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清流初中座落在清流中学的对面，中间隔着一条蜿蜒而去的清流河。清流初中是镇办初中，原是清流中心小学的初中部，承担本镇“普九”的任务，由于不少优生都流向对面的县属高完中—清流中学了，办学口碑一直乏善可陈。大成从初一开始就在清流中学就读，当年从老家到学校，经过几公里泥泞的村道，从牛屎山下坡，到半山腰处就是清流初中大门口，再上了一条大路，跨越一座石拱桥，便通向河对面的清流场镇了。场镇背后，有一座高高的雷公山，山上就是清流中学了。多年以来，清流中学和清流初中，就像两尊疲惫的大神，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守护着清流河畔的场镇人家。
这天上午，大成来到清流初中门口。路修宽了，两旁新修起了一排排红砖民房。校大门外摆满了一长串的地摊，一股油炸土豆味迎面而来，有卖面包的，卖汽水的，卖烤红薯的，有油炸土豆的，还有卖爆米花的，用过的包装纸、塑料袋满地都是。大门口有个守门老头问，找谁呀？大成说，我找你们钟校长。大成记得校长姓钟，培训班上见过。门卫将大成领入校园。校园内有个操场，操场是硬化了的，但积满了泥沙和灰尘；操场两边各有一栋3层的教学楼，镶了外墙砖，估计是最近才投入使用的；操场的尽头有一排矮房子，那是学校办公室。大成在一间挂有校长办公室的牌子的房间里找到钟校长。钟校长40岁左右，身材修长，说话斯文，见到大成，有点惊奇，起身握住大成的手，问，汪老师，你怎么下来了？大成说，我回老家呀，走这里过，顺便来拜望你。钟校长问，你老家是清流的？那年县上派你去石桥挂职，我还以为你老家是石桥的呢。大成说，我是清流四大队的，现在叫井口村，就在这山背后不远。钟校长一听来精神了，井口村呀，我昨天才去了一趟，去找两个辍学的学生，家访，差点被一条大黄狗咬了一口。大成笑了，说，狗要咬你，说明你去得少噻！
钟校长开始抱怨这该死的“普九”了。学生不读书，家长都不管，偏偏要老师挨家挨户地去请，皇上不急太监急，有这个道理吗？大成说，毕竟把新教学楼修起来了，也好呀！钟校长说，别提教学楼了，当初县里确定清流为普九校舍标准化改造试点镇，以为是万胜伟主任重视倾斜，没想到他只补助了20%，镇政府欠下一屁股债，包工头那里还差起大笔工程款，我现在出门大气不敢出，不知道啥时会被债主绑了。大成大笑，说，现在看来，石桥初中没去赶风头，是对了的。钟校长说，当然了，甘君校长稳扎稳打，她才是真正的老江湖！
感叹了一通，大成开始转入正题，说自己在东山市人才培训中心帮助工作，想来学校做招生宣传。钟校长看了大成递上去的宣传资料，遗憾地说，你怎么不早点来呢，昨天金泰职中才来了！金泰职中是龙江本地的一所民办职业中学，没想到他们捷足先登了。大成忙说，我们是市上的学校，实力强，还负责全市的就业安置工作，能否让我们跟学生们见个面，介绍一下？钟校长面露难色，说，我都答应别人了，不好食言哈！大成说，有啥不好的，反正平等竞争，让学生自由选择？钟校长说，是这样的，郑有为你知道吧， 他的一初中校长职务被免后，就私下在金泰职中帮助工作，昨天找到我，非得在学生中去做个宣传，还说要考虑给学校一定的宣传组织费，我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没办法，只好答应他了。大成听明白了，就说，我们也有宣传组织费的。钟校长听到此，哦了一句，看着大成等待下文。大成说，我们中心对送生学校，每送一个学生考虑50元的补助。钟校长笑了笑，说，老郑那里可是70元一个呢。大成说，不会吧，好像都是50元，收的学费就这么多，高了怎么开支得出来？钟校长说，那我就不知道了，老郑说的标准我也跟班主任讲了，少了我也不好交待，你可能不知道，镇政府拖欠我们的工资都2个多月了，老师们对钱的事计较得很呢。
