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科幻/恋爱喜剧]轮回之旅

此文写给那位高中毕业就献身中医的少年,很高兴能和在他相同的年纪找到了伴随一生的兴趣,并祝愿他一路走好。

——Future-Tech

序章

0

当我走上山崖旁的小木屋时,灿烂的夕阳从那熟悉的古旧门槛旁露出,海涛拍打着沙岸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我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在好不容易稳定下自己的情绪后,我拧开了小屋的门。躺在床上的,是我最熟悉、却一想到就会忍不住留下眼泪的人。

那是饱受着肝病折磨、即将离我而去的爷爷。奶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住地抹着眼泪。尽管开门前踌躇不前,此刻我却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床前。

“爷爷!”

我可能用了这辈子最大的毅力,才没有让声音变形、没有让眼泪从我的眼眶里涌出。

躺在床上的爷爷出神地盯着卧室里的小窗口,太阳刚刚从那个方向落了下去。注意到了我,他举起了右手的肘部,枕在床上,以此为中心不断地向上摇摆着。

我跪在了地板上,用双手抓住了他的手。和上次见到他时,他的手变得那么细;平时只是装饰般的老年斑也显眼起来。尽管冰冷,但是那其中却似乎包含着流动的微弱热量。他说不出话,嶙峋的脸颊上一双大眼睛就像小孩子一样,出神而又恋恋不舍地望着。

“老头子,你最想的孙女来了啦!”奶奶不住的叹气掩饰住了她声音的哽咽。

“爷爷、我就在这!”

这一切都来的太突然了。我想起了四个月前在邮轮上,爷爷站在船头指点江山的样子,他被铁板烧师傅的技术惊讶到而竖起大拇指的样子;四个月在我眼中就是短短的一瞬,但再次见到的时候却已是离别了。

此时,握着他的手、我的内心依然抱有一线希望。我呼喊着:快来人啊、快来个医生救救他!他的手臂明明还是炽热的、心脏明明还在跳动,眼球还在转动着、就像位好奇的学者,想要将这个世界的一切收进眼底。但我知道,一直为爷爷看病的杨医生才刚走不久。而正是因为这位我们从未怀疑过他医术的医生的诊断,我现在才会出现在这里。

爷爷一直摇晃着他的小臂,我的手也跟着一起摆动着。我想起了小时候他来家里看我,即将离开时、还小的我一摇一摆地追到门口、恋恋不舍地叫他们下次再来,然后他就会低下身,把我抱起来、在空中上下摇晃着。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切实的记忆,而是通过父亲拍摄的录像带才得知的。

但是,爷爷再也没有办法像那样抱起我了。现在,他的体重比我还要轻,手臂看上去甚至比我的还要细。我不敢奢望那么多,我只希望他的摇动永远不要停止,他的眼睛永远不会闭上。

渐渐地,时间变得慢了起来。

爷爷动作的幅度开始变小,他一直听着周围的人在说话,但是却一句话也没说。他温柔的眼神一直注视着我,我害怕自己会在的他注视中落下泪来。不、我不想这样!因为爷爷说过,他活得已经够久了,只是现在已经到了他离开的时间。

爷爷的眼睛开始微微闭上了。慌张的我现在是握着他的手在不断摇动着。

不,不要走。

我记得原来来爷爷家玩的时候,他把他手机号留给了我。在我的印象中,爷爷一直是没有手机的;有什么事情我都是直接打奶奶的电话。

“这个手机里、我只存了你奶奶的电话。”爷爷神秘兮兮、却又有些高兴地说道。我也觉得心里有些暖暖的。

“优,在学校里有男孩子追你么?”

“没、没有啊!怎么了、爷爷?突然问这个?”

“那就好。我只是问问,如果以后有了男朋友的话,要先带给我来见见哦!”

虽然有一些奇怪的感觉,但当时的我还是答应了。因为让两个爱我的男人面对面,总觉得会很有戏剧性。但是现在,那一幕已经不可能出现了。现在问他关于电话的事情,他也只是和奶奶统一口径:

“我没有电话的,只有你奶奶才有。”

那种感觉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就像你无法指责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却多了失落和难受。


最终,毫无征兆地,爷爷的手垂下了。

轻轻地倒在了床单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床单的柔软还是饱受折磨的他已经瘦骨嶙峋。


抽泣声从我身后传来,奶奶的、母亲的、大姨的、表弟的,还有爷爷生前剧团的朋友们。

这之中,唯独缺少了我的声音。

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以为,我会是第一个哭出声来的,但是却没有。我所受到的教育防止我在高兴的时候欣喜若狂、在难过时陷入悲痛中而不能自已。我不敢却回忆之前的事情,我只是一个劲地在想:我不能够哭出来,我不能让长辈们因为我而更加担心了。但我没有想到我能做得这么完美。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将我的身体全部掏空,然后把内容物都塞到了箱子底下去

爷爷依然是我最亲爱的爷爷;躺在我面前的,依然是一具已经失去了生气的冰凉躯体。但自己就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两者间的差别般。 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像位端庄而成熟的母亲,目送着自己的孩子离开。

“真优,不要太难过了。”

“嗯。”

充满了空洞的回答。我做的很好,不会有人为我担心,爷爷也可以安心地走了。我想。

但是,这样的余韵我并没能维持多久。

1

从爷爷家出来,我再一次看见了大海。

远处的海面一如既往地平静;波浪一遍遍地拍打着礁石,连发出的声音都几乎一模一样。此时,已经快是日落了。没有了人声的嘈杂,心情平静下来的我想起了上一次见到爷爷的时候。

很少提出要求的爷爷突然说想要去做一次邮轮。母亲就和大姨一起策划了这次旅行。最后去的是我、母亲、大姨、妹妹,还有爷爷奶奶六人。14天的路途中,除了一些小插曲,大家都玩得很尽兴。回去的时候,我们还把他们送回了这里。爷爷奶奶是在八年前搬到这里来的。退休了以后不太适应城市里喧嚣的生活,小有积蓄的他们就选择在这里安度晚年。从这里,开车去最近的城镇一个小时,机场或是火车站之类的交通枢纽则要三个小时左右。但是食材每周都会定时送来,也有地下水。生活还是十分舒适的。

只是,当我们都以为,在这样好山好水的好环境里、爷爷他们肯定能活到我结婚的时候时,这样的平静生活却在第八年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多少个可惜都显得不够可惜,而多少个突然都显得还不够突然。海潮的声音就像一块巨大的铅、将我的心向下拽去。独自一人面对大海、没有人能看见我的脸时,我的心情要比在那个拥挤的房间里沉重无数倍。我想哭出来,但是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下。

虽然和奶奶承诺了,以后还是会像现在一样的频率来这里。但是我真的好害怕。我会想起在这里、和爷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爷爷喜欢看新闻,而我每次来的时候又几乎都是上午,所以他一定会坐在电视机前、只是在我进来的时候摆摆手、以示欢迎;爷爷的鼾声很大,所以当我想和他还有奶奶一起睡时、他都会好心地提醒我,虽然每次这都无法改变我的主意;我长大了、要一个人睡书房,尽管我的铺床技术就像他的菜做的一样好,他每次都依然会让奶奶来帮我……

越是想到这些、我的胸口就越是一阵阵地发痛,到后面已经变成不蹲下就无法不叫出声的状况了。

“真优,该走了。”

母亲在车旁招呼着我。

旅途中,我认识了一个男孩。或者,说认识也许不大恰当。是我总能在附近发现他的身影。他看上去也是家庭出游,但却只有一位大约四十岁左右的成年男性相随;年龄与我相仿;常常露出那种欲言又止、充满焦虑的眼神。整个旅途中,我只有在自助餐厅取餐、通往洗手间的走廊上和他有过礼貌性的交谈。他总是看向我,但是不会想那些毫无礼貌的中年大叔一样盯上半天;发现我的目光时就会很慌张地回过头去。

最让我难以忘记的,是在即将下船时,他站在船上看着我的眼神。他没有选择避开,而是和我对视着。那种忧虑而又绝望的神情,让我难以忘怀。现在回想起来,是不是在当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呢?

“没事吧、真优?”

不知是腹部还是心脏的疼痛已经让我难以承受。我知道担心的母亲正在向我走来。我没法发出声音,因为只要一出声我就会哭出来。而我不想让母亲知道我是个爱哭的孩子。

强烈的悲伤和情绪波动让我最终做出了选择:我向悬崖跑去,随后纵身一跃。风的呼啸声已经让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感受不到任何我害怕的东西了。

爷爷,我来陪你了。

第一章

2

我完全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还在没有跳下去的时候,我就已经闭上了眼睛。但是和无论是坚硬的岩石还是冰冷的海水的接触感都没有传来。可能在坠落的过程中就已经昏厥了吧。坐过山车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一直很害怕失重的感觉。

我还真是没用呢。

当人们长大的时候,他们总会想起他们刚刚具有意识的时候。他们会说:

“我也不知是怎的,仿佛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就能够记住之后发生的事情了。但是在之前的事,我只是在听你们说的时候才有点感觉,但是要我自己去回忆却毫无印象。”

从我跳下去之后到醒来前的时间,我的意识可以说是都处在这样的一段混沌之中了。我没有想起任何人,包括刚刚离开的爷爷;关于我的行为,我想那应该是压抑得太久之后的爆发,因为自己总是把痛苦和难受藏在心里;我想我的一生也就是这样了,尝尝把伪装的笑容挂在脸上的人总是不会引起太多怀念的。但我并不后悔这个选择,因为我总算是在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刻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了一回吧。

我的“意识”是躺着的,也许是在梦里,我就是躺着的吧。所以我试图翻了个身。

在梦里,床应该是无限延伸的平面。但是我却碰到了一个外表软软的、却具有一定硬度、像框架一般的东西。

它的形状让我有些熟悉。而且,此时也不想在梦中那样难以睁开眼睛了。有些好奇的我想要一探究竟,却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愣住了。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房间。有些高的双人床靠近天花板,顶灯散发出的光芒却不会显得过于刺眼。向下望去,旁边是扇形的餐桌和一台液晶电视。虽然没有窗户,但这里有一种安心、舒适的感觉。

不会错的,这就是四个月前我和家人们一起出游的邮轮上的房间。出行前,母亲曾找我商量过。如果和大姨一家四人将就一点、住内舱房的话,就能够把爷爷他们的房间换成套房,我当然答应了。

只是…这怎么可能?

