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不会被屏蔽的无趣一夜
那个我本不应该在场的周二下午,体感温度将近40摄氏度,湿度70%,像能在空气里伸手抓一尾奄奄的热带鱼。舍友丁灵玲扯着我袖口,带我踩进艺科活动厅一片声浪海洋中,三步一回音。他们叫她“叮铃铃”“小叮当”。女孩们叫得好听,两个轻声掠过舌尖,几个北方口音不讲究这个,叫得掷地撞钟,气吞山河,吓得她糖葫芦马尾一跳,“不听不听,王八点兵!”
我心想王八什么时候弃文从武了,突然这串糖葫芦一个战术后退停下来挽上我胳膊,朝一个极近的远方发出甜美的干扰杂讯——“部长!”。我马上根据语音输入检索,想来是那一场常驻宿舍夜聊的热带风暴前来叨扰,或准确来说是将被叨扰。
受到杂讯的热带风暴从三两人中抽出一个转身来,拿手中的企划案做凶器,举重落轻在我舍友头顶做一只路过蜻蜓,“一听就是你,叫我干什么?”
身侧铃声清脆乱作一首恋曲前奏,指着我说,“喏,跟你说过的那个朋友,带给你见见世面!”
我尚未开口先被捧杀,只管跟着补一句尊称,“部长好。”
这回热带风暴终于把匀在我们二人中间的目光全部放在了我身上,准确来说是放在我的耳钉上。这枚无市无价的镀银匕首刺过我耳垂,出自校会某次抽奖活动的二等奖的重量。张扬的自我伤害是愚钝的,高中在读时我也以为一切穿孔活动与我无缘,结果高考结束和前任和平分手后也恨不得马上变做一个悲痛的蠢人,到底打了耳洞,以生理上的疼痛交了答卷。始终不太习惯,军训时差点发炎堵死,冬天迎来这支匕首时重新经历了一场开天辟地,到底是冷兵器,挂在伤口上,竟有种终于等到你的契合。也不知道是谁成全了谁。
他陈列出一些羞涩,“太客气了,我在这个部门里一点地位都没有。只有小叮当叫我部长,还不是照样爬到我头上来。——她就是你说的那个?”
“是!”丁灵玲扎进我怀里,檐下一片清脆的碰响。我任她抓着我双臂摆弄炫耀,“她可以听见别人心跳的声音!不是扑通扑通那种。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声音,我是风铃声哦。”
对面笑了一声,“真的?”他看向我一眼,问的却是她,“还有些什么声音?”
铃声如数家珍。我不说话,只盯着他的呼吸。这是本人今天肩负的光荣使命,为可爱的小铃铛探测到热带风暴中心的语法。但我听不见,也许是铃声太吵,也许是右后方浪声有意无意向这里涨潮,也许是刚刚来讨企划案的那只海鸥发出低鸣。他倒是冷静,自有一番气候,藏了一场蛰伏的雷雨在眼镜反光之下。鬓角有一缕没扎进脑后的发,随着他微笑的眼窝和颧骨起伏。我福至心灵,伸手将他那缕头发掖到耳后。
丁灵玲在我怀里怔了半秒,我也怔了半秒,整个声场海洋干涸了半秒。水汽、热带鱼、浪、海鸥,什么都没有,海枯石烂。摩西敲了神杖,我指尖却碰到一寸的耳廓肌肤,柔软的,微凉的,传送给我不可闻的一阵涌动。我在雷雨中看到一个闷热而湿润的暗号,有个声音贴着我的耳膜深处,沉沉落下。我打了个颤。扑通。那是我无数次在影视作品中听闻,自己却从未听到过的,血液泵进心房时的声音,真正的心跳声。扑通。
“所以你的心跳声是怎样的呢?”他问我。
“我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心跳声。”我早已收回了手,怀里的小姑娘跳出来说,“人平常是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的。”
他笑,伸手向我,又中途落转而下,停在警铃大作的小姑娘面前,“我还挺想听小叮当这风铃要怎么响,跟平常一样叽叽喳喳吗?那真是苦了你。”
小姑娘气鼓鼓,铃声却轻快,扑上去跟人打闹。海又是海了。不一会儿另一边有人叫了小铃铛过去,她挥挥手让我也去帮忙,一头扎进了准备室。我行经刚被叨扰完毕的热带风暴,他把和前一位牵扯的笑加个八分满送还给我,那缕头发又落下来。我也仓促抿嘴回礼,想来笑得不太好看。仍然什么也听不到。
他说,“我也很想知道我是什么声音。”
我看着他,猜他也许不戴眼镜更好看些。积雨云终年不散的地方,难保会有什么不为所知的秘境风光。却应是乱象中闻铃风清雪霁的剧本,轮不到我苦苦撑一把伞背道逆行。于是我说,“抱歉,我好像听不到你的声音。”
“那好可惜。”他摊手。擦肩而时却突然圈住我手腕,只用拇指中指食指,不知道哪来的讲究。紧了一瞬,为把我留下来,然后只是搭在我腕上,乖巧得像个装饰。又说,“如果靠近一点会听得清楚些吗?”