大成知道遇到谈价高手了。说50元，是漆校长建议的，据说各校基本都是这个标准。但今天的架势，不答应看来是不行了。大成想，70元就70元吧，除去自己的车费，再省吃俭用一点，大不了白干。大成对一直笑咪咪的钟校长说，行，就70吧，我回去找领导申请。钟校长见事情谈妥，便拉开抽屉，找出一包红塔山，问大成来一支吗。大成说不抽，钟校长又把烟放回去，说自己也不抽，放一包供上级领导来时用。钟校长告诉大成，学校有4个毕业班，每个班都去讲太麻烦，可以集中到两个班进行宣讲。大成说，行呀，听你安排。
钟校长出门做了一番交待后，又回到办公室，说，都跟班主任说好了，这节课下课后就改上职业指导课，请你讲。大成忙说，好，辛苦你了。钟校长又说，至于宣传组织费的事，就不要跟老师们说了哈，讲乱了不好，认我就行。大成点点头，表示懂钟校长的意思。
两个班的学生集中在一起，有的站着，挤着，推搡着，兴奋异常，闹麻麻的半天静不下来，几个老师站在门口，一副木然的表情。有几个学生还捏着昨天的宣传资料，问，怎么又来一个呀。大成把两个教室的宣讲做完，竟然弄出一身汗。
快到中午，校门外的摊点围满了学生，热闹非凡。钟校长送大成到校门口，抱怨说，现在的学生，好吃成风，明明学校有食堂，偏偏要遛出来买垃圾食品。大成问，整治过吗？钟校长，说，整治过呀，分管副镇长带一大群人来晃一圈，一走又摆上了，没办法。大成想起石桥初中门前那条小路，偶尔也会有人来摆摊，但甘君校长态度强硬，来一个撵一个，学生们也不敢在校门口买零食。石桥初中校舍老旧简陋，但学风醇厚，清流初中校园周正，外表光鲜，却管理松散，两个学校真是没法比呵。也好，甘君校长说得对，这样的学校，学生可能更愿意读职高。大成握住钟校长的手，说，招生一事，就拜托你了哈！钟校长拍拍胸脯，说，汪老师请放心，支持职业教育大发展，我们这点政治觉悟是有的！
大成想，好一阵没回老家看外婆了，不如回去看看，顺便把午饭解决了。大成在校门口拦了一个农用三轮车，一块钱，爬上了挤满人的后厢，一路到了老家大院。远远看去，舅舅的新房子建起来了，一楼一底，楼上2间，楼下3间，厨房在旁边，红砖外面抹上了水泥，底楼的窗户安上了钢条，但没安玻璃，用塑料布封起，原来大成家的破房子已被推为光秃秃的晒坝。老家是面目全非了，当年的老窝已杳无踪迹了，大成的心像被挖去了一样，不是个滋味。
外婆正坐在堂屋门口的椅子上打盹，见到大成，一把抓住大成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问，这次怎么没骑洋马儿回来？大成指指随身带的公文包，说，这次是回来办公事的，骑车不方便，坐车回来的。大成在外婆身旁坐下，又说，这次匆忙，没给您带好吃的哈！外婆说，不用，上次大伟回来看我，给我买的糕点还没吃完呢！大成问，我哥啥时回来过？外婆说，上周吧，不对，上上周，他说你天天东忙一下，西忙一下，心没沉下来？大成说，你听他说，肯定说我干的都没名堂吧！外婆说，管他有名堂没名堂，早点找个媳妇才是真名堂！大成拉长脸做个怪相，说，晓得了！
舅舅不在家，舅妈招呼吃午饭了。大成问舅妈，怎么底楼的窗户没安玻璃，舅妈顿了一阵，面无表情地说，钱不够，楼上两个娃儿的房间就先安了，等有了钱再安楼下3间，到时先跟你外婆安。吃完午饭，外婆把大成拉到她屋里，告诉大成，这新房是修起来了，但欠了不少债，原来大舅说资助舅舅一笔钱，可不知啥原因一直没回来兑现，有人就天天拿脸色来看呢。外婆边说边用手指向隔壁舅妈的房间。大成说，管他的，等我忙完这一阵，我回来接你，去城里住一阵哈！外婆一听，满脸愁容舒展开来了，拉着大成的手，说，最近腰也疼，血压也高，早就想来县城看看老中医呢！
大成知道，外婆喜欢来县城耍，喜欢小巷里人来人往闲坐聊天的氛围，每次一来就要住上十天半月。只是，大成家太挤了，外婆来后大成就只有挤在父母房间睡沙发。好在大成父亲脾气好，自幼是孤儿没一个亲戚，母亲一家来人都当上宾，外婆来更是当老太太敬着，只是母亲偶尔有所不满，大成有次听见母亲对外婆说，我在乡下落下个啥好了，半块瓦都没给我留，凭啥非得来挤我？
告别外婆，大成步行半个小时来到镇上。经过镇政府面前，大成发现原来的布匹摊不见了。师娘不是在卖布吗，怎么没人影了呢？大成又四处看了看，一个布摊也没有了，“少生优生辛福一生””一个夫妇只生一个好“的标语赫然在墙，像在欢迎大成的到来。好久没见过魏老师了，大成决定去雷公山上看看。