从背包内侧的口袋拿出手机,今天是4月27日,正好是邮轮出发的时间。我使劲地掐着自己的脸,直到疼得快要叫出声来才放手。

眼前的一切没有消失。我再次确认我的手机是连上了网的并且没有搞错时区。

日期依然停留在4月26日下午的5:31,那是船刚刚离港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我真的回来了。

有不知道多长的时间,我只是弓起身子,坐在床头,呆呆地望着关上的门和跳下海崖前发生的一切。爷爷最后抓住我的手做的动作依然很清晰,那像纸张般薄仿佛一点就破的触感依然停留在我的皮肤上。

“姐姐,在吗?要去吃饭咯!”

被打开的门后传来的是希望开朗的声音。她是既可爱又任性、让我疼爱也让我烦恼的妹妹,虽然是大姨的女儿年纪却比我小,今年12岁。

“爷爷他们已经过去了么?”

“对呀,就差你了。妈妈说姐姐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所以让我来看看。”

“好的,我来了。”

不过这是梦境还是真实,能再一次见到爷爷比什么都重要。锁上门,我有些激动地向上层的餐厅走去。上楼梯时似乎和一个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但我并没有在意。

可能,只是想要见到爷爷的心情,在这个时候压倒了一切吧。


那是一家很普通的意大利餐厅,普通到当我想起里面菜的样式、舌头开始回味上一次品尝时的滋味,都会不由自主地把它和那种国内的连锁西餐店相比较。只是走到了店门口,油烟的味道就伴随着番茄酱的香味飘入鼻孔,很有家庭餐厅的味道。

站在门口,我却迟迟不敢进去。尽管过去了四个月,我既然记得我们座位所在的方向。但我害怕当我进去的时候,本该是我们的座位上却空空如也。

这么真实…不会是梦吧?爷爷…他还会在那里对吧?

我既紧张又难受,心脏剧烈的跳动仿佛要将我震晕。最后,带着自己都能感受到一些的尴尬笑容和焦急我还是在第一时间跑了进去。

“真优,菜要凉了哦!”

是奶奶温柔的声音,而且,我没有看错。坐在她身旁的,正是还没有受到病痛的折磨之前、还好好地、显得有些胖乎乎却丝毫不在意的爷爷。奶奶拿着他的碗,把青菜放进去,用勺子把肉丸搅碎。想起来,爷爷食欲不振也是在邮轮之行结束后的不久。我很奇怪为什么自己没有马上哭着就扑到他的怀里去,尽管我感觉,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随时都会掉落下来。

“姐姐今天,有点奇怪…”

那一餐,无论吃什么都感觉没有味道。西洋菜本来是我所喜欢的,第一餐来吃也有在繁忙的期末之后犒劳我的意味,但无论是什么菜式我却一点食欲都没有,只是像蜻蜓点水般一样尝了一点。不过爷爷的样子看上去是真的很喜欢:他吃得又快又急、都被奶奶提醒过好多次了。

“真优酱…不再多吃一点么?”

“不了,奶奶我……我…在减肥!”

“诶…都已经这么苗条了……”

这样不是挺好地么?爷爷只是一边扒着食物、一边眯起眼睛看着我,今天的佳肴想必奶奶也不是轻易就能做出来的吧?

饭后,母亲放下碗筷、神秘兮兮地宣布了一件事情:

“今天刚上船的时候,矢月就带我去你们的房间看了呢…真的有点小,哎呀…要是当时没有贪便宜、要了两间套房就好了。”

奶奶用有些埋怨的神情看着妈妈,我刚想说不要紧的时候,

“刚刚去妈妈和大姨的套房看了下,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呢!除了双人床的房间之外、客厅的沙发再躺一个人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哦!所以,真优和矢月,夜里想要看海景的话就和爷爷奶奶一起去套房里睡吧。”

我的心突然震动了一下。是的,一切都是一模一样。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母亲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只是抱着不想打扰爷爷奶奶晚上休息的想法,委婉地回绝了。妹妹当时有没有答应,我并没有很清楚的印象。

“又不是小孩子了…”妹妹看上去一脸闹别扭的样子把蛋糕插进嘴里,

“既然沙发是空着的…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去陪陪你们吧……”

矢月总是这样,虽然言语上喜欢拐弯抹角、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是行动却出乎意料地配合着气氛。平时的话我可能只是会心一笑吧,但是今天仿佛却又什么东西吊起了我的不甘。

“怎么了、真优?”

“我今晚…也想…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帮我打个地铺就好了……”

如果呆在狭小的空间里,一想到四个月后又要失去爷爷那种难受的心情,睡在船舱最底层小房间里的我肯定会哭出来吧。平时在海外度过读书的我很少会回到故乡,能够和爷爷分享的时间就更少了。所以,哪怕只是多一点点相见的时间也好、我也想要能够呆在离他们更近一些的地方。

“哎呀、这可难办了…睡在地上可是会着凉的……”

“我没关系的!”我想我没能好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即使是自己,也对这样突然的要求感到惊讶。

“真优怎么今天突然撒起娇来、想爷爷奶奶了?”

邮轮之行开始的时候,我刚放暑假、回国不久。见到了九个月没有见面的家人,还有在未来某个时候就将离我而去的爷爷。我真的希望我能够在离开之前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我有数不清的话想要和他们说。但是如果此刻再多回答一句,可能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让姐姐去吧。我正好也想试试睡在上铺是什么感觉呢!”

从餐厅里出来,我们来到了甲板上欣赏风景。初夏的凉风吹在身上很舒服,邮轮还没有开出很远,可以看见远处若隐若现的海岸线。这里被黑暗围绕着,但是甲板的上层建筑却是灯火通明、一片热闹的场景。我和矢月走在前面,母亲在后面陪着爷爷奶奶

“听说那上面还有未成年人也能混进去的酒吧呢,姐姐不想去试试么?”矢月凑到我的耳边说道。

“谁要去那种地方啊?!”

她总是这样没用的小道消息知道的很多,我无奈地苦笑道。肯定是在邮轮攻略网站上看到的吧。


躺在有些过于松软的沙发上,靠背已经被打了下来。我翻了一个身,延绵不绝的平静海面和夜色中唯一有些刺眼的月光投入眼帘。我的脑海里还不断闪烁着妹妹说出那句话时的眼神。

是不是…有些太蛮不讲理了呢?矢月也应该很想来看看这里海景的。脑海中的她看上去似乎赌气地撅起嘴巴,但是隐藏在表情之下的仿佛是调皮的笑容。算了,就呆今天一晚吧。明天就让矢月上来…但是自己的内心却又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定。我可能只是个考虑自己感受的坏姐姐吧。

我用枕头蒙住了自己的头。

今天在走廊上,我仿佛又看见他了。其实这样说不完全正确,如果这真的是四个月前的话,那么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才对。

那个男生。

穿着晚礼服、静静地趴在舷侧。他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向海面的时候、眼神总是有些焦急。从餐厅出来的时候,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直到邮轮改变航向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来:有月光的、应该是另一边才对。

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3

结果,在邮轮上的第一个晚上我并没有睡好。尽管这是可以有很多原因的,出行时的激动、时间倒退的兴奋、还有许许多多数不清的疑惑;但真正困扰着我、让我苦苦思索了一晚上的问题: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爷爷的生命还有办法拯救么?

很多想法在我入睡的时候蹦了出来,它们就像木偶奇遇记和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面的奇闻异事;但是早晨醒来的时候,这些天马行空的猜想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有我觉得最为现实、能够说得通的一个:我毫无疑问是回来了,回到了在我跳下悬崖之前的四个月。目前看来,只有我有这四个月时间里的记忆。

爷爷得的是肝癌。根据我对这种病的认识,它往往会在人体内潜伏很长的一段时间,发现的时候大多已经是晚期、无法治愈了。但我还记得那位杨医生的话:

“要是能早一点发现就好了、早一点的话就好了……”无论是在帮爷爷看过病后、坐在那里写药方,还是在诊断结束后、我送他出门;他都出神地唠叨着这句话。

所以,只要能早一点发现的话,爷爷的病就能够治好了吧?这个想法让我激动了很久。于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就跑下了空无一人的走廊、去敲母亲和妹妹房间的门。

“这么早啊…有什么事么…哈……”母亲的嘴巴张开好像就不打算闭上了。

“妈妈、你听我说,爷爷他…”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了。对于母亲来说,爷爷是父亲;对于我来说他是爷爷。母亲知道以后内心的煎熬和难受是不会亚于我的,为什么我要在爷爷知道这件事之前再伤害母亲一次呢?但是最后,我并没有很好的贯彻自己的想法。

“爷爷…可能得了癌症。”

此时,我的声音可能比向我告白的男生还要小。

母亲好像并没有听见,于是我又说了一遍。

“爷爷呢,几周前刚刚让奶奶带着他去做检查了。”母亲的眼神和我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她看上去好像刚刚放下了心,

“但是结果呢,CT什么东西都没查出来。如果是癌症的话,肯定能看到黑影的。所以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真优你也不要担心、把心思好好地放在学习上吧!”

当爷爷病情恶化、最终做加强CT才查出癌症的时候,母亲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

“为什么当时没能意识到呢?”