我脚步一顿,用余光回他,“也许吧,看多近了。”
他用钥匙打开一扇我未涉足过的门,“有点乱,你随便坐,杂物丢椅子上就行。”
我气还没喘匀,暂时没那个脑容量运算如何拘谨,往沙发上一倒。难怪他特地排了半小时喜茶新品来献殷勤,谁知道要爬九楼?环视一圈,独立卫浴,一室一厅。厅也像是室,工作室,长桌上摊着些七七八八的工具,刷子钳子钻子?Manly shit you know。墙角还收着几个木架子,兴许是画架。我不知道。我的专业都跟这些八竿子打不着。他学的录音,我做好了进门撞上几面隔音墙的准备,然后可以不用脱衣服地听他陈述一个艺术创作企划或术语讲座,听完也不用脱衣服。又或者推了门直接脱衣服,那倒是什么墙都无所谓了。门开了却是一副没想过的光景。我留着一丝力气把桌上红色痕迹臆测成凶杀案残留,为绯色事件添一点悬疑色彩,很快又觉无趣。这到底是什么事件,到头来也没有人要说清楚。
他滴一声按开了空调,问我要不要吃雪糕。
我说要,这时候才慢慢问他,就你一个人住吗?这租金不便宜吧?你打工吗?他剥好了小布丁递到我嘴边,我咬着接过来——还好刚才已经在七楼时牵过手。没有其他意味,我体力不好。兵荒马乱的楼梯间,事物都是螺旋上升的。他牵着我说再坚持一下,我就忍不住想到别的地方去。在楼梯间或是在床上,这一突发事件都能被实践后螺旋上升成真理吗?——又想偏了,偏路的偏路,会走到哪里去?
“一个人住。熟人转租,不贵。但也偶尔打工。”他在我旁边坐下,双人沙发没给我们留下多少空隙。我能感受到身边的温度,雪糕也感受到了,化得很快。我不喜欢做那种廉价的食色表演,所以不得不专注一些,把狼藉留在里面。
我也知道他在看我,但要假装不知道。妈的我就不该吃雪糕。他怎么不吃?我还想看他吃呢。突如其来的紧张,我呛了一下,最终还是成就了表演。他笑,拿纸巾给我。我呛得脸发烫,横他一眼说怪你。他心知肚明,怪我,又把他拿手的羞涩摆出来,没头没尾地来一句,“我觉得好看。”
妈的。我把雪糕棍摔在地上,最后的良心是避开了那块本就斑驳的地毯。剩下的就只剩作恶了,扯着他领口亲上去。太烫了,刚吃完雪糕,嘴唇碰点什么都是在烧。他倒好,连眼睛都不闭,我靠。我自然也没闭,只是对不了焦,一头撞进积雨云深处。
他镜框磕到我了。我伸手去摘,眼镜腿被头发绞住。较劲了一声,对面那只眼睛眯起来,嗓子里发出的笑绕了个弯,热气打在我脸上。热带风暴前的五分钟,雨欲来而万物滞止,潮湿和闷热且行一场大规模的慢性谋杀。在等什么?雨是等不来的。得自己把那压下来的云扯烂,才会有雨水痛快地砸下来。我咬下去。那片云翳果然不再盘踞。他抓住我的手,教我放开眼镜,带我去把他脑后的发圈扯下来。雨开始下了。
我们在沙发上脱了外衣。他才说,“东西在房间里,你要来吗?”我相当恨他一路长驱却在门前装雨天留客的德行,恨他为何不摆布我。刀是他架起来的,却要我下手。那我如何做一个完美受害者?两臂环住他脖颈,在耳边温柔地磨牙吮血,“你再讲这种话,我现在就给丁灵玲打视频。”
他眼皮一抬,泄露了点未曾陈列过的愕然,很可爱。我安慰地吻他眼角。定是没想到我竟敢在这节点时提出第三者,何况那一位本不该是第三者。这种烈性大概在他所有按倒在沙发上的娇躯中也属特立独行。他也很快明白过来那些招数捉襟见肘,我是生气了,但刚刚瞬间的缴械也把我哄好了。我们仍在清醒理智的界限游走,知道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共彼此拌嘴爱恨情仇,所以别扭来得快走得也快。我们拥有的只有一个突发事件,一场测试,一则调查报告。双方重新达成和解。他把我抱起来,放进另一片几步路之遥的云雨中。右手解开我背后扣子的时候,左手圈着我的腰把我按进怀里,手上动作很慢,一个一个地解。他说了一句话,但因为贴得太紧,声音仿佛在我周身每一个角落发起震荡,撞得人晕乎乎。我被他指甲游得发怵,抬头发出个音,“嗯?”
