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国民党兵麻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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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白茹玉被何疤瘌抢走之后,长春城里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那天早晨,我还在睡觉中做梦,妈妈把我摇醒了,告诉我,昨天夜里麻叔牵了匹军马,带着一枝枪要出城,叫国民党宪兵队抓住了,说他要逃跑,正在楼下打他。我一听,扑棱跳下床,光屁股就要往外跑。
妈妈抓住我的胳膊。“你干啥去?”
我挣开妈妈,一下楼就听到了一声声的惨叫。麻叔正跪在楼门口,光着身子,两只胳膊绑在一根扁担上。门前列队站着一排中央军,几个拿着皮带和鞭子的宪兵轮流抽打着他,他的背上,脖子上印满了蛇一样弯曲的血痕。
一个戴着大盖帽,下巴有道伤疤的宪兵头拤着腰在审问麻叔。这个家伙正是何疤瘌。我听楼下的伤兵们说过:这小子吃人饭不拉人屎,啥坏事都干。长春西边他不敢去,因为那边是国民党嫡系部队新七军的防地,那边的兵不把他放在眼里。长春东边的守军是从四川调过来的60军,在老蒋眼里是“外拨秧”。西边的新七军吃的是大米,60军吃的是黄豆和马料。宪兵队的人轻易不敢到西边去找事,只好到东边来逞威风。
何疤瘌问麻叔:“说,你到底是要逃跑,还是要投八路?”
麻叔挺着身子,倔犟地回答:“不,我不想逃跑……”
“呸,还他妈嘴硬,再给我打!”
麻叔在一阵疯狂地抽打中倒下了。死疤瘌命令那几个打手,把麻叔拖到碾房里去。
我吓的坐在了地上。
麻叔被拖进碾房那还能活命吗?一想到石碾子从人身上碾过时喷溅出来的鲜血和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我不由得嚎淘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一群伤兵病号从楼里涌出来,他们有的拄着拐,有的拿着枪,互相搀扶着,愤怒地围住了死疤瘌,一齐喊叫道:“你们不能整死他,他不是开小差!”
死疤瘌拔出了腰里的手枪,瞪着红眼珠子,吼叫道:“你们要干什么,要找死啊?”
一个断了胳膊的伤兵冲出来,用那只手指着何疤瘌,大声说:“你们不给我们吃不给我们治伤治病,想把我们饿死整死,还不许他去给我们弄吃的?”
几个拿枪的伤兵把枪对准了何疤瘌。
“反正也活不了啦,你们要杀了麻子,咱们就一块死!”
“怎么,还想造反啊?”何疤瘌翻楞翻楞眼珠子,抬起脸哈哈地笑了,对那几个宪兵说,“好了,先把他关在碾房里等查清了再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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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叔被关在碾房里,门口安了岗哨。伤兵们骂骂咧咧地回去了,妈妈拉着我也回到楼上。
妈妈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心情很不安,一会儿拿起篮子要出门,一会儿又把破衣服拿出来翻腾一番。我瞅着妈妈难看的脸色,心里很害怕,像个小猫儿似的紧偎在妈妈身后,抓着妈妈的衣襟不撒手,生怕妈妈会跑掉似的。
舅舅潘旺才来了。他拿来一块死狗肉,还有两个窝窝头,对妈妈说:“这个狗夜里溜进我们局里,被同事开枪打死,早上分给大伙,我花钱多要了一份。”
妈妈指着窝头说:“这是你的那份早饭没吃,拿来了吧?”
舅舅说:“我还有吃的,我怕你们啥也没有了。”
妈妈说:“八路军困住城才一个多月就这个样,往后不知怎么活呢?”
舅舅说:“这几天我们警察局都出去收死尸去了,城里已经饿死了很多人,收都收不过来了。”
妈妈一脸忧愁地说:“方林也没个信儿,把我们娘俩扔在这儿不是擎等死吗?”
舅舅说:“现在有的地方把柏油路都起了,拿去烧火。听说市长下令让在马路上种地,这不是赶上闹笑话了吗?”
我突然插嘴说:“妈妈,咱们回老家,去找爷爷奶奶吧!”
舅舅说:“领子说的对,这会儿,城里正在往外疏散老百姓,听说八路军那边也让出去,你们赶紧走吧。”
妈妈犹豫地说:“回去还不得挨斗?”
