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常相见

一个月了,她呆在这个院子里一个月了,从未踏出一步。

她是扬州烟花之地一介贱籍之人。身处烟花之地,本应容貌才华样样出众,可她身段既不是最为窈窕的,脸上也生了胎记,在眼角旁,成桃花状。

因这胎记,她被称为不详之人,人人避而远之。她这容貌接客也不合适,就只能被打发到底层干粗活。

直到那一天,他来了,眼角眉梢如清风般明朗,被一群人簇拥着,在烟花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她正在干杂活,满脸染了污垢。

他似是无意瞧见了她,一声笑,折扇一转,举手投足皆风流。她听他轻声道:“这个人,我要了。”

而后,她就被他带到了京城,安置到这间小院。

她不敢出去,她怕让人看了他的笑话。他也从没来过,一次也没来过。

思及此,颤抖的手抚上了眼角的胎记,她触摸到自己冰冷的泪。

此时,门被打开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发出。

她黯淡的眼神流露出些许光彩,当看到门口站着的老人时瞬间又黯淡下来。

那老人是魏府的管家。

老人微躬身,淡淡的语气道:“姑娘,公子有意收您入房,特来问询您的意思。”

她咬唇思索片刻,都一个月了,他突然纳她入房什么意思。但她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就算,以这种方式也好,她想离他近一点。

管家一脸了然,哪个身份低贱的人不想向上爬呢?何况他家公子在京城如此名声。随后他嘱咐了几句就去回禀了。

回禀的时候,管家蹙眉问道:“那般女子,公子为何要……”

魏礼一如既往唇畔含笑,他云淡风轻道:“怕是入眼了罢。”

管家依旧疑惑,魏家家主魏礼向来是京城大家闺秀们争相竞逐的对象,可他从来都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让人望而生畏,怎么区区一个容貌丑陋的烟花女子就入眼了呢?

但管家却没多嘴,安静退了出去。

三日后,魏府张灯结彩,京城人议论纷纷,魏家主竟要纳妾了。

众所周知,自从魏夫人病逝后,魏家主不续弦,让京城众人皆以为他要为逝去的魏夫人守身。可他突然纳妾,这是个怎么意思?旁人家纳个妾一台小轿进门就罢了,可魏家主却如此大手笔,这又是为什么呢?

一连串的疑问自众人心中浮起,可借他们十个胆他们也不敢问。

她早早起来梳洗打扮,直到入夜时分才被叫到他房中。

她一身水红色正装,小心翼翼地踏入房门。

他立于书桌前,微微弯腰,袖口挽起。修长的手指搭在笔上。

她来了,他也一言不发。

直到半刻钟后,他放下了笔,朝她招手:“过来。”

她走近看,那是他的画中人。熟悉的面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心中微微一抽,面色却依旧如常。

魏礼眉角挑起,语气里的情绪淡淡的:“你可知这是谁?”

她不言语。他也不计较,笑道:“这是逝去的夫人。”

她的手收紧,垂下了眼帘。

魏礼按了按眉心,目光投向她,她眼角的桃花胎记在水红色衣裙的映衬下显娇艳,她却不自知。

魏礼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默了片刻,摇头。

“那便唤阿轻吧。”

阿轻,逝去的魏夫人名为燕轻。

阿轻屈膝行礼:“谢公子赐名。”

而后,他抱她进了内室,和衣而睡。

自这日起,阿轻和魏礼亲近了不少。

魏礼得空的时候就去阿轻的院子里,他作画,她研墨。

他的画中向来只一人,永远都是逝去的魏夫人燕轻。

魏礼画燕轻时总是那么不知疲倦,阿轻从来也不言语,只默默研墨。

魏礼作画时,阿轻从来不看魏礼的神情,她怕看到的会是他眼中对画中人的迷恋。

可她也不知道,魏礼作画的态度从来都是随便的,眼神大多都是时不时瞄向她,溢满小心翼翼和深情。

沉稳如魏礼,面对心悦女子却有些小孩子脾性,想看到她对他的感情。

岁月如白驹过隙,眨眼一月过去了。

这日,魏礼照旧来到阿轻的房中作画。

阿轻只去端了个茶,他就一气呵成,放下笔,不再画。

阿轻有些惊讶,平常他少说也要画上一个多时辰。

她凑近一瞧,画中人不再是燕轻,而是一个带着面纱的素衣女子。她撑一把油纸伞,提着裙角,亭亭玉立于雨中。

阿轻眼睫颤了颤,移开了目光。

魏礼随意靠在桌旁,看似不经意,却不放过阿轻情绪的一丝波动。

可阿轻面容如古井般冷而幽然,情绪依旧淡如水。

魏礼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他弯下腰,抚了抚她有些枯黄的发丝。

他的手指向下划,划过她眼角的胎记时顿了一顿,继续向下。

倏然,他修长的手指抬起了她的下巴,在她唇畔悄然一吻。

阿轻只觉竹子的清香环绕四周,她缓缓闭上了眼。

片刻后,她听魏礼在她耳边叹道:“你向来如此。”

她猛然睁开眼睛,疑惑的目光看向他。向来如此?

