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汉语里的词语来形容白族人古法的备茶待客方式,那么,似乎没有这样一个词;如果非要生造一个词的话,那么,非“炕茶”莫属。
首先,是读音比较接近。白族语是口口相传的,没有文字,说“炕”这个音的时候,基本上就是指把某样东西放在火上烤。因此,我们可以组成各式各样的词,比如说“炕粑粑”、“炕饼子”、“炕玉米”等等,总是跟万能的火与香喷喷的食物有关系。但是在白族语里,说“炕”的时候,也不完全是第四声,而是介于第三声和第四声之间,无法标出来。我的孩子学钢琴,说是可以用五线谱准确地谱出来。但是,我从他弹的钢琴音上来判断,似乎还是有些差别的。我的几位大学同学在民委工作,正致力于白族语的保存和推广,希望他们能早日取得成就,保护好白族文化传承的火种。
还有,“炕”字是火字旁,很准确地描述了白族人煮茶的方式。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总是件大喜事。奶奶在堂屋的火塘里生了火,铁三角上坐一壶水,就去厨房忙吃的去了。爷爷招呼客人坐下,从堂屋墙上的储物格里,小心地取出灰色的陶茶壶、茶叶和白色的刚好能握满大人户口的瓷杯。在烧水的当口,爷爷先将茶壶小心地靠近火苗,右手扶着茶壶的把儿,将壶烤热;然后抓起一小把茶叶,扔进茶壶里,上下左右轻轻抖动,确保茶叶均匀受热;等壶稍微凉些,再将壶靠近火堆,然后在轻轻摇晃----这个动作,就是“炕”,显然是个技术活,“炕”的时间把握不好,要么有生味儿,要么有糊味。在“炕”的过程中,爷爷还会将壶凑近自己的脸,就着飘忽不定的火光看茶叶是否卷起,用鼻子仔细闻闻味道是否刚好......
差不多茶叶香味浓浓地弥漫时,烧水壶也咕嘟咕嘟地开了。爷爷拎下水壶,将滚烫的开水冲进茶壶里,干燥的的茶壶里立时响起滋滋声,茶叶裹挟白色的泡沫翻滚着冲向壶口,将浓烈的茶香味推到空气里,老远都能闻到。爷爷将第一道茶水,小心地倒在白色茶杯里,晃荡着涮一下,顺手就倒在地上,就当是给茶杯消毒了。然后,他再次往茶壶里冲开水,片刻后倒进茶杯,递到客人手里。从“炕茶”到喝茶,少说也要半个小时,这是因为烧水需要时间,同时“炕”的火候不好把握。爷爷和客人一边喝茶聊天,一边等着奶奶把饭菜做好。这样“炕”出来的茶,汤色很浓,味道很俨,感觉非常苦,但是香味也非常绵长。爷爷一般不许我们喝,至多也就让尝一口,怕我们喝了晚上睡不着,也怕我们会醉--是的,浓茶醉人,我试过一次,不仅头晕胸闷,而且毫无悬念地吐了。
回想起来,那个年代里茶叶,以及茶壶茶杯都是非常宝贵的物件,一般只有来了客人才舍得拿出来。假如我们不小心打碎了茶壶茶杯啥的,那我们的屁股也要被打碎的。当时来家里喝茶最多的,是我的外公,声音有些沙哑,年纪跟爷爷相仿,都是六十多岁,聊得来,每次都喝那种“炕”出来的浓茶。这种茶,十多二十泡都没有问题。前面的几道茶,奶奶和妈妈从来不喝,嫌苦,只是到了最后汤色很淡之后,才会掺些水一起喝。这种“炕”出来的茶水,比现在开水冲泡的茶水更能解渴。有时候在中午的时候喝几杯,下午去地里汗流浃背地干活,也不怎么觉得口渴,实在是省出不少的功夫。
我是许多年没有见到爷爷“炕”茶了,那种七八寸高的“炕茶壶”,即使在工艺品店里也见不着了。很多次回老家,我都想带一个回来,但只能找到类似于饮料扎杯那样的壶。这虽然也是陶制的,也有饭店模仿古法用来泡茶,一大扎放到桌上,但总归是不一样的。直到今天,我都非常怀念,在那个昏暗的堂屋里,两个可爱的老头就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在火塘边上“炕茶”聊天,周围三五个孙子叽叽喳喳地围着奔跑......即使能找到那样的茶壶,在远离家乡数千里的北京,在煤气灶上无论如何是“炕”不出那样的茶香了----因为,“炕茶”需要热量从壶身而不是壶底进行传递,煤气灶显然做不到这一点,也就只能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