他又不说话了,我们一起跌入云里。
进来的时候少见地带了戾气,我吃痛出声,紧了一下。他皱眉,用力将我手腕扣紧。眼睛湿漉漉的,可能也被我激到了。一朝等得云消雾散,也禁不住直接给投进风暴狂澜,太乱来了。脏话都到嘴边,却撞上一对迷航的眼睛。我立刻知道这不是属于我们之间的恩怨,但又因为有所联结而共情泛滥,一念心软,忍着,伸手将他落下来的头发按回耳后去。对面的脸痴痴地朝我手掌靠过来,小狗一样。他这才如梦初醒般俯下身,头搁在我耳边,拿鼻尖拱我颈窝。我泄气般地哼一声,他终于缓了,凑上来吻掉我鼻尖的汗。
我没有要问,他也没有要答,一种共犯间的默契。他终于从乱流中睁开了眼,事情变得有迹可循许多。我嗓子发哑,聚焦不受控制。终于一片清澈的云雾笼罩了我,看不见了,因而听见了不知哪里的铃声幽幽响起,尾椎处一紧,太阳穴阵阵地跳。
稍微喘不上来气,好像有液体从我眼角滑下去,不知是因为触感还是情绪开始战栗。求助般索吻,他给了,贴在我耳边,沿着下颌骨的角度安抚。清脆铃响针锋般尖锐,攀着脊柱一节节往上扎,逼近,密集,收紧,再收紧。万物旋转上升,坍缩成一簇高亢的余音。我从翳中挣开一个口子,大口呼吸。他拿拇指描过我眉眼的轮廓,带走睫毛上的雾,指腹很烫。
“是说,”他也在喘气,却突然很虔诚地把手指埋进我发根,凑近我,耳边那枚匕首也许因此泛起雾气,“现在能听见了吗?我的声音。”
我完全被他按进怀中,这无疑是一个真正的拥抱。鼻子一抽,险些要落下泪来。我真的听到了,血液涌动在身体每一处的声音。那中心偏右的地方,有一个低沉的声源,鼓动着发生的一切。他的心跳竟是真正的心跳,没有任何蹩脚的指代,也不顾左右而言它。我贴着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在与之共振。我突然放声地笑起来。他不解,把我从肩上捞下来。我又傻笑着钻回去原位。扑通,扑通,扑通。
我很少做梦,尤其在别人的床上。但这个梦很长,拨云见雨,我撑着伞走在校主干道,两边的摊位都在忙着抢救宣传物料。一个人从我身边闪过去,那时头发还不多长,将将一个小揪。眼镜也不是现在这副。他跳进一个单位,问,二等奖抽出去了吗?答曰还没有。他说,没有就算了,到时候还给我吧。没事,本来就是送人的,那人不收,就送给谁都一样了。不过做了挺久的,留个纪念。交代完就走了。我收了伞走进方才有人驻足的那个格子,问,怎么才能抽奖?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也在下雨,一个寻常的突如其来而无休止的雨天。遮光窗帘,停转的钟,不开灯的房间。灰色鹅绒被犹如蓬松的水泥,我觉得自己无法动弹,还好尚有一只手能够活动,伸去想要划开窗帘。这时身后另一个人的手顺着我肩膀攀过来,沿着指缝将我扣留。
“再睡一会儿吧。”
于是我没有拉开窗帘。时空停滞,没有光洒进来,谁都不会被唤醒。巨大而沉重的水汽慢慢朝我压着下来。世界安静得可怕,我翻个身缩进他双臂中,没有声音。突发事件终于在上升中土崩瓦解,最终达不到真理的高度,垂直落下,沉默地溺毙。谁又需要真理呢。两个没有心跳的人,只能彼此靠近,再靠近,贴合,同频,将对方的一切化为已有,也将私藏的一切献给对方,靠肌肤骨血每一寸的细微脉动确认彼此的生命。但此时此刻没有人需要真理,也没有人需要生命。刀是他架的,人是我杀的。我取下耳钉,疼,似乎撕破了什么,又流血了。匕首留在他长桌上那枚红痕所在的地方,雪糕棍丢进垃圾桶。我关上门,独自穿过螺旋下落的楼梯间,准备迎接吵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