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1

                                                           李子柒的牧歌

远山夕阳,篱笆青苔,一朵花和两只狗,飘飘的衣衫桃花似的美颜  ……这一切如诗如画。李子柒,一个温婉美好的小女子,把日子过成了一朵花。

日升月落,云散云收,李子柒采药砍树,播种采摘;李子柒絮一床温暖的棉被,做一道唯美的食物。这个女孩飘飘如仙子朴质如农人,比隐士更丰富,比诗人更实干。温言寡语的李子柒吟唱着她个人的牧歌。

网上呼声太昂,偶尔我也会瞄一眼,瞄来瞄去,我的脑海就开始快闪——千年的时空瞬间压缩,电光火石亮闪了我的眼。深弯的脊梁、树皮一样的大手、日头下打夯的背影、星夜中祈雨匍匐的一片……一个、一群、一个民族的一帧帧断片碎影,纷至沓来,转瞬不见。一回头就看到了母亲。

母亲今年八十二。我外公一家是四川遂宁乡间的农户,生下兄弟姊妹六人,还有过继给我外公的干儿干女(外公家的孩子好养活,亲戚的孩子就会过继来,排在自己的孩子群里面),热热闹闹一大家子。母亲是最小的一个孩子,生她时外婆都四十多岁了。外公除了犁牛打耙,他还是一个很好的裁缝。家里有几亩水田,开着粉坊、机房。还有一两个长年,是外公家的穷亲戚,和舅舅们负责田里的农活。外公农闲时节出去给三乡四里缝衣服,在雨天,在暗淡的油灯下,千针万线的缝啊缝的。外公人长得清癯俊朗,须髯飘飘,目光炯炯,这是我在照片上看到的外公。外婆负责一大家人的一日三餐,颠着小脚指挥媳妇女子铰粉丝,晾晒、捆扎、贮藏。夜里就开始织布。外婆去世好多年后,我那些舅母们还神叨叨地说,一到深夜,老房子就会传出嗡嗡的纺车声。母亲说,不超出六岁,她就能站在一只小板凳上,煮出一大家子的饭食了,包括做大活的春播或秋收时节。外公很有生意头脑,母亲四五岁时就拥有一家公司,那是划给她照料的一只母鸡,每天喂食,捡蛋。攒着的外公卖了,就是她全年的红利……全家人经年累月,勤做苦熬,到49年,我外公家有十几亩水田,街上还有一片门面,卖外婆的家织布。到我母亲上学时,我的舅舅和姨妈们已经拖儿带女,就分家另过。在那时,我外公以及我外公这样的农人们,他们匍匐在大地上,辛勉执拗地从土里刨食,一天也不曾懈怠。

这个时候的中国农人,就是一群勤勉的土拨鼠,不停地刨不停地刨,直到死去。他们的世界就是那一亩三分地。田园牧歌是诗化的苦难,他们只有劳作苦难,没有牧歌。

49年后,外公外婆继续在土里刨食。母亲成了文化人,不甘心刨土,一路辗转,最后到山里觅到一民办教师职位,从此离开了家乡。我们姊妹三人都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母亲在山村小学教书,白天教小孩,晚上教大人,空余还要上山下河写语录写标语,写在山上的石头、人家的匾额上。每月十一块钱,三个孩子都小,带不了。大概两岁的时候,我和三岁多的哥哥被送到祖父家中寄养,不到两月我差点死掉。我祖父一家,早年间还发达过,到49年前已经败落得一贫如洗,资格的贫农。得到消息,父亲日夜兼程赶回老家德阳,看到的是瘦骨嶙峋的一对小人和家中三餐难以为继的境况。我上吐下泻,父亲连夜背回了我。母亲日夜看护,才捡回一条小命。等文革的硝烟暂停时,父亲再回老家接小哥哥,小哥哥硬是不敢睡,熬不住了,梦里都依然抓着父亲的手。后来亲戚谈起,因为一口饭,孩子们挨打挨骂,打发早点上床睡觉等等,我没有怨恨,我早忘却了。但母亲提起那些事仍是忿忿的。

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比比皆是。后来的一天,我祖母挖着挖着南瓜坑,一头栽倒再也没起来。父亲回去,坟上已是草色青青。想起这个,我今天内心都依旧黯然——我的祖母,人们说是饿死的,饿死前她在挖南瓜坑。那个时代,饥馑遍地,她得挖多大的南瓜坑啊。种子还没撂下,她就一头栽倒了。这个祖母,我没一丝印象,我眼前总是浮现出雪夜中卖火柴的小姑娘,小姑娘变成了我瘦小的祖母,坐在一个大大的南瓜坑中,我几乎看到了祖母枯萎的眼里的一丝星光,还有那到处蔓延爬行的大南瓜,不在天上,就在祖母周围的土地上。

母亲一直在岷江深处的山村辗转,到我四五岁时,父母终于在一起了,这个村子叫紫荆村。小小的村子,背靠着一座小山,一边是大河,一面是小溪,中间这块平地,很久以前是一个庙宇,现在庙宇只落下一个大殿。大殿砌上山石,夹上几块木板就是小学校。殿旁有几间木板房,耗子真多啊,晚上全在楼板下大窜特窜,间或还有大蛇隐现。对面有一个大队医院,没有人家,农民在两边的山上或者更深的峡谷里。父亲教高年级,母亲教低年级,复式班。孩子没人带,放教室里一起上课。难以忘记的是我把脑袋伸进简陋的课桌里了,怎么都拔出不来,后来就不记得了。除了上课,母亲把这个小岛上每一寸能种的地都种了,空闲时间还给附近的农人做衣服,写信。一放学,她就坡山坡下打猪草,我们三个小人关在教室里等着母亲回来,母亲的背篓里总会抓出一大坨野草莓火棘果刺梨野菊花之类的,我们的零食或者简易的药物。野菊花干了,就塞进枕头。

