开学那天，母亲说，早点去吧，赶早不赶晚。大成便早早来到学校，帮助招待所的杜阿姨把开水瓶提到礼堂角落里摆放好。杜阿姨是张副校长的老婆，没有工作，在招待所做临时工，每天负责在课前把开水瓶送到教室里去。杜阿姨又瘦又黑，不爱说话，送水不太及时，有时会忘了时间，有一次大成听赵海兵的自考辅导课，赵海兵正讲得得意，杜阿姨推门进来送开水，弄得砰砰啪啪的，赵海兵便不讲了，把眼光投向窗外，等杜阿姨走后才又开始。此后，大成开始留意送开水瓶这个细节，每次等杜阿姨摆好水瓶后再开始上课。
按照王主任的安排，大成在讲台上的几张课桌上铺上红桌布，摆上了县教委主任万胜伟和邹校长、张副校长的座牌。王主任仔细检查了主席台上的茶杯，然后在学员第一排坐下。赵海兵挎个相机，和三三两两来的学员们打着招呼，都很熟悉的样子。除了几个参加过自考辅导班的学员外，其他人大成都不认识，大成便找个后面的座位坐下，等待领导们的到来。
开学典礼由张副校长主持。首先是请县教委主任万胜伟做动员报告。万胜伟先讲全国的教育改革大潮，再讲全省全市教育改革部署，再分析龙江教育改革的新使命新任务，特别是剖析了实施校长负责制改革的重大意义，阐述了校长全面负责、党支部保证监督、教职工民主管理三位一体的改革内涵，对新形势下校长的素质提出几点希望和要求。万主任30多不到40岁，先后任过县团委书记和区公所的区长，1个多小时的报告讲起话来头头是道，通俗易懂，充满激情，不时插几句龙江俚语，既显得高屋建瓴又沾点江湖气息，跟大学里的教授们讲的完全不一样。然后是邹校长讲话。邹校长满口山东话，引经据典地讲了如何树立领导者的权威，边讲还边翻出一本厚厚的书，戴上老花眼镜，原文诵读一段疙里疙瘩的翻译句子，让人云里雾里。张副校长看了几次手表，又不敢过分表露出催促的意思。邹校长是解放前参加工作的南下干部，享受副师级工资待遇，资格老，在县教委主任这些科级实权派面前完全没有顾忌。大成和赵海兵坐在学员后面最后一排。每个领导讲话时赵海兵都拿起相机，在教室不同的角度闪下几次，有点摄影家的派头。
一会，厨房里红烧肉的香味，顺着窗外飘了进来，会场上开始有了杂声。邹校长终于结束了。张校长对课程安排做了说明，介绍了班主任和任课教师。班主任由王晓丽担任，哲学由曾建主任讲授，政治理论由赵海兵讲授，学校管理由汪大成讲授，教育政策法规由县督导室主任付天强讲授，此外，还将请县教委、县委宣传部有关领导来做讲座。张校长又强调了几句学习纪律和注意事项，便宣布开学典礼结束了。
万主任走下讲台，学员们便纷纷前往，簇拥着与万主任握手，边握边喊万主任为老师，问老师啥时候到学校视察，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灿烂的笑容。赵海兵一个箭步跑上前去，夺下万主任的公文包，挡住蜂拥而至的手掌，引领着万主任到门口。在校门口，万主任停下来，待慢腾腾的邹校长跟上来后，告了个别，出门走了，赵海兵也跟了出去。
王晓丽没有去送领导，而是叫了几个学员，讨论成立班委的事情。干训归办公室管，大成是专职干训教师，王主任就是直接领导，王主任没叫他，他不知道该不该离开，就在旁边站了一会。大成走出礼堂时，碰见送客后返回的赵海兵，想起件事，便问：
“赵兄，我听大家都喊万主任为老师，啥意思？”
“呵呵，都是北师大毕业的嘛！”赵海兵笑了笑，见大成一脸茫然，也不再解释，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走了几步，赵海兵又说：“人家万主任亲自来，再怎么说也该安排吃个便饭吧！这些遗老们，唉！”
后来，通过学员们的闲谈，大成逐渐明白了一些原委。全班78名学员，都是各乡镇初中、小学的校长或副校长。他们绝大多数是龙江县师范毕业的。龙江县师范历史悠久，才俊辈出，抗战期间由我党在龙江的第一任书记黎豪英创办，学生遍及省内外及龙江各行各业。学校所在的倒碑属县城北部，谑称“北师大”。万主任是70年代末县师范恢复招生后的学生，毕业后留校当了两年校团委书记，后来转行从政。两年从教生涯，让万主任在教育系统有了不少弟子。去年万主任就任教委主任后，自称是他弟子的就更多了。不管是不是万主任教过的学生，只要是那两级的，或者挨边的，甚至根本不挨边的年级，只要是“北师大”的学生，都在私下里喊万主任为老师。主任是官职，老师是情谊，万主任对此称呼好像也挺受用。赵海兵本是和万主任同级不同班的同学，为了入流，也跟随别人一起喊万老师了。