但是始终,我没能说服她。我没有办法提供我如此确信的信息来源;我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在上船前一言不发、对此事只字不提、这个时候却突然想起来。

“好啦我知道了,哈…回去的时候再带爷爷去做一次检查吧。但是那个什么…加强钡餐是没有必要的吧……但是做检查的时候,我们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那个真的太…爷爷年纪也大了,不想让他遭这个罪。”

我知道那是没有用的。因为即使是到了晚期,爷爷的身体急剧消瘦下去、不明白的疼痛也越来越多的时候,CT上依然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求求你了、妈妈!一回去了我们就…”我还是没有放弃,我不相信母亲会因为什么无聊的原因而把父亲的生命置之身外。

“别说了、真优!”母亲最后的一声断喝镇住了我。

“你以为我不关心爸爸他的病情么?得知不是癌症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松了多少口气。事后和你说的时候、你也不是很高兴什么事情都没有么?还差点就哭了出来。为什么现在又要提这些呢?爸爸妈妈为了把我们带大操劳了一辈子,现在正是我和姐姐能够报答他们的时候…”

“可是…”

“你不要再说了、真优!旅行才刚开始不要就把大家的心情搞得不好!”

谈话的至始至终,我都以为母亲只是没有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要我好好和她说她就能够明白了。但是在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她也许只是很难接受这个现实而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如果没有从四个月之后回来、谁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说我的爷爷已经患了癌症,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的。这毫无道理可言,因为人本身就是这样一种、不把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就只会一味逃避的脆弱生物。

母亲从未对我发过火,至少在我已有的记忆中没有出现过。刚才的那最后一句话,就是她的最后通牒了。


第二个我觉得她会相信我的人,是奶奶。第一个能够和她独处的机会,是早饭前、爷爷和母亲都先去自助餐厅了,她还在房间里铺被子。不知道这个习惯持续了多少年,但即使是在随时都能叫客房服务的邮轮上依然如此,想必是根深蒂固了。

“奶奶,我来帮你吧。”我走到了窗前,捏住了被子的另一侧。

“我的好真优,我一个人就够啦~”每次我要帮什么忙的时候,奶奶都会这样说,但她并不会拒绝我。当我想到这样勤快又温柔的奶奶马上就要失去爷爷的时候,泪水就像墙壁间的灰絮般一点一滴地积累在了眼角。最后,当我和奶奶把被子的四角合在一起的时候,敏感的她还是主要到了。

“哎呀!我的好孙女这是怎么啦?在国外被人欺负了么?”她慌忙用粗糙的大手帮我拭去眼泪,那粗糙又有些刺痒的感觉却让我无比怀念。我知道我马上要说出伤害她的话来了,但是我毫无办法。

“奶奶…爷爷得了癌症,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扑进了奶奶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本来我可以说得更委婉一些,但感情喷薄而出的时候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傻孩子,爷爷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么?快别哭了、我们一起下楼吃饭去。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港式餐厅里的杨枝甘露么…不要担心了啦,爷爷直到你回来都会在的。”

“奶奶!你劝劝爷爷、让他去住院接受治疗吧,现在的话还……”

“放心吧,唉傻真优…爷爷没事的,前一段时间才刚刚做过检查呢。什么毛病都没有!再加上他平时早上又喜欢出去走一走,身体好得很呢!”

她一直在安慰我。

“求求你了!奶奶。爷爷他真的…”

“唉,爷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那个人…就算是病倒在家里也不愿去医院一趟。近来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真优你就放心好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们都以为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呢?难道我的样子还不够认真、已经见过一次亲人离开的我难道还不够打动她们么?没有工作上的压力、性格也更加温和的奶奶是不会发火的,她也想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妇女一样,在劝架和安慰人上有独到的技巧。我最终也没能让她去说服爷爷任何东西,反而是哭哭啼啼的自己、劝导下擦干眼泪、和奶奶下楼吃饭去了。

早餐是港式早茶。和昨天的晚餐一样,都是我最爱吃的东西。但是我也像昨晚一样,一点食欲都没有。而且,我要一边维持住笑容、一边回避着妈妈和奶奶的目光。上一次在她们面前爆发是什么时候呢、我已经不记得了,反正已经过去了很久。第一次来这里吃饭也没能给我留下任何印象。可能是幸福来得太自然了吧,我一直都很期待邮轮之行,在我的眼中,上面无论是设施还是服务都应该是最好的。

4

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只能直接去找爷爷。

吃完早餐回来后,母亲、奶奶还有妹妹要去购物,爷爷是不会参加这种活动的,就先回去了。如果和爷爷一起回去的话怕会引起妈妈和奶奶担心,所以我借口身体不太舒服先回了内舱房。

我从来没有给爷爷灌输过什么,在去套房的路上我想到。我们的对话大部分都属于他问我答。但爷爷脾气很倔这一点我是有所了解的,尽管相处了这么久,他还总是因为一些生活习惯上的小事和奶奶发生冲突。

但这毕竟是关系到他的生命啊!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是退休生活不要说累死累活的社会人,就像我这样的学生、在学业繁重的时候也会羡慕那种悠闲自在。我相信爷爷肯定也希望自己还能再活五年十年的。

站在客厅里,外面波光粼粼的海面有些刺眼。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房门。

令我惊讶的是,爷爷并没有在看电视。而是戴着眼镜、手拿着报纸,头就像电风扇一样地摆来摆去。每看完一页,那有些刺耳的翻页声都让人感到安心。

“爷爷,不看电视么?”

“噢!都是些外文频道、我看不懂,还好叫你奶奶带了些报纸来!”

“爷爷…有件事…可以听我说么?”

他摘下了眼睛,把报纸叠在了腿上。他那严肃的目光我是第一次见到。

“在国外被人欺负了么?”如果真的只是这样就好了。

我把在一天之内已经重复两次的话又说了一遍。

听完后,爷爷的反应和母亲还有奶奶都不一样。她们第一瞬间都把这当做了我的妄想、想要尽可能地安慰我,所以都尽可能地显露出了愉快、舒缓的表情;爷爷那不苟言笑的沉思持续了很久。最后,他把我唤到了身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爷爷活得已经够久啦。所以,真优你不用担心我。即使走了的话我想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委屈、不解、气愤和失落,此时一起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跑了出去。


夜晚。

无心再和家人们待在一起的我一个人在邮轮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随时都能看见笑逐颜开的人们、随时都能看见店面外灯红酒绿的灯光。

我绝望了。

在爷爷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表现得那么不舍;甚至从爷爷握住我掌心的热度,我都能感受到他对生命的渴望。但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令人心生绝望的结果,在它的存在被昭示之前,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相信。担心被认为是多余的,行动则没有必要。我是回来了,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想现在就跑到船长室去、让他停下这艘该死的船,然后马上把爷爷送到医院里面去做全面检查。但我清楚,即使我这样做了、最终导向我希望结果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而且,不管在家人还是朋友面前,我都有一个想要成为的角色,此刻这个乖巧懂事的“我”限制了自己的行动,她让我没有勇气去做出那些仅仅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异常疯狂的事情。

我…真是没用!

不知不觉,我意识到自己来到了昨晚矢月向我提到过的那家酒吧。因为她说过,只有这家酒吧看上去最不像一家酒吧。它没有任何表明自己身份的招牌,也没有人守在门口;只要穿着足够成熟就能进去。也许是想借酒消愁,看了看身上的白色缎带加红色衬裙的晚礼服之后,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在酒吧里,我尽量装出了一幅异常冷淡的姿态。虽然不可避免地会招来下流的视线,但是主动和我搭话的倒是没有;酒保有些疑惑地忘了我一会儿,但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因为我说的是“什么酒都可以,浓度越高越好”。最后,他端来了一个容量看上去很少的高脚杯。乘有酒的部分弧度看上去很大,液面很浅;不过因为奇特的颜色和杯口插着的柠檬片而显得很精致。他放下酒杯后就离开了,而本来也没指望他会按照要求去做的我把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基本没有酒味,尽管我并不清楚真正的酒喝起来应该是怎样的。口腔里充满了柠檬的清香和其它水果的味道,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鸡尾酒。

但是,喝完后不久,我的头就开始有些发晕了。意识并没有远去,但是感知上仿佛隔了一层膜:站立时仿佛自己是斜着的,手臂倚靠着的也不再像是大理石的冰凉触感了。

不好…要赶紧回去……才行。

我试图从吧台上离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走起路来总是东倒西歪。仅仅是到门口五六米的距离,我都有好几次差点摔倒,还不小心撞到了别人的身上。

“喂、当心点!你有没有长眼?”

“哟!小妞长得还不错嘛!今晚陪陪爷如何?”还有其他更为污秽的话语。我没有反驳、甚至连嘴巴也紧紧地闭着。因为我怕我只要一说话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头越来越晕、身体也愈发沉重起来,在一波比一比热烈的人潮、欢呼、叫喊和碰撞的声音中,我觉得自己可能走不到门口了。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抓住了我。

一开始,它只是把我向一个方向牵引着。在察觉到我已经没有办法自己走动之后,另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尽管我很在意那只手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动作,但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阻止了。所幸的是,手的位置一直都没有变过,保持在一个合适的力度和距离上。到了店外后,我无意地瞥了一眼扶我出来的人。是个男生,燕尾服背后的开口比一般的款式要短,所以给我留下了印象。

“你住在几层?我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稚嫩,而且不知道为何有些颤抖。

但我现在不想回去。

“现在……几点了?”我问到。

他有一个把手抽开把手背朝上的动作。

“九点半。”

这个时间的话,母亲和爷爷奶奶他们都回去了。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现在的这幅样子。因为出来前说过可能会待到比较晚,所以我想至少等自己清醒了一些再做决定。

“不要…带我去外面…我想吹吹风……”

简直就像在撒娇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也许是他给人年纪感觉很小、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来到外面,风感觉比开始要更凉了,但是吹在有些发烫的脸上却很舒服。如果到甲板上去吹一会儿的话、应该会清醒过来吧。

“好、好的!”

他的声音有一种接受命令的感觉,而且比之前要更为摇摆了。真是的…为什么会在第一次见到的人面前显得慌张呢?我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身影有些眼熟,却并不记得他是谁。他确实按照了我说的去做,感觉自己和船一起晕乎乎地摇晃了一阵后,就已经来到了二层甲板上。相比于娱乐器械的观光设施众多的一层甲板,这里只是一条观海景所用的走廊。现在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光线也显得比较昏暗。他扶着我坐在了靠近走廊内侧的长椅上。

“你还好么、要不要紧?”