一进中学大门，大成便看见魏老师了。魏老师正在操场外与几个老师说事，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有个老师认识大成，便说，魏主任，你的学生来看你来了。魏老师见到大成，缓了口气，中止了谈话，带大成一起回到了自己宿舍。在大成的印象中，魏老师除了当年在唐校长面前提过劲儿外，在同事和学生面前，永远都是和风细雨的，怎么会有烦躁的表情呢。魏老师叹了一口气，说，老唐调走了这两年，学校一直没明确校长，上面叫一个郭副校长主持工作，郭副校长原来是管学生工作和后勤的，对教学也不熟，教学上的大小事都压在他这个教导处主任头上，还要上一个高中毕业班的语文，简直应付不过来。大成问，师娘呢，怎么没在街上看见师娘？魏老师说，不摆摊了，现在都流行买南方的成衣成裤，一条牛仔裤才30元，裁缝都快失业了，谁还买布料呢？学校曾安排她去食堂帮忙，搞了几天吃不消，她有个表姐在省城开了一个磁带录像带出租店，叫她去帮一阵忙，走了两周了，我看她是不想回来了。大成问，那，孩子呢。魏老师说，上学去了，还好，晚上做作业还自觉，比他妈在家时还老实些。大成发现，魏老师消瘦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黑眼圈。
原以为魏老师当上了教导处主任会意气风发，没想到依然过得堵心。大成找不出语言宽慰魏老师，魏老师却说，我想好了，决定离开龙江，调回老家去。大成说，你的老家不是在省城吗，能调回去当然好！魏老师说，老家的人帮我联系好了，省城下辖的安仁县师范附小答应要我，去年就说过，但我当时想到要改行教小学，觉得不值，现在看来，还是划算，安仁离省城主城区就30公里，交通也方便，比龙江清流这个地方好多了，福利待遇也更好，关键是答应可以保留我的中级职称；而且，那个学校还答应我，可以帮助解决你师娘的工作呢！大成问，那，还有职务吗？魏老师说，还要啥职务，现在这个教导处主任就是个受气包，没意思，早不想干了！魏老师重重叹口气，又说，其实，我也不想走，可龙江这地方，太穷了，看不到前途，特别是清流中学，好老师好学生都跑了，招生质量一年不如一年，早晚会被淘汰的！
大成看着魏老师满屋的藏书，想起魏老师当年朗读名著时的陶醉模样，想象不出一向心高气傲的魏老师在一群童稚未开的小学生面前会是怎么样一种表情。该是多大的压力，让魏老师甘于降格屈蹲，大成不知道。沉默了一会，大成问，手续都办好了？魏老师说，快了，昨天去县教委找万主任签了字了，他同意了，估计商调函不久就会发来，等下个月将这届毕业班送进考场就走。大成说，那，以后我们只能到省城来看望你了。魏老师没有接大成的话，继续说，我原以为，万主任会挽留我，至少象征性地说几句挽留的话，没想到，一句没有，目无表情，伸手就签了！
魏老师沉浸在一种深深的失落之中。辛勤工作十多年，自以为深受学生喜爱同事认可，却换不来一句挽留的客套话。再深厚的情谊，在时过境迁后，也可能一文不值，这一残酷的现实让魏老师遭受了意外伤害，也让大成感到了人生的无语与无助。
过了一会，魏老师问起大成的近况来，大成便简要汇报了在市培训中心“帮助工作”的情况。魏老师有点警觉地问，你该不是想来做招生宣传吧？大成解释，不是的，就是来看看你，我们的宣传只找单设初中，怎么可能去跟高中争生源。魏老师释然一笑，说，就是，别做无用功。魏老师又问，你跟老唐相处的怎么样？大成说，唐远奇呀，就那样呀，他是校长，不在一个层次，见了我倒常以老师自居。魏老师说，那你就得认这个老师噻，不能满不在乎的，比如你兼职这个事，最好你还是跟他报告一下，反正久了也瞒不住。大成说，中心可能会通过市教委师范科给学校通报一下。魏老师说，那不一样，你自己报告，表示对领导的尊重，老唐这个人，大规矩在，但心眼还是比较小的，有时还是难免有私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