舅舅说:“那边土改都结束了,咋着也比在这儿等死强。”
妈妈没吱声。舅舅接着说:“你们收拾收拾,我给你们弄点干粮,带着路上吃。”
妈妈回身从被子下面摸出一个金镏子,递给舅舅说:“把这个拿去,能换多少算多少。”
舅舅苦笑了一声说:“这玩意现在都不顶一个大饼子。我想办法吧!”
舅舅走了。妈妈呆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对我说:“咱们是不能在这儿住了,得赶紧回老家!”
我知道我的老家在呼兰河边的一个小镇,那儿住着爷爷奶奶,还有我的哥哥妹妹,我真想他们啊!可我却着急地对妈妈说:“我去告诉他们也回老家!”
我跑出门,拔腿朝楼下跑去。
我要去找小伙伴,盘脐子离我家近,我到他家一看,屋里空空的,全家都走了。
我又去找小老丫,她正坐在门口用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她告诉我,她爸爸已经死了,就剩她一个人了。她还告诉我,狗剩儿在一个的碉堡里捡了一些手雷、小炸弹,在街头和几个小孩玩,被当成偷盗军火的嫌疑犯给抓起来了。
就这么一天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怎么办?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成了大人,我对小老丫说:“你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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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妈妈早已炖熟了那块狗肉,切成了块摆在桌上等着我。呵,真香啊,我馋得要流出了口水,肚子里也咕咕直叫。我真想抓过来就塞进嘴里。小老丫怯怯地瞅着我,馋得直用嘴吮手指头。妈妈叹了口气,把肉拿起来,递到我的眼前说:“吃吧,这年头别说狗没法活,就连人都顾不了了。”
我和小老丫把肉拿在手里,一点一点送进嘴里,一下一下慢慢嚼着……
妈妈一口也没吃,站在窗前直往马路对面瞅。我知道妈妈的心思,走过去,轻声说:“妈,给麻叔送点肉吧!”
妈妈瞅着我,不放心地说:“门口有岗哨,你能送进去吗?”
我说:“能,我知道道儿!”
妈妈用手巾包上几块肉,叮嘱道,“小心点,快回来!”
我答应着,跑了出去。
我绕到碾房后面,那儿有一个风洞,用砖堵着,折开砖,我就钻了进去。
麻叔躺在墙角昏睡着,嘴里不停地呻吟着。我摸到他的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摇晃着,轻声地喊着他。
麻叔醒了,他看见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看着他那血肉模糊的吓人样儿,忍不住哭了。
麻叔颤抖地伸出手,摸到我的脸上,替我擦着泪水,喘着气说:“好孩子,别哭了,你怎么来的?”
我把手中的小包递过去说,“妈让我给你送肉来,你吃吧!”
麻叔捧着手中包,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他一把搂住我,哽咽着说:“孩子,你到这儿来多危险啊?”
我把手伸到他的脸上,替他擦着眼泪说:“麻叔,你快吃了肉,我领你跑,要不,他们会杀了你!”
麻叔喘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孩子,我不能跑,要跑我早就跑了。我要跑了,那些伤兵病号没人管,都得饿死病死,不管怎么样,他们也有父母,也有儿女,也是人哪……”
我止不住哭了。
“快别哭,让他们听见……”麻叔把手巾包打开,把肉块递给我。“你快吃吧,吃了我就高兴。回去告诉你妈,早点走吧,走出城去就是解放区,到那儿就有了活路。”
麻叔一阵疼痛,说不下去了。他费力地喘了几口气,侧过身子靠着墙角坐起来,一只手伸进裤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东西。我仔细一看,是个小铜佛。
麻叔把小铜佛递给我,说:“孩子,这个小铜佛是我家祖辈传下来的,一对儿,我戴着一个,我儿子戴着一个,我怕是没有指望回去了,这个铜佛就交给你吧。我不信佛,可我盼着它能保佑你们走出去,兴许能够找到我家,见到我儿子,替我捎个信,我那儿子今年十八了,他叫大宝,本打算今年年底娶媳妇。家里人一见这铜佛就……”
麻叔把铜佛往我手里一塞,双手捂住脸嘤嘤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