未等她问出口,魏礼就拉着她的手放在了心口处,轻声道:“这儿疼。看到你,就疼。”

等阿轻反应过来,便只能嗅到淡淡的竹子味清香,魏礼已然离开。

阿轻细细思索他的话语,有些懵。他,是在心疼她吗?

约莫过了十日,魏礼这十日都没来过,魏府的下人也似乎都忙碌起来,也不知在忙什么。她院里向来不缺人,但如今身边只有一名婢女了。

阿轻趴在镂花的梨木窗台上,抬头看天。天光澄澈,云丝清明。一道阴云却划出痕迹,衬得天空有些拥挤。

一旁的婢女几次瞄她清淡的侧脸,欲言又止。

倒是阿轻干干脆脆开口道:“有什么事吗?”

婢女一脸为难,道:“您知道这几日咱院里人为什么愈发少了吗?”

阿轻摇摇头。

婢女声音轻如弄弦,像是怕惊扰了阿轻:“家主要成亲了。”

这段时日,魏家主刚纳了妾又要娶正妻,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享齐人之福。

阿轻愣了一愣:“成亲啊……”

婢女心有不忍,阿轻待人接物总是很温柔,院里人都很是喜欢她。如今却……

阿轻笑了,扯了扯自己有些皱的袖口,抿了抿唇,道:“那敢情好啊,家主的后院有人打理了,为家主减了不少负担呢。”

语罢,她的目光定格在窗外的草木上,郁郁葱葱的绿,让人瞧了有些压抑。

婢女眨了眨眼,有些难过,但也不再言语。

锣鼓喧天,魏府的弄堂中一片喜气洋洋,婢女也穿红着绿,迎接魏府女主人的到来。

阿轻也早早起了,因为嘈杂的声音着实乱耳。

她被院里一个爱玩的小婢女拉着凑热闹看家主结亲,她有些无奈,可她向来不怎么会拒绝人,不然怎落得如此下场。

她站在人群后,隐隐约约看见他漫不经心扯着红绸子将新娘拉进魏府门坎。

突然微风一阵,却吹落了新娘的盖头。

阿轻无意间瞥见新娘的容貌,只觉一道雷直直劈在了脑子上,浑浑噩噩的。

喜娘赶忙捡起了盖头,人群一片哗然。

新娘的长相竟与燕轻十成十得相像!

阿轻似是被钉在了地面上,迟迟迈不动脚步。

明明是接自己的新娘,魏礼目光却很是慵懒,一直盯着人群的某个方向,连新娘的盖头掉了也不知帮衬。

魏礼饶有趣味看着阿轻怔愣的表情,唇角竟是浮起邪气的笑意。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开了红绸,朝她走来。人群让开了一条路,阿轻视线模模糊糊,只觉他在眼前。

魏礼俯身,在她耳畔道:“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一直在等你,向我解释。”

阿轻脸色发白,眼角的桃花状胎记此刻显得格外生硬,唇紧紧抿起,不置言辞。

魏礼眉间有些烦躁,他不想逼她,他不舍得。可他必须得这样做,否则,永远无法为她正名了。

隔了半柱香的时间,阿轻依旧不开口。

众人议论纷纷,魏礼垂眸深深看她,似是要将她刻进骨子里。随即,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再次牵起红绸。

随着新人的走动,人群逐渐前移,只剩阿轻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解释?阿轻苦笑,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她出生在没落的书香门第世家,即燕家。她原名燕轻,因出生时眼角的桃花状胎记被所有人排斥,认为她是大煞之人。

听那些人说,她出生时稳婆都嫌沾了晦气,不肯碰她,她的双亲也不曾抱她。她啊,一直都很孤独。

后来,她的妹妹出生了,长得很是讨人喜,一瞧就是个美人坯子。父亲亲自为她取名为燕颜。

她也远远瞧过燕颜一眼,当真是倾世美人。

自此后,整个燕府都以燕颜为中心,她也被人遗忘了。

直到那日,她出门散心,不成想半路下了雨,她虽带了伞,但雨滴似玉坠那般大,她不得不临时找了躲雨的地方。

那是一间木屋,屋檐颇大,她到时,已经有人躲在屋檐下了。

那是一位乌衣公子,他手持折扇,下颌微微抬起,直直望她。

恰巧她这时将伞举高,抬眸寻避雨之处,四目相对,眼神交汇。

她有些害羞,很快转移了目光,撑着伞来到屋檐下,捡了离他远的地方。

她听他低低笑出声。男子声线沉沉的,笑得她更是局促不安。

他好心开口:“姑娘,雨太过大了,你往里靠靠也无妨。”

她脚步向后移了移,还是同他隔着些许距离。

魏礼又是一笑,他斜过目光瞧她,只见得她面纱似是有些松动,眼角的半朵桃花悄然探出。

她意识到了自己那晦气的胎记,连忙向上扯了扯面纱。此时雨渐小,她撑开伞,落荒而逃。

此后再见到他便是在燕府了。原来,他便是从京城来的那位魏礼魏大人。

早就听说近期有位魏大人要来府上,似是因为名家字画的事。

燕家虽然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些世人眼中已绝迹的名人字画都在燕府。

燕轻大部分时间都在后院,招待魏礼的宴席她也不被允许出面。

但隔了几日,听婢女窃窃私语道,魏礼向她提亲。

听到这一事,她只觉像是微风拂落心头花,柔软而又温暖。

可她那倾国容貌的妹妹跪在她面前,哭诉她对魏礼芳心暗许,可否许她替她随魏礼至京城。

她的生身娘亲也在一旁冷言道,你这容貌迟早会被魏大人厌弃,不若让你妹妹替了你。

她苦笑,她能如何?