夜光下,他担心的神情才让我想起来:他就是那个在第一次上传的时候、总是向我投来视线的男生。

“我、没事!坐一下就好了!”

这个发现突然让我动摇了起来,一下子就摆直了身体:我感到脸上持续升温,但是一团浆糊般的脑袋又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拜托…他看上最多也就是15、6岁吧,我今年可有18了。为什么要在比自己小的男孩子面前动摇啊……

“喝点水吧,会感觉舒服一点的。”

他把瓶子递给了我。但当我刚扭开盖子时,水就洒在了地上。我没有意识到是瓶身的角度出了问题,只是以为水有些太满了、还是就那样把瓶口往唇边送。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来帮我扶住了瓶身,让水流进了我的喉咙里。

一开始,我并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直到大概过去几分钟之后,我开始感到有些冷了,脸上却再度发烫起来。

“我…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我感觉自己很无理,也觉得对不起面前帮我脱身的男孩子。我心里很乱,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希望这所有发生的一切都能够分开来,让我能分别来承受它们,哪怕暂时忘记一件也好。

这个时候,他说话了:

“这么晚一个人去那样的地方,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原因么…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说给我听…我也不认识你,不会告诉别人的。”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着。他的样子,仿佛就像是知道一切、只是想听我亲口说出罢了。不过他诚恳又有些拘谨的样子让我放下了最后的戒心。

“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不就认识我了?”我噗嗤一笑。现在我确信,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对话。

但是我还没能等到他露出发窘的表情,自己就先哭出声来:

“我该怎么办?!”


“诶…我把你的话重复一遍,就是说,你知道你的爷爷得了癌症,很快就要去世了;但是现在及时治疗的话还有救。所以你想要提醒你的家人们,但是他们都不信?”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我和他并排坐在长廊上。

“……我有一个问题。如果医生都没诊断出你爷爷患了癌症,那么为什么你会如此确信呢?”

我迟疑着。面对母亲和奶奶,我都没有说出真相,我是非常希望她们能相信我的。但是现在,我并没有一定要让眼前的他信服的理由。

“我……就是知道。爷爷的身体状态一天不如一天…肯定不是这样的小病导致的。”

其实爷爷的身体出现真正让人担心的状况还是在旅行之后。

“总之来说,现在就是要让你的家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然后带你爷爷去做进一步的检查,对吧?”

“是加强CT。”平时并不会在意细节的我脱口而出。

“那个…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我会帮忙的!”

“帮忙?!你?”我感到很惊讶,我保证自己没有一点瞧不起他的意思,但是如果是第一次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遇见的人,没有当作胡言乱语、能够安静地听我说完就已经很感激了。

“嗯,我想…我有让你的家人信服的办法……”

他没有具体告诉我他打算做些什么,但是我和他约了明天上午十点在船舱的购物中心前见面。

“你叫什么?”

最后,我问道。

“十绫,你呢?”他笑了,那种在别人回答之前仿佛就知道了答案的笑容让我有些不满。

“真优,十这个姓氏可真少见呐~”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姓真的人。”

他侧身站着、穿燕尾服的样子有点帅。马上,我又想起了那个忘记的问题、追问道:

“我们是不是之前认识?”

至少我完全没有印象、认识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生,但是我觉得他可能会有答案。

“我也觉得,好像这不是我第一次遇见你。”

他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好像已经联系过很久了。

第二章

5

4月29日。

对于28和29日这两天的行程我没什么印象了,好像是全家一起在购物中心疯狂购物。但似乎没有挑到什么合适的衣服,因为我带出国的衣服里面基本都是在家旁边常去的服饰店买的。到了这个年纪还会在家人团聚的喜悦下冲动消费,我真的是……

但这并不是我现在所担心的问题。此刻,我戴着一顶刚刚从旁边的军旅店买来的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把邮轮上的导游手册全部展开遮在面前。毕竟是借口不舒服所以留在了房间里、要是被逛街的家人们看见就不好了。

话说如此,邮轮下边的卖场其实是很大的。总共有十六层,每一层都是不同的分类。但是我们这次出行、父亲和姨夫都因为公事没来,因此只有爷爷一位男性的他们是不会逛到这最下面一层来的。这里多是卖工具器械、军事周边、以及极限运动产品的商店。

顺带一提,现在才刚刚早上九点而已。因为八点半刚刚吃完饭的我只有两个选择:回房间或者是和他们去逛街。虽然我也想过先和他们去逛一逛、之后再找个理由脱身,却完全没有这个心情。

想象之中,那个可恶的肿瘤块藏匿在爷爷体内、一天天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增长着。我每浪费一点时间,它就增大一些。此时,我多么希望昨天和他约定的是九点而不是十点。

“为什么当时没有问门牌号码啊…”这样我就可以去找他了。很快,我又为自己有这样冲动的想法感到羞耻。昨天晚上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担心又没有睡好,导游手册上面的小字如小虫一般、开始在我面前飞来飞去。

这时,有个人突然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

“哟、早上好,来得这么早!”

昨晚,叫作十绫的少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今天的装扮很休闲,白T恤加上海浪风格的衬衫,可能是顾虑着海上阴凉的天气,他依然穿着长裤。

“为什么会来得这么早…”我有些吃惊地问道,难道说和他同行的大叔也让他也在早餐后从购物和回房休息里二选一了?

“这是我的台词好吧…”他的脸看上去有些红,可能是早饭后就跑了过来:

“书上看到的…和女孩子约定了见面的话,要提前一个小时来才符合礼仪……”

“……”

我感觉自己可能对当下的流行文化了解太少了。但是这里的约定…指的应该是那种吧?为了不让尴尬的气氛蔓延开来,我选择岔开话题:

“所以…我昨天提到的事情……你有什么好方法么?”

因为满脑子都只思考着这一件事情,话说出口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合适了。但十绫只是兴致勃勃地从他的衬衫口袋里拿出来一只小瓶子。

“把这瓶液体想办法放到你爷爷吃的东西或者是喝的饮料里让他喝下去,然后就没事了。”

“爷爷的癌症就能好么?”

“不是不是…它会引发一系列的症状,应该足够让你的家人重视起来、带他去做检查了。”

“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危害吧?”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问题。毕竟爷爷也有八十岁了。

“……简单来说它是一种催吐剂。还有一些红色的转化物质、可以让吐出来的东西看上去像是血液。同时还会标记肿瘤细胞,那样即使是普通CT也能够照得出来。”

我的专业是生物,对于药学也有一定了解。但是这样药效奇葩、目的鲜明的药物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药是不可能在市面上买到的吧…但如果十绫说的是真的、他又是从哪里弄到这种药的呢?其实我很怀疑是他瞎配的。

“你是从哪里得到的?”保险起见我还是问了下。

“这个嘛……你先不要管。”他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更让我觉得是他瞎配的。但是现在,我没有任何其他办法了,我决定一个人回到房间先去试试。


“你还好么?”

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呕吐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卫生间,想必房间外也听到了。

我本来想克制一点的,但是想吐的冲动完全没能忍住。因此发出的声音让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现在能理解十绫所说的意思了:看见马桶里暗红色的混合物、里面还有黄色的细长条状物在游来游去,就连我都吓住了。跳动的东西应该不是生物,因为只过了一会儿就分解了。这种景象不要说是医生、就连我都以为这个人的胃里已经是一团糟。拿去检查的话肯定是各种听都没有听说过的险恶疾病全都患上了。

不过就像他说的,吐完的我没有感到任何身体不适,而且还仿佛有一种将体内的浊物排除干净的清爽感。但可能是需要一段时间来收集身体里的废物或者是产生那种骇人效果的深红色,从我服下去到身体有反应,差不多过了两个小时。

真是小看了当代医学啊…说不定有很多人有像我一样的苦恼吧。

我打开了门,十绫着急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我现在对这个有些神秘的男孩有点好感了。

药已经拿给我了、它的效果也被证实,但是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最后只是给出了“我爸爸在制药厂工作”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液体是无色无味的,可以很方便地把它放到任何爷爷会吃的食物里,至少此时我是这么想的。

“你之后有安排么?”现在上午十一点刚过,和家里人约定在餐厅见面是十二点半,感觉中途去找他们要花不少功夫,我试探性地向十绫问道。

“没、没有。”他看上去有些动摇,这次情况翻了过来,因为我已经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了。

“要不一起逛逛?”


“我戴这顶帽子看上去怎么样?”

“挺好的……挺适合你。”

“太好了!”