开班之初，大成仍天天去听课。培训班上课，没有任何考试压力，要求和自考辅导课完全不同。曾建主任是师专政教系毕业的，在一所区中学教了几年高中政治，调到进修校来后，长期上高函课，干训课算是客串。曾建的哲学课，声音洪亮，条理清晰，但不喜欢阐述，就知识讲知识，需要不停地做笔记，多数学员还是听得比较认真，毕竟这些内容在今后的各类考试中都可能用得上。赵海兵讲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有点散打，感觉他自己也没弄得太明白，课间休息时喜欢和学员们吹壳子，有时一吹就是大半个小时。付天强的教育政策法规，主要讲《义务教育法》的条文，以及“普九”的评估标准。付天强在教委主抓这项工作，讲座再枯燥学员也不敢不听。大成上《学校管理学》，有一本厚厚的教材，大成将之做了删减，删去了地位作用、目标原则等枯燥的内容，还有就是学校教学管理、人事管理、后勤管理等具体操作性内容，这些大成都没实作经验，完全是纸上谈兵，干脆就不讲。大成花了两个半天梳理了西方科学管理理论和中国学校管理历史沿革后，重点介绍当前义务教育管理体制改革和学校内部的校长负责制改革的内容。讨论时，学员发言热烈。几个老校长情绪激动，纷纷质疑义务教育分级办学分级管理的弊端。乡镇学校划归乡镇管理后，教师工资时常不能按月兑现，公用经费没有保障，有的粉笔墨水都买不回来，校长的主要工作就是找乡镇书记镇长要钱，校长能负哪门子责？参加过自考辅导的漆校长说，一个乡镇学校校长，其实就是一个看人眼色、跟人要饭的乞讨队长，要文文不得，要武武不得，想自己弄个校办工厂又怕上当受骗，的确苦哇。年轻校长发言大多要谨慎一些，特别是开学典礼后撵着万主任汇报工作的几个校长，头发梳得锃亮，经常西装领带，发言中介绍了如何争取乡镇党委政府加大办学投入、改善办学条件的成效。“在我们镇，最美的房子是学校已成现实。欢迎大家来视察指导！”，一个叫郑有为的学员豪情满怀地说。
培训期间，每周安排了1次区内参观考察。参观点主要是几个办学条件较好、教学质量较高的示范学校。郑有为的那个初级中学也去了，教学楼是新修的，操场被师生在前一天冲洗得一尘不染，参观结束留下一排排杂乱的泥鞋印。看展板，逛校园，听介绍。基层的状态五花八门，不同校长的玩法各异。无论是精心准备的汇报表演，还是私下里的真实吐槽，大成都觉得新鲜刺激，就像一张白纸，每天都在吸附五光十色的养分。为了探究这些光鲜面孔背后的故事，大成要求每个校长写一个成功和不成功的管理案例。收集工作不太理想，一些年龄大的校长会讲，但不会写，或者说不愿意动笔。一个叫甘君的女校长，在班上分享了她所在初中实行年级组长负责制的做法，道出了其中的探索与困惑。甘君校长50多岁了，是个老先进，目光炯炯有神，用词有骨头，听后有嚼头。
第二次讨论结束时，大成将学员反映的意见归纳成13条建议，填在了授课记录本的学员反应一栏里，一页不够又添了一页附加纸。大成希望王主任明白，他所组织的教学讨论是认真的，有意义的，不是放羊式。在随意翻看大成的授课记录表后，王主任有点吃惊。人家一两句话的学员反应，大成整整写了两页。王主任将大成这张表送给了张副校长。张副校长看后，觉得有意思，这充分说明干训教学是认真的嘛，就在汇报培训班工作情况时报给邹校长，请邹校长看一看。邹校长戴上老花眼镜，认真翻阅后，在教师工资拖欠、危房隐患等几个问题上重重地划了一道杠，在表角批下：呈教委万胜伟主任阅。
万胜伟主任又来进修校了。这次是召开座谈会，了解校长们的意见建议。礼堂摆成了回字形，照例是张副校长主持，邹校长没有参加。先是王主任事先确定的几个学员代表发言，然后自由补充发言。会场气氛理性而有序，针对乡镇书记镇长的抱怨被评功摆好代替，意见建议也比较温和婉转，对县教委的意见则根本没有。平时放大炮的几个都没开腔，一副认真做笔记的样子。一个快退休的校长建议，能否把他这样的老同志调到进修校来安度晚年，没有岗位的话安排到厨房做饭也行，川菜他还是会几招的。发言引起大家哄堂大笑。最后万主任讲话。万主任的讲话透出失望，他说他是想真心了解基层情况，帮助大家在外部环境上推一推、促一促，大家却不敢说真话，怕回去书记乡长秋后算账，这样的软骨头，配不配当一校之长？！前不久，教委要求各乡镇学校上报今明两年急需排危的数据和不能按月兑现工资的数据，准备提交县政府研究，不料多数乡镇学校都不报，只在私下里发牢骚，大家都怕影响乡镇父母官的政绩，就不怕一方父老乡亲寒心？就不怕党和人民摘你的官帽？万主任越说越生气，特别是最后一句，让会场的空气完全凝固了。学校的人财物下放给乡镇管理后，乡镇小学校长仍由县教委党委任命，初级中学的校长仍由县教委提出建议报县委宣传部审批。这句话无异于提醒大家，全县教育系统必须首先听命于县教委，听命于万胜伟主任！
大成听着万主任的训话，既紧张又兴奋。万主任有担当，有魄力，象个偏向虎山行的改革家！只是自己的一个2页纸的记录表，竟引起这么大的风波，这是大成万万没有想到的。万主任走时，学员们都还没回过神来，更没有了上次的簇拥。走到门口，看到站在一旁的大成，便问张校长，那就是汪大成？张副校长连忙招呼大成过来。万主任握住大成的手说，小伙子，用心干事，方成大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