自此之后,燕颜名为燕轻,世上再无燕轻。

到了回京的日子,魏礼带着她的妹妹回了京城。

没过多少时日,有道士来府上,说贵府妖气冲天,矛头直指她身上,她便被父亲卖到了烟花之地。

谁知他又遇上了她,还救她于水火,她心中很是感激。

他一直对她这么好,她却骗了他。

她无助地蹲了下去,用帕子遮住了脸。


魏礼扯着红绸,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前些年听说扬州燕府有珍贵的字画,他特意亲自动身前去寻觅。

可却碰上了大雨,不得不寻了屋檐躲了会儿。

这一躲,就遇见了她。

她撑着油纸伞,似是怕污水染了裙,提着裙角。

干净的绣花鞋小心翼翼地避过一个又一个小水洼,如蝴蝶般轻灵。

她抬眸时应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躲开了他的视线。

她在自己身旁躲雨时,他忍不住逗弄了两句,无意中看到了她眼角的桃花,只觉心动了动。

她落荒而逃时,他心中还有些许遗憾。

他瞥到了她不小心丟了的帕子,帕子小小一角绣了名字,燕轻。

或许是缘分,在燕府他又遇见了她。

这么多年来,他可是第一次对一个姑娘如此动心,于是他毫不犹豫向燕府提了亲。

他以为他带着她回了京城,可在洞房掀盖头时,那女子的确难得的好容貌,可再好又如何?她眼角无桃花,不是他的心上人。

在他的逼迫下,燕颜吐露了一切。

魏礼很难过,但敬她是燕轻的妹妹,便允她占了名分,毕竟在外人眼中,燕轻是他的夫人。

但当他查到消息,她被迫到了烟花之地,他心中怒火难当,燕颜便死了,死在了他手下。

他心急如焚赶到扬州,将她带了回来。

可他还是气,气她的让步。

于是他纳她为妾,让她日日瞧着他画燕颜的画像。鬼知道他连燕颜的脸都记不清了,只得画仕女图,因为他觉得燕颜和那仕女图上的人挺像。

误打误撞,那仕女图和燕颜有九分像,还真刺激到了燕轻。

可她却毫不做声,他不得不又下了一剂猛药,娶妻。

当看到她苍白的脸色,他心疼了。可是啊,他只想听她亲口解释一下当年的事啊。


高昂的声音响起:一拜天地……

未等弯下腰,魏礼就松开了拉着红绸的手。

刹那间,他突然明白,爱,不求清晰,愿得圆满。

归根到底,他不过只愿圆满而已。

思及此,他冲出了礼堂,不顾身后一众人惊愕的神色。

一向沉稳的他几乎是小跑着去了阿轻的院子,阿轻不在院子。

于是他询问了院子里的婢女,转身去了书房。

当魏礼推开书房的门,浸染了些许墨香味的空气,如今却掺杂了几分清香扑面而来。

书房一如既往的整洁,笔墨纸砚,整整齐齐。

只书桌上多了一幅画以及一封信。

魏礼匆忙扫了一眼,这俨然是一幅夜宴图。

画中,他把玩着酒杯,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宴中人姿态各异,被刻画地惟妙惟肖,她的画工竟如此精湛。

画的旁边有一封信,魏礼打开时手不自觉颤了一下,空气中的清香更为浓郁,娟秀的字体利落干净:

魏大人,多谢您几次三番搭救,阿轻以后不能再侍奉您了,好自珍重。日后,碧海云天,山长水阔,有缘再见。

寥寥几句,就让魏礼的心在一刹那跌入谷底。

她就这样走了,不带一物。

他垂眸,画的背面竟然有小小几行字: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岁岁长相见,这是讽刺吗?魏礼苦笑。

似是因为不甘心,他疾步出了书房,衣诀带风。

她刚走没多久,又没骑马,他肯定能追上她。

他不管不顾地牵马出府,任管家跟在身后叫喊:“公子,您上哪儿去啊?堂还没拜呢……”

……


后来,大街小巷都听说魏家主不知为何在婚宴上推拒了拜堂,但作为补偿,他许新娘认他为兄。

再后来,魏家主辞了官,孤身一人周游天下。

听说他要去寻一人,但不知是何人。

好似哪儿传来叹息:岁岁长相见啊。

可很快被马蹄声湮没,最后只余扬起的尘灰悠悠漂浮。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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