结果并没有过很久、我就对自己和他一起逛街的决定感到后悔了。我明白十绫为什么约我在最底下的一层碰头了:因为他喜欢的商店都在这一层 ,什么军旅用品、模型和极限户外装备啦,全是我提不起兴趣的东西。

不、并不是说作为男生就一定要按照女生的喜好、陪她们挑衣服什么的。而且这对他来说也太早了…但是至少可以去看看点心零食什么这种两个人都会感兴趣的地方吧?唉…果然还是小孩子。

我站在一排迷彩服后面、翻弄着一排排的上衣,粗糙的帆布和硌手的合成材料实在让人难以恭维。他刚才听了我的话后应该是跑去结账了。自己一直戴着的鸭舌帽估计也起到了不好的作用。

不过这样…在心情郁闷有人陪着消遣一下,感觉还不坏。反正上次在楼上也没挑到什么好衣服……

这里的衣服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防水效果,这一点让我有些吃惊。毕竟下雨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把书包顶在头上或者浑身湿透。防水效果分为两种:一种是只有部分的防水能力;另外一种挂有专门牌子标示的即使在暴风雨的天气也不会淋湿。不过,只有迷彩的夸张颜色让我最终还是没能接受,在十绫结账完后就和他一起出来了。一路上,他还兴奋地和我说着“这间店的东西好实惠”、“材质也很好”之类的。

“怎么说好呢…十绫你,好像只要有很小的好事发生就会心情变得好起来呢。”看着他拿着购物袋的样子总有一种怀念的感觉,我原来也是这个样子的么?现在的话早已经不是了。

从爷爷被诊断出癌症晚期到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因为爷爷不会用除了电视之外的电子设备,每天晚上回到寝室的我都祈祷着奶奶能够听见手机的响铃声。每次和他笑着说再见但是关上视频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留下泪水。在买好回国机票的时候,爷爷的病就已经很严重了。住在医院里、总是三天两头有些小手术和检查。每到这种时间,就是我最煎熬的时候。一早醒来就看见母亲发来“爷爷走了”的消息,我想自己会受不了的,所以总是握着手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天明。

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远在异国他乡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还是望着他在面前离去对我的刺激要大些。

“因为出来玩、本来就没有什么郁闷的事情嘛。”他只是很单纯地说道。但他的笑容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明显了。

我们经过了一家手表店,在快到门口的时候、十绫停下了脚步。我本以为他想要进去看看,但他只是把袋子抓在了身后、伫立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向里面望去。

他现在的表情,很难想象是在这个年纪能够露出来的。那是一种望着已经失去之物的怀念。

店的面积不大,长方形的中心有一张展示桌将空间分隔开,转一圈很快就能出来。这里是卖极限运动手表的,他们最大的宣传海报是一款能够承受高重力加速度的手表。整家店里只有一位顾客,是一位比爷爷看上去要稍微年轻些的年长男性。虽然穿着肥大的衣服,但他的身体各个部位看起来都出奇的瘦,走路的时候必须要借助拐杖才能不至于摔倒。他应该…也是得了和爷爷一样的病吧。

听母亲说,爷爷到了后期也是这样,要在奶奶的搀扶下才能顺利行走。癌症就是这样一种病,人会慢慢地被抽空,然后再痛苦中死去。只是,他和少年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我见过和他一起上船的人,他的年纪没有这么大、身材也要壮硕许多。

老人艰难地支撑在柜台前,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说话的时候用的是接近于耳语的声音,以至于服务员在柜台对面听了好几遍,最后还是放弃了、跑到柜台的这一侧来听他说话。

是没有办法发出更大的声音么?

服务员为了确定他的意思,把他的话转述了几遍:所以即使是躲在门口的我们也能够明白。他想要买下店里最贵的手表,服务员报了一个价位,那在我听来是很合理的价格。但是,为什么他想要买一块手表呢?难道是想要目睹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这对一个即将离开的人来说难道不是一种折磨么?在我注意到之前已经不小心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了。

“因为他想要送给一个他希望自己能够被记住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发出平淡的、却压抑着感情的声音。

“真是的…我们在这里干嘛,”他用手擦了一下眼角:

“走吧?”

“呜哇!”听了他说的话、看见了他脸上的表情,我的情绪一下子控制不住了,眼泪喷涌而出。

“诶?!怎么了?为什么一下子就哭了?”十绫很慌张地去摸他的口袋,但他今天好像并没有带纸。

“都是你的错啦!”

“对不起!”

“不要随便道歉啦笨蛋!”

我们在周围诧异和惊讶的视线中匆匆穿过了人群。


“我也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

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坐在我面前的十绫双手交叉,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突然说那样的话又作出伤感的样子当然会啦!”

虽然时不时地会有人走过,但在这里基本上不会被打扰。虽然是个可以看到海面的角度、来这里的人却很少,可能是西点确实做得难以恭维吧,不过只是喝喝咖啡的话没有问题。

十绫好像和我一样,都是在某个时间点经过这里的时候偶然发现的。用于调整一下情绪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从在船舱底层把我弄哭以后,他就显得有些沉默了。到现在为止都是在单方面回答我抛出的问题。

“只要一想起来的话,我就会…”

“好吧,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虽然是爷爷的离开最终让我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但让我更痛苦的究竟是前者还是在知道他重病缠身的消息之后一直被折磨,我真的不知道。最初的一个月里,每天都要画好眼妆才敢出门上学,不然在路上就会被问“Are you fine”、“Is everything ok”之类的问题。只要想起原来和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日子,眼泪就会止不住地向下流。

“真的,下次不能再这样了哦。”

他很努力点头的样子把我逗笑了,心情也稍微平静了些。

“对了,真优对于亲人的离开是怎么看的?”

“那…”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思考了一会儿才给出答复:

“当然是觉得很难接受……特别是那些连再见都说不上就突然离开的,明明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活蹦乱跳一下子就再也见不到了,实在是很难接受。所以我才无论如何都像把爷爷…让爷爷活下去。”

好险!差一点就把“复活”两个字说出来了。

“我倒是觉得,有时候生命的终结反而是一种解脱呢。”十绫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海面,每次当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都深不可测:

“年老体衰而无力改变的家庭矛盾,为财产而争吵不休又不愿接受安排的子女;每况愈下的身体、对老伴要天天照顾自己的内疚或者是已经离去亲人的思念。年纪越大,活在这个世界上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一种折磨。”

“怎么这样……”

回想人出生的时候,会得到所有人的喜爱与祝福;但是即将离去时,依然陪伴在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会留在少数几个人的记忆里,直到被完全忘却。十绫是对的,那些死去的人真正有多少是毫无遗憾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呢?只是忽然意识到这一点让我难以接受。

“但是,我是相信的哦。人死了之后没有消失,而是去了某个地方,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你。如果你记得他,他就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引导着你向前进的道路。”

他的眼神告诉我,对于最后所说的一切他是深深相信着的。十绫果然还是小孩子呢…我一直以为这只是哄小孩子用的话。但之后我注意到了一件事情。

他抬起手的时候,右手腕上戴着的一块运动手表。和我一起逛街的时候、还有穿着燕尾服的时袖口那有些异常的隆起。

那块手表,他一直都有戴着。

6

晚餐的时候,我拖着疲惫的身心和家人一起去了餐厅。这是整艘邮轮上最豪华的餐厅,大厅内的装潢以及播放的古典音乐我都只有在电影中见过。天花板差不多有三层楼高,中心的水晶吊灯射出的光线穿过玻璃阵列、让人眼花缭乱。这里坐着的大部分人都不是来吃晚餐,他们更多地是在享受着饭后茶余的闲聊时光。矢月不止一次指着那些衣着华丽的人向我问道:

“姐姐、快看那个人的衣服!”、“那种颜色我也好喜欢啊……”、“姐姐穿肯定很好看,但像我胸这么平的话就没有办法撑起来了、哼…”

到目前为止,我只看到了我们这一桌是全员便服。虽然上船时有要求说至少带上一套正装我们也照做了,但谁也没有想到要在吃晚饭之前换上。在这种嘈杂热闹的气氛中,我感觉自己的心情也好些了。虽然觉得对十绫和爷爷有些不好意思,但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是没有办法悲伤起来的。

我此时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奶奶身旁、爷爷的那支酒杯上。爷爷平时没有喝酒的习惯,只有在团聚的时候才会酌上一口。此时玻璃杯拳头大小的空腔中,只注入了两厘米左右高度的葡萄酒。我本来想抢下这个倒酒的任务,但是失败了。奶奶大姨和母亲都在,这样的事情完全轮不到我来做。但是葡萄酒只有那么一点,如果硬要把药水加进去的话,肯定很容易被发现吧?这是我现在最担心的事情。而且,现在我是正好坐在爷爷的对面,左边是矢月、奶奶,右边是母亲和大姨。

我的妈妈一直是个很敏感的人,自从上次我找她谈过之后,我就发现她有意地在减少我和爷爷奶奶独处的时间。总是说自己有什么想要看的东西把我拉走,但是实际上却随处逛了一圈、连店面都没进去就回来了;又或者是在我准备和爷爷奶奶回房间的时候说自己有东西忘带了跟上来、实际上却是第一天中第一次去他们的房间。我能够理解她的苦心:家人一起出来玩是最难得的,要调和不同年龄段之间人的喜好差异,所以她才不想让我因为无谓的担心而毁掉了旅途。

我不知道要一个人接受一个比预想要坏得多的结果有多难,但一定不会很容易。

我望了望坐在窗口、装得煞有其事的样子看着一份外文报纸的十绫正坐在那里。他的存在给了处于尴尬境地的我几分猬集,同时他的处境又让我羡慕:靠窗户的全景玻璃外是没有走廊的、直接就能够看到一望无际的海面。他今天也是独自一人。

真好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首先,让我们为从国外学习顺利归来的真优干杯!”

“诶?谢谢!”匆忙中我赶紧举起了装着果汁的杯子,但完全没有尝出味道。

爷爷的酒杯空了,但大姨很快就从桌子底下拿出了酒瓶、给他续上。

“一个人在国外真的是辛苦啦…没有人陪在身边、又是在那样乱的地方……”爷爷感慨道。我去留学的国家因为法律规定是可以持枪的、恐怖袭击也时有发生,但只是新闻这样报道,校园里基本上不会发生危险的事情。

“不过真优从小就既听话又懂事、像个小大人一样,不会有问题的。”奶奶带着笑意看向我,不知道昨天我去找她的事情有没有被包括在这赞美之中呢?

“不要再讨论我了啦…矢月不是也考上了和我同一所中学么?应该好好表扬她才是…”

我当年就读的中学现在在市内依然排名第一。

“也是,祝贺!”

“为你而骄傲!”

“哈哈哈,各个方面我都不会输给姐姐的哦~”矢月向我举起了杯。平时的话我可能会用手指戳一下她的额头,但现在却没有这个心情了。我还在想着怎样能在她们不察觉情况下让爷爷把药喝下去。

十绫那边的菜已经上来了。竟然是一整只烤乳鸽……看着他用刀叉吃得津津有味,不管是吃什么都味同嚼蜡的我实在有些羡慕。

在爷爷的酒杯再一次见底的时候,我突然地站了起来、干巴巴地说道:

“爷爷、让我来帮你倒酒吧。”

桌上的人都愣了一下,最后还是爷爷的脸上先绽开了笑容:“好啊!”