父母和农民相处甚睦,我们养的猪也没人举报,还能自己留一半享用。放学了,父亲时不时地去钓鱼,父亲的钓鱼技术很不错,三天两头还是有油荤的。那些满脸菜色的农人上街,在小学校歇歇脚,喝口水。太晚或太早父母还会喊他们吃碗饭。也有知青从山上下来,请母亲扎一扎他们的破衣烂衫,讨一两灌泡菜,去度过他们艰难的插队生活。放假的日子,我们三个小人都跟着父亲去山上背柴——我们要用,学生蒸饭烧水也要用。背回来还要锯短,大一点的树,我坐一头,父亲一只脚踩住另一头,父亲拉上锯,哥哥拉下锯,哥哥挨了好多斥责啊,他实在拉烦了。他也就七八岁。但不管怎样辛苦劳累,那还真是一个世外桃源啊,大多数时间,我们无忧无虑,上山下河地野跑。

山上的农人苦做死做,还是吃不饱。一到开会,父母就半晌半晌地忙,写标语、写大字报、准备口诛笔伐的材料。一年也就这一天半天热热闹闹的,斗斗地主,声讨一下投机倒把的分子,大队书记讲讲国际国内形势,民兵连长领着喊几句口号,婆娘女子忙着千针万线纳鞋底子说闲话……开完会,地主也好,贫农也罢,赶紧回家刨地,刨自己的吃食,刨要交的公粮。七十年代后期了,好像每年都要开交流会,一开会,生产队就要杀牛。那一次,我看见赶过来一头牛,那牛慢腾腾地挪过来,过来自己就躺下,那么温顺地引颈就死。在等待明晃晃的屠刀刺入的那一瞬,我看见牛灰蒙蒙的大眼里,一滴一滴的泪水滚落下来,那么大,那么晶亮,散了,漫湿了周围的毛发。边上有一个人说:这牛真还会哭呢。以后就是杀猪,我都要大哭大闹,被赶得远远的。我实在忘不了那头牛。

我的亲人也是过日子的能手,我的邻人也很勤劳踏实,但这是上个世纪中叶的乡村,这牧歌唱得太拙朴太悲辛,还有些许的荒诞。

弹指一挥,九十年代。好几千年了,我们今天终于解决了吃饭的问题。可是乡村几乎沦陷了。山里山外,年轻一点的男男女女,带着吃更好的饭的梦想向大城市集结,留下的大多是找不到活路的、残疾的老年人。空落的村庄,废弃的房屋,大片大片荒芜的耕地。为母亲的心愿,我们回到了母亲的老家,藤蔓几乎霸占了所有的空间,我外祖母舅舅们的房子都快塌掉了,一棵倒下的大树压在房顶上,植物疯长,我们进不到屋里。转悠了好久,在远处小森林一样的田里寻到了记忆中的那棵老橙子树,树上挂满了果子,地上掉了好多。看着这么寂寞的橙子,我好说歹说,大舅的儿子终于弄下来了十几只,运到城里分享,大伙都说原生态,结果都不要,我又一路拉回家。有点苦涩,虽然可以下口,但早已经不是童年时那味了。

在离那不远的村庄,住着我八十八岁的二姨和一只狗,先前还有一只猫,不知啥时跑掉了。再走上十来里路,是我一个舅舅的村庄,舅舅五年前死去,他离世时谁也不知。舅舅的五个儿子长年在外打工,修了一栋楼,自己打了一条路。也没人居住。

童年中永远走不稳的滑溜溜的田埂早已经尸首无存,到处都是疯长的灌木丛,我大舅的老儿子现场演绎什么是“筚路蓝缕”,手薅刀砍,我们跌跌撞撞,终于走到了我外祖父母的坟墓上。青烟袅袅,只有乱飞的风一忽儿向东一忽儿向西,恍如隔世。

在上百公里的另一个县的乡村已然崛起,成了城乡结合部,我的堂兄弟姊妹们要么打工要么拿着赔地的钱胡乱混着,没人种地。我的祖父母好像死去了几百年似的,不见一丝踪迹。

我们终于进到了城市,我们在每一个角落里种花种菜,为一丁点阳台楼顶,我们和城管物管斗争,我们贼心不死地制造那可怜巴巴的所谓田园,妄图“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可是乡村沦陷,田园不在,阳台上哪里种地出变换的四季?牧歌如一丝游魂,只偶尔飘零在某些人不眠的夜里。

今天,这个叫李子柒的小女子,种菜养殖制药烹食,就是一片云彩,也能摘下给自己剪裁一件漂亮的衣衫。她有美好的山岭小溪园子,她在大地上刨食,更像是在大地上写诗。但这只是李子柒的牧歌,像一道细细的山间溪流,一路琤琮, 在她的小院子里汇聚成了一泓远离红尘的幽潭。数一数家史,看一看历史,我们也勤劳我们也灵巧,几千年来,土里刨食,土里掩埋。白云苍狗,黄土漫漫,我们直不起的腰背,我们永不停歇的手……我们没有这样轻吟呢喃唯美的叙事歌谣。

我们心牵李子柒,因为她唱出了我们梦里的牧歌,宛转悠扬而没有了太多的苍凉隐忍和悲情。我们更是心牵养育了我们的土地和土地一样的人们,我们想要这广阔苍茫的大地依旧山明水秀,风情旖旎。

在工业化城市化日益推进的今天,李子柒的牧歌会汇成一支宏大的交响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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