他把空酒杯放在桌上,用转盘转了过来。在大姨第一次倒酒的时候,葡萄酒瓶的木塞还插在上面。我的计划是,在取下木塞的时候装作太用力把塞子掉在地上,然后在俯身下去捡的时候把药水倒进酒瓶里。这样一来,所有在这之后喝过酒的人都会出现同样的症状,反正对身体没有害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但是当酒瓶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母亲已经帮我打开盖子了。此时再也没有别的事情比这还要让我惊讶了,五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是等待着神职人员把圣餐递到他们手中的信徒。我连把小瓶子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只好接过了酒瓶、直接倒进了酒杯里。深红色的液体流出瓶口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广告里常有的画面:酒先落入杯底、然后在反冲力下又腾空而起、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但我并没有看到,一条没有生命的直线缓缓落入杯中,随后化为了逐渐扩大的平面。

“够了够了!哎呀、喝不了这么多啦!”爷爷笑着挠了挠头。

其实我也只想倒一点的,下次倒酒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但这可能是我为您最后一次倒酒了,就让孙女尽到她应有的职责吧。

我悲哀地想。

结果,我并没有找到任何机会下药。母亲也在爷爷奶奶的套间一直待到我和矢月都钻进了被窝才离开。


“你的母亲还真是够多心的啊…你说要倒酒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往那边看过去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她是在桌子下面把瓶塞打开的。费了不少劲、桌布和餐巾都用上了,就是不想让你有可乘之机。我想,要在她面前让你爷爷把药喝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啦?!”

我很沮丧。母亲力气很小、平时连拧开矿泉水瓶盖这样的事情都是让父亲和我代劳的。她为我打开酒瓶塞这个行为,说明我的举动已经引起她足够的怀疑了。

“我觉得、其实你没有必要一定要让你爷爷喝下去。这种药只要很少的剂量就能够产生作用,所以不管是抹一点到面包上、还是假装是水滴在碗里,都能够起效。”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满腹狐疑地看着他。我当时测试的时候也喝了一小杯下去,应该算是比较多的量了。

他的样子好像是在估量了我一番:“这不是化学试剂、不是靠人体的本能反应来诱发呕吐的;它是一种人工转染的质粒。”

我确实不知道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打个比方,如果人是一座工厂,这种药就是一份合同。工厂按照合同的要求生产出需要的东西,然后再把它们运到需要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药物会让体内的细胞把物质生产出来、然后再引发呕吐?”

“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发现,当我去找十绫的时候,他总是显得有事情要做、即使是在旅行中也不清闲。但是当我和他说话时,他都会认真倾听。这种感觉让我很舒服。但是每次他盯着我的眼睛看时,视线里仿佛还包含了别的东西。

“那个…为什么每次我说完话你还要盯着我看几秒钟再把视线收回去呢?”

“……你脸上沾了东西。”

“诶!现在还有么?”

“刚刚被风吹掉了…”

不管怎么说都像是编出来的理由啊……

第三章

7

邮轮上的生活依然不紧不慢地进行着,船上每天都有欢声笑语、尖叫欢呼。打不起精神来的仿佛只有我一个。

自从上次和十绫见面之后,我就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

好孩子,我已经活得够久啦。

爷爷的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到底是他对自己充实的一生感到满足、觉得自己已经是可以离开的时候;还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留恋了呢?我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因为如果他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那么就如十绫所说、我这样做反而是延长了他的折磨。我想向他当面确认清楚,可是我现在连和爷爷独处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也很同情十绫。他是在比我还小的年龄就失去了亲人。我小时候就知道,当我活到父母这个年纪的时候,和我最亲的人就只有他们了,爷爷奶奶在那之前都会离开。这对我来说是比任何事情都要残酷的人生分水岭,但我一度认为它离我很远。另一方面,我也很羡慕十绫的那种想法: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人并没有真正离开我们,只要被想起他们就还在身边。这并不是漂亮的说辞,他看上去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4月30日,是第一天可以下船的日子。

在三天多的航行之后,邮轮终于到了她的第一处目的地。船应该是从凌晨就开始停靠了,醒来之后我们被告知在下午五点以前都是自由活动时间,可以上岸也可以继续呆在船上。

“船开着和停靠的时候感觉真不一样呢~”起床后,换完衣服的矢月兴奋地望着码头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水手们抢着窜出去放松放松,工人们则把垃圾从船上运出、又将补给装船。

“妈妈说早饭去岸上吃。”

不过做出这种选择的旅客不多,七点钟就下船的人稀稀疏疏的。走下船来,我克服了仿佛整座大地都在震颤的不适感海边阴雨天气居多,但邮轮出行正好选择了晴朗的那几天。早晨的阳光依然强烈,将码头还有街道上的潮湿都温热起来。大姨和奶奶选了一家风景很好、能够从店外的座位直接看到海面的早餐厅。我一直很好奇一家店只靠买早餐要怎么赚足够的钱,在这里终于找到答案了:玲琅满目的菜单上,一大半都是甜品;其中只有早餐部分是在早上十点半之前供应的。

他们都点了那种一个盘子里盛满了各种东西的丰盛早餐:面包、香肠、培根、煎蛋、蔬菜和水果。母亲和父亲一起出门就是这样的,因为最后总会由父亲来扫盘子,不过今天这样就显得有些过分了。我只要了一个欧姆雷特蛋。

虽说船上的饮食已经非常丰盛了,但旅行的目的果然还是尝试不一样的事情。我不知道第一次乘邮轮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这样想的,但重来一次的话果然是没有这种心情了。西式餐厅的话上菜都是上到点菜的人面前,而且也没有能够转动的盘子,我想自己是没有机会了。十绫这个时候要是在的话,他会有什么好主意么?

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件差点让我叫出声来的事情。

室内靠窗的座位上,一位看上去有些稚嫩的少年正撑着头、单手翻阅着菜单,而他正是十绫。视线和我相遇的时候,他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诶…好像有谁说过,巧合太多了就不再是偶然了吧?但是此刻,我还是很高兴他能在这的。

菜上来了,矢月和大姨都表示吃不完。奶奶只好苦笑着弄了一些放到分量最少的我的盘里。十绫点的不谈:一大清早就吃奶油水果松饼实在太过分了!不过本人仿佛没有这样的意识,当准备开吃的他注意到我有些羡慕的目光时,把还有松饼在上面的叉子对着我,一幅仿佛要喂我吃的样子。

他的这个姿势让我有些想歪了:他不会是一个喜欢玩弄女生感情的人吧?但很快,他就放下了叉子,指了指爷爷做的方向。我这时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和你爷爷说,这样东西很好吃,你想让他尝尝。

可是,爷爷盘里不仅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欧姆雷特蛋,还有水果和面包,这样做不免显得有些奇怪。我吃了几口早餐,在这个过程中思考着对策。

不知道是技术不行还是故意而为之,被卷起来的欧姆雷特蛋的两侧还保留着粘稠的蛋液,里面的洋葱、胡萝卜等配菜也还是硬硬的;中间的部分却柔软适口。我又想起了十绫和我说过的:我给你的并不是一种药物,只要温度不是太高,很少的分量就能起效。一个想法开始在我的脑海中成型了。

“爷爷~尝尝我的这块煎蛋,煎得特别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又不失活力。

“好真优,还是你吃吧。爷爷已经吃不下啦!”

被这样说的我虽然很绝望但也毫无办法啊!母亲虽然不动声色,但和我接触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了疑惑和某种示意。我只好把自己已经加过料的那块煎蛋塞了下去。

饭后,一家人靠着海边,向远离邮轮的方向慢慢走去。

我发现,海边的陆地可以是千变万化的:它可以是一片细腻柔软的沙滩,可以是宏伟繁忙的港口,也可以是石块堆砌而成的沿海公路。在靠近海的地方,还特地为行人建造了木质通道。这条路的方向和市中心是一致的,但我不知道它会将我带向何方。

只是几步路的功夫,我们仅仅六人的队伍就分成了三行:矢月快活地走在最前面、为了照顾她我在她旁边;母亲和大姨在中间闲聊着;奶奶搀扶着爷爷走在最后。

只是短短四个月没见,爷爷的脚步变的蹒跚了,说话的语速也变慢了。现在到了有台阶的地方,也必须要在奶奶的搀扶下才能通过。我感到心酸,以后能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会是越来越少了。

我是个不孝的孙女,我想。因为即使知道现在他体内的癌细胞正在悄无声息地生长着、并在不久的将来将会带走他的性命。我依然没有办法让任何人、甚至是他自己重视起这件事情。

这太可怕了。

我想起了高中课堂上听到的一个故事:青蛙直接被丢进烧开的热水中,它会奋力一跃、逃出危险;当如果将它放进温水中再慢慢将水烧开,青蛙就会被活活煮熟。当人们察觉到一个大危险的时候,他们往往都能够避开。世界的规律往往与此相悖:危险是不会突然出现的,它往往是人们忽略的无数个小负面结果的集合体,被察觉到的时候总是太晚了。

更何况,我们的社会还有那么多尊长礼仪、心照不宣。有时候,虽然只是发生了一件坏事,但是这件事情能让你愁眉不展、日夜都困扰着。当你开始思考,这件事情最早是怎么出现的,它如何发展、又被多少人小小的疏忽慢慢放大,最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你会觉得,这个世界露出了它尖锐的獠牙,充满着恶意。

下午回去的路上,绝望的心情折磨着我。又一天要结束了,距离爷爷离开我的时间又近了一步。

我在人行道的中间停了下来。

矢月先走了过去,她转过身来、露出了调皮的表情。

母亲和她姐姐并排走了过去,大姨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但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了母亲的话题上。

奶奶扶着爷爷走了过去。在我的身边减慢了速度:

“呀啦,真优,是在等爷爷奶奶么?没关系的你们先走,我们会跟上来的。”

什么叫没关系的啊……

我知道,现在就是有一千个母亲站在我面前向我摇头,也挡不住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爷爷,我们回去吧。去医院,你的病…不能再拖了。”

“真优,你…”母亲气愤地快步走来,奶奶没有作声。但我不在乎这些,只要爷爷愿意听我的,她们和我都会再次露出笑容。

但是,爷爷只是露出了和上一次一样的表情。知道他就要说出和上一次一样的话、只是敷衍地安慰我时。

我跑开了。

8

眼泪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的,但是从落下开始,我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在确定不会被追上的前提下,我只能尽量往人少的小巷里跑。

路面从整齐划一的长方形棕红色砖块,来到了闪闪发光的漆黑沥青,最后变成了五颜六色的缤纷石子路。我一开始以为是聚在眼眶里的泪水折射太阳光让我看到了幻象,后来才想起来,在导游手册上有这样的一个地方。这是当地很出名的一条步行街,最早是因为一家糖果店。战争结束之后,整座城市都处于萧条之中,店老板为了让大家能够早日走出阴霾,先把自己的糖果店漆成了五颜六色。然后在其它店家的努力之下,这里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旧墙壁上可能还能找到一些当时的痕迹,但是从这条色彩缤纷的石子路上完全看不出来。因为这里是旅游情侣的圣地、最初计划家庭旅行的时候母亲并没有打算来,后来是在我的要求下才加上了的。矢月当时装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没办法,我就陪喜欢浪漫的单身姐姐去逛逛吧!”我依然记得她说完这句话时露出的得意表情。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只是和她在这里走了走、去糖果店带了点零食,就脸上发烫地离开了。

入口有一棵大树,据说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此时游客的数量已经多了起来,不少情侣在树下拥抱亲吻,我快速地从旁边跑开。又经过了聚满人的糖果店门口。步行街几乎是平坦的,但是在下一个岔口我选择上了坡。这里有几栋和糖果屋看上去差不多的房子,但他们的主人已经到步行街去了。我跑进了两栋房子中间,然后没过多久,脚步声就伴随我而来。

那种不易察觉的踩踏声加上难以掩饰的焦急感,即使不用回头看我也知道是谁了。

“跟踪女孩子可不是什么好的行为。”

“我知道……”他俯下身,很大口地喘着气。那样子让人不禁怀疑他刚才不是爬上了一座小山坡而是爬上了一座大山。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他用身体前倾的姿势表示了肯定。

“虽然是在国外…但船上还是有很多本国人的,当时旁边的游客都惊讶地盯着你看呢…”

我感到惊讶、内疚。当时的我只感到难以承受的感情在心里膨胀,没有想那么多。我回想起了母亲的眼神,震惊、悲伤、还有愤怒,自己一直都是以大局为重、乖巧听话的女儿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我也不知道。但我仿佛是突然明白了:每个人看上去合适的安排,并不总是最好的结局。

“不是这样的、真优,你不应该这样去要求你爷爷的。”

“那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我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么?人到了老年,本来以为可以颐养天年了,但是烦心的事情却总是接踵而至。疾病、家庭的不和、朋友和师长的离去,到最后就只剩下‘这样一天天无意义地活着,去了也许更好’的想法。癌症病人是很痛苦的,天天吃药,到了晚期,大部分的时间都只能留在床上、靠机器维持生命,同时还要忍受病痛的折磨,他们这样的想法应该更强烈才对。”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可是不管是家人,还是爷爷自己,都不愿相信这小小的预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他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为什么?我们大家都希望他活下去啊!”

“所以,你要让他知道啊。”

终于明白了,他的眼神仿佛在说。

“父母总有一天会来依赖子女的。但即使他们原来付出了那么多,要在子女为事业还要家庭奔忙的时候再去烦扰他们,却还是于心不忍。我想,你爷爷也许是这样想的。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为我的孩子按上了翅膀,却在展翅飞翔的时候又在他们身上栓了一根绳子。他们不会愿意这样做的。身为父母的人都是关心着别人、忽略了自己,当察觉到自己没有被人需要的时候,就会选择默默离开。”

“嗯…”再次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又泪流满面了。

“所以,如果没有办法说动你的其它家人,那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一个人的力量就好了。去告诉他,你的存在不是没有意义的;去告诉他,和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开心;去告诉他,我还有很多事情希望你们教会我。最重要的,

告诉他,我希望你活下去。”

“哇哇哇!”

我又被这个看上去比我年幼、不谙世事的男孩子给说哭了。只是这一次,我不再单纯地感到悲伤。我自责,为什么这样简单的事情之前没能察觉到。我很高兴他点醒了我,但是马上有犯起愁来:知道了要表达自己的意愿、想要爷爷活下去,但是自己刚才的行为已经彻底和家里人吵了起来。这样的话我还有机会么?

让我觉得有点好笑的是,十陵这个时候又开始找纸巾了。所幸的是他最终在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摸到了,掏出来递给了我。

“谢谢。”我接过了他递来的纸巾。

“你家人的话,现在正在到处找你哦。”

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爷爷呢?”

“他好像觉得有些不舒服,应该是在你奶奶的搀扶下先回船了。”

他和我一样发现了这其中的含义:

“你先回船上去找爷爷,我会留在陆地上跟着你的其他家人们,如果她们打算回船就把她们拖住。”

“嗯。”

我向邮轮停靠的方向跑去。当我到了路口、回头望去的时候,我看见了矢月。她正拉着十绫、正要把他带到哪去。应该是不知道躲在哪里看到了刚才的一切吧,注意到我目光的她冲我调皮地一笑。

这个应该是助攻的行为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心里有点痒痒的,不过现在赶紧回到船上去找爷爷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9

今天的天气很像爷爷走的时候。我在甲板上奔跑着,夕阳将天空染得宣红。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终结,而新事物即将诞生。我克制住自己尽量不去想那之后的含义。

十绫见到母亲和大姨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呢?矢月应该是想把他带过去的吧?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感觉他不太可能拖住精明而又多疑的母亲。这样想总觉得对他有些失礼……不过矢月倒总是会有意料之外的主意。

因为是海景房,爷爷的房间在比较高的楼层。这里不仅比下层的船舱要宽敞,感觉上也清净了很多。鲜红色的地毯软软的,米黄的墙壁也被夕阳印上了橘红色。

已经能够看见爷爷的房门了。我本来还在想,如果遇见了奶奶怎么办。不过最后决定什么都不想了,就算当着奶奶的面,我也要和爷爷好好谈一谈。

我扑在了把手上,门在冲击下直接被我打开了。

“爷爷!”视线范围内没有人,所以我叫了一句。

“在这里哦、真优。”爷爷的回应让我安心。除了他的声音,房间里就只有水壶噗噗和微风划过纱帘的声音,静的可怕。奶奶不知道去哪里了,但房间里确实只有爷爷一人。

“奶奶她…”一开始我还觉得有些不安,但是放入口袋的手触及到那个小瓶子的时候,我知道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我说感觉不太舒服、晚上不想出去吃,让她帮我去餐馆打一份饭。”

人上了年纪果然会像小孩子一样么…但爷爷的眼神告诉我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你有话想单独对我说吧,真优?”

“爷爷,你……”

“我知道,我得了很重的病,是吧?”

我摇了摇头,但爷爷很明显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身体不舒服的话,是从几个月前就已经感觉到了呢。右腹总会隐隐作痛,还总是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事,肯定是年轻的时候胃病留下了后遗症。”

“不是的、爷爷,你的病…”

“你奶奶年轻的时候就总是这样呢。老是会没头没脑地来一句话、让人搞不清楚,但最后她总是对的。那个时候就觉得,女人可能真的有第六感吧。如今真优你说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想应该也差不多吧。”

爷爷笑了笑,那明明是很温柔的笑容。在我的眼中却只有凄然。让我觉得更难过的是,他一直都是相信我的。

“爷爷的病并不重……至少现在还是能够治愈的程度…”我努力地说道。

“这样啊……”我不知道他是否理解了,但他的声音里没有感觉到任何希望。

“在我这个年纪,只要被查出问题、不管大小都差不多啦。老人是很脆弱的,就算治疗成功了。在病床上躺着躺着也许就起不来了。以后的日子也很可能都要在别人的照顾下度过。你奶奶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到时候还要孩子们来帮忙…”

“爷爷……”我哭了、扑进了他的怀里。我很伤心,当十绫向我讲述这些的时候,我只有阵阵的伤感;但当这些话从爷爷的口里说出来,我感到了他对这个死局的绝望,以及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深深的不舍。

“不要哭了真优,没事的……”

“即使走了,爷爷对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留恋么?”

“傻孩子,那当然会有的啊。这个世界上哪有人会没有遗憾地走啊……”

“那就不要走啊!”

“可是,现在爷爷还能和你这样正常地对话、还能抱住你,但是几个月之后可能自己连衣服都换不了哦?来看望我的时候不是睡觉了、就只能躺在床上点点头,还要麻烦女儿们轮流的照顾……爷爷实在不忍心成为你们的负担…”

“我不在乎!如果爷爷恢复的状况不好需要人照顾的话,我也会来帮忙的!我只想要爷爷活下去!”

“嗯?”

“我希望您活下去!”

沉默持续了很久,爷爷脸上的表情从惊讶、疑惑,再回到最初的安详。他用手擦了擦眼睛:

“爷爷没有话说啦,真优真是长大了呢~”

会提出这样幼稚的要求明明还是小孩子好么…在爷爷的眼中,我宁可自己一辈子都被当做小孩子。无论是暑假上完补习班后短暂的周末,还是过完年后短暂的寒假时光,我都想一直和您在一起,如果不会让您失望的话。但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是没法办到的。温柔的对待只会让人放纵自己,无法带来任何成长与骄傲。我总有一天会失去这个感到舒心的地方,但是在那之前,就让我尽可能地将它延长吧。

“所以,爷爷应该怎么做呢?等奶奶回来了大吵大闹说要去医院做检查?”

“不用那样的爷爷…只要把这个喝下去就好了。”

我本来还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当初十绫对我描述的功效,但爷爷接过小药瓶后,几乎没有犹豫就直接倒进了嘴里。

四个小时后,直升机就紧急从邮轮上起飞,载着我们一家人飞往了最近的大陆。

在空中,我又一次见到了邮轮的全貌:她是那样美丽、优雅,就像一条海豚。虽然比上次早了几天,但这无疑是一次充实的多的旅程。

夜深了,大部分的人都回到了船舱休息。不过在船尾的观景台上,昏暗的灯光依然衬托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点。那是穿着白衬衫的十绫么?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试着挥了挥手,不过他肯定没有办法看到。

我们还会见面的,我想。


“呐,欣雨,”直升机的声音消失了,甲板上的十绫回过头来:

“你说我这样做对么?”

“在不直接影响时间秩序的前提下这可是最佳方案了。怎么、继承人,你后悔了?”

“我只是在想,利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去试图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他有些难为情地回过了头:“我只是想帮她。”

“别这么说,”那个一直被真优称为大叔的男人从船舱的部分走上了甲板,他其实没有真优对他的叫法那么老,只是轮廓分明的脸型和一头灰色的白发让他显得有些沧桑。

“不管怎么说,你可是拯救了两条生命啊。”

“哈,这早就·不是一个因为拯救了生命就会被褒奖的时代了。”

终章

三个月之后,我再次来到了爷爷的小木屋前。海边夕阳西下的美景怎么也看不腻,而这一次我也终于能够沉醉其中了。

爷爷前几天刚刚在医院结束了他的治疗,回到了家里。八月底,学校那边就要开学了。虽然之前也天天都会去医院帮忙,但我依然想见到回到了家后生机勃勃的爷爷。

爷爷坐在那张为他特意买的躺椅上,面前是他从老家带过来的电视。上面正播放着新闻。我先和他抱了抱、然后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

“真优马上就要回去了吧?”

“是的,爷爷。第二个学期。”

“生活方面什么的还习惯吧?”

“嗯,一切都很好。”

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微笑地望着爷爷,和他一句一句地聊着天。

没有什么好事发生、也没有什么坏事,但就是觉得心情舒畅、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笑着向自己招手。这才应该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吧。

回想到我的两趟邮轮之旅,真的就像是奇迹一样。

爷爷听了我的话、喝下药水之后,很快就起效了。在医护人员一通手忙脚乱之后,直升机降落在了邮轮上,将我们一家人都接走了。在医院的长廊上,母亲和奶奶都在低声啜泣着、矢月哭累了之后睡在了我的怀里。只有我一人在小小的担心后伴随着高涨的情绪、期待医生出来通知我们的那一刻。

“是肿瘤。”

“但现在还是早期、而且是良性的,只要做个小手术很快就没事了。”年轻的医生察觉到压抑的气氛后很快补充道。大家脸上的表情都缓和了下来,而我就差没有跳起来欢呼了。

结果怎么样?

医生刚刚走后,十绫在聊天软件中问我。无论在邮轮上还是和他分别的这段时间,他的时间感总是惊人地准确。

良性肿瘤,做个小手术就好了。

他回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真的是太感谢了…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即使是当着他的面话我也能把这仿佛是动漫里纯情女主的台词说出来么?我想象了下他的样子,觉得不会有问题。电影里,母亲望着救火员从火场把她的孩子抱出来时总是跪在地上流泪不止,而他做的事情于我而言更加意义重大。

【害羞】

我应该怎么感谢你呢?我问道。我想过过每一种可能。

他头像后面的感叹号出现又消失了好几次:

和我做朋友吧。

诶?只有这样小小的要求么?

不行嘛?【不满】

本来以为你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来呢。不过话说,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么?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比之前加起来都要久:

是比那个关系更“近”一步的朋友啦…不是有一种关系叫朋友之上、XX未满……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

现在的男孩子都这么主动嚒……这句话我并没有发,只是吐槽了一下。

我没有猜错,之后我知道他的年龄确实比我小一岁;但令我意外的是他就读的高中就在我大学旁边,而且他凭借着优异的成绩已经拿到提前录取了。

那个在邮轮上偶尔出现在他的身边的中年男人,当我后来去十绫家玩的时候,他不时会身穿围裙、拿着割草机或者是园艺剪,出现在他家前的花园里。

还真的是管家呢……他每次用那种只有电影中才会出现的优雅方式向我打招呼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在学校的时候,我们也像在邮轮上一样经常见面。我后来问过他:

“那天我们在底舱遇见的老人是谁?”

他短暂沉默后回答道:“就像你的爷爷一样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他也走了么?”

“嗯。”

大学校园的生活远远比高中要轻松,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我去找他。他总是不在高中、而在距离城区有一段距离、一座闪闪发光的玻璃大厦里。而他每次从那里面出来时的穿着也和我在邮轮上第一次见到他差不多:西装衬衫、打着领带。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问他:

“你在那里面干什么?”

“课外活动呀。用你们大学生来说的话就是做研究吧~”

“咦~”我总怀疑他是故意不穿西装披在身上耍帅的。“十陵以后想做研究么?”

虽然我也是学自然科学的,却从没想过要从是科学研究。从母校毕业之后,如果能继续留在这里教书,我就觉得很满意了。

“不,”他故作神秘的笑容总是既迷人又可气:

“我要做大发明家!”

“这到底有什么区别……”

之后并没有过很久,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很不可思议。仿佛是在某一天一起吃完晚饭回去的路上、聊着若有若无的话题,就被告白了……虽然这个行为很突然,但心里面应该是早就默许了。他向我提出请求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仿佛从很早以前开始也许一起去经历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会很快地拉近两人的关系吧。

这份关系我到现在还没有告诉家里人,但是,还有十五分钟,十绫就要来了。我和他约好了在爷爷家见面。

曾经在爷爷被医生判了死刑之后的一段时间,“我还以为爸爸至少能活到你结婚”母亲总是魂不守舍地说道。所以,这次我想让爷爷第一个见到他。

关于他爷爷的事情,总有一天他会愿意亲口告诉我的。

五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

还没到嘛?

五分钟。

我并没有告诉他爷爷的小屋在山顶上,所以这个时候十绫估计在哪里累得直喘气吧。他的运动神经不怎么发达,我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就加入了排球俱乐部,他听说了之后露出了羡慕和崇拜的眼神。

“爷爷,等会儿有一个男同学会来找我…我想让你见见他……”虽然矢月偶尔也会带朋友来看爷爷奶奶,但这话一说出口我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我看见从客厅经过的奶奶露出浓浓的笑意。

“哦?是对真优来说很重要的男同学吗?”

“……嗯。这件事情要和妈妈保密哦?”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我跑上船的时候,母亲就已经看到我了。当时她以为我又要去和爷爷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我确实是这么做的),所以打算赶回来阻止我。是十绫帮我争取了时间。但也因此给她留下了很坏的印象。

“当时觉得没有什么软办法能够把小姨拖住,我只好让他假装自己是暴力推销的…”矢月事后是这样和我说的。这件事情还是留到以后再慢慢解决吧……

回到现在,刚刚剥完了一篮毛豆的奶奶从厨房里出来了,这么长的一段距离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她敏锐的听觉。

“老头子,听到了吧?”

“嗯,能把单纯的真优骗到手的男性我可能不怠慢、一定要好好审审他!”爷爷说话的样子仿佛有了当年他在剧团唱戏的气势。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奶奶不要瞎凑热闹啦……”

我有些无奈地回避了目光,望着窗外那条要到爷爷家来的必经小路,夕阳已经快要下去了。电视上,晚间新闻已经开始播报。此时,一则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们是否回到了四个月前的时空?近日,一群社会学家向政府提出了这个问题。因为在他们近日的社科学实验中,许多人都‘回忆’起了从现在到未来发生的事情。而其中记忆跨越最长的,正好为四个月。天文学家日前正式发表了对这一声明的看法。

‘我们知道,地球会产生季节变化的原因,是地球在近日点和远日点之间与太阳距离的变化。我们位于北半球,而现在处于九月,太阳在七月份的时候绕过远日点、正在前往近日点的路上。我们也记录了太阳耀斑活动的频率,这一切都是合理的。’天文学家罗杰说道,‘但问题是,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到银河系里其它已经被记录在案的恒星时,会发现它们的运动轨迹都产生了偏差。按照他们原本的速度,它们已经到达了四个月之后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目前科学家还在对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进行调查。但影响地球运动轨迹这样听上去科幻小说般的事情,显然不是现在人类的科技水平能够达到的。因此,大部分相信确有此事的人都认为这是某位神祗所为,亦或者是我们未曾探测到的外星文明。”

爷爷只是动动鼻子、哼了几声,那样子仿佛在说:搞政治的人连胡言乱语的科学家都管不住么?喜欢看新闻的他总是对国家还有身边发生的事情更感兴趣。

我不是一个喜欢做梦的女孩子,但也会有浮想联翩的时候。尤其是在学习了一些基础的、关于这个世界运作方式的知识之后。两度在邮轮上的时间、太不可思议了,我不禁开始思考时间回溯之外的另一种可能性:也许有一个人,他干扰了从地球发射出去的探测型号,用难以置信的巨大飞船将太阳系里的行星都拖回到了四个月前的轨道上;又根据人们的记忆和记录,消除了这四个月内时间前进的痕迹。可能会有人问:如果连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到了,为什么不直接让时间回到四个月之前呢?我想,那可能确实是这个世界法则之外的事情吧。但是这从新来过的四个月,无论对他还是我来说,都重要得不得了。我成功地挽回了爷爷,也希望他守护住了自己珍视的东西。

但是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会是真的吧?因为我和十绫是偶然认识的,而他只是我眼中那个爱逞强、有时候显得很强势有时候又很害羞、在紧要关头却特别可靠的普通男孩子啊。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很有节奏感的三下、清脆的叩门声,这是十绫的习惯。急的时候没轻没重敲得很快,如果提前到了就会很小声地悄悄叩三下,让人听不到。

“来啦!”

我站起了身,有些期待地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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