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王朝经乱世而起,一夜暴富者比比皆是,各类江湖骗子也如蚊蝇吮血般追逐而至。
譬如,眼下这两位正前往长乐县游玩的‘茶马商人’,楚河和萧瑟,正是个中的行家。
楚河出身富贵,半道落魄不得已做了这个行当,但天性中那一份对金钱的洒脱劲儿是消磨不掉的。而萧瑟自小在乞丐堆里挣扎求生,穷日子过怕了,只要能来钱的生意什么都肯做。这点常常被楚河嘲笑:“你这样赤眉白眼的,活脱脱一个朱标再世。”
“你是说我也有披龙袍的命?”萧瑟沾沾自喜,就算再没学问,他也知道朱标是前朝哪个、哪个王爷来着?
楚河简直恨铁不成钢:“良心,良心!就算咱们这行当也得有个章法,祖师爷在天上看着那。”
马车粼粼,楚河捏着一小碟豌豆黄,吃得甚是温文尔雅。萧瑟寻思半天,总算想起来朱标是谁:在封地大敛横财,搜得地皮都薄了三寸的‘扒皮王爷’,据说破城后被一群暴民切块儿炖汤,肚子里滚下的肥油足有五斤重。
“你冤枉人!”他一时大为悲愤,“多的是女人夸我长得好,哪有半点像那头肥猪?”
楚河懒得跟他解释,象牙扇柄在他头上敲了敲:“你哥哥既然把你托付给我,就多想、少说,学着点罢!”
马车走了两日,终于来到长乐县。
此县临近京师,当朝宰相的郡望也是在此,自然是山水清秀,百姓淳朴,一派的盛世气象。两人在这里呆了一旬又是一旬,那些大力丸啦、神行符啦、撒豆成兵术啦,都塞在箱底不曾打开,只专心享受这悠然的夏日来。
一日午后,两人正泛舟湖上,和几个缠了金莲足的舞娘玩叶子戏,其中顶漂亮的那个输得罗衫尽褪,萧瑟正捺不住搂做一团时,忽听着船外有人尖着嗓子喊:“那厢可是楚大少,萧二少?”
楚河推开舷窗去看,原来是他们这些日子结识的朋友,本县最殷富的盐商马五爷。马家老太君当年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可活下来的只有这行五的马天魁,一家人爱得如珠如宝。这儿子也争气,在他手上将祖传的生意又扩宽了三成。楚河不知哪里投了他的缘,时常设宴相聚。
三人在他那间豪华的船舱中落座,酒过数巡,马天魁屏退左右,迫不及待地掏出一张信纸:“楚大少,你是有学问的人,你看看这东西——他们怎么敢!”
楚河接过皱巴巴的纸条,只扫了一眼就了然于心:看来是碰上同行了——纸是雪浪纸,用得是上好的松烟墨,为作局还是下了点本钱。他将纸条递给在一旁伸长脖子巴望的萧瑟,他也是看一眼就乐得喷出来:“点石成金?只需要三千贯买丹砂的钱,就能将半斤顽石变成等重的黄金——好大的口气!”
“他们怎么敢给本大爷下这样的帖子!”马天魁望向楚河,语气愤然。
楚河挑眉一笑,向马天魁遥遥举起酒杯,萧瑟接口道:“这是老把戏了,他们会给很多阔商送第一封帖子试探,你若回了信,他们会再送信引着你去某个地方交易。五爷不理会也就罢了,他们自然不敢再叨扰的。”
“天晓得,他们居然寄这种帖子给本大爷!”马天魁又重复了一遍。
“是啊,如今这世道太平,响马匿迹,最是要小心这些舌灿莲花的骗子了。”楚河语气真诚,又劝马天魁饮了一杯。
三人大醉而归。不过数日马天魁又找上门来,那双属于商人的市侩眼神中居然闪着一丝顽皮:“我知道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这事儿也只有告诉你们才不会闹笑话——本大爷这几日闲得发慌,就给那伙骗子回了一封信,当然,就像萧二爷说得那样,他们很快也回了一封,要我去三十里外的清平县,住进平安客栈,在窗外系一块红布,他们看到了会再发信来联系。”
萧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些人的手段也不过如此:接下来会有个仙风道骨的丹士,领着两个童儿和你接头,当面变给你看的是真金,待那两个活泼泼的童儿为你装箱时,早手脚伶俐地掉了包,变成涂了薄薄一层金韬的石头。”
“呸,他们可戏弄不了本大爷,”马天魁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我马五在生意场上这些年可不是白混的,什么人没见过,能被几个毛贼哄了去?你说,他们做局用的是真金吗?”
“我自然是用……没见过这种腌臜事呢。”萧瑟打了个嗝,灵活地掩饰过去。
马天魁学着斯文人一般,负手在屋内踱了几个来回,下定决心说:“我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只要验过了真金,我立刻就走,让他们吃屎去吧!”
楚萧二人面面相觑,出于朋友道义他们自然竭力劝阻,不过这就像劝输红了眼的赌徒不要把最后一条裤子押上赌桌一样不切实际。楚河只得转了话题,坐下来和马天魁好好商议了一番。如何按纸条上的指示在临镇的客栈接头,如何验货,如何故弄玄虚昧下金子。马天魁临走时可以算得上神采飞扬,将楚河单薄的肩头拍得山响:“还是楚大少有本事,等我大功告成归来,这百两黄金咱们人人有份!”
在马天魁走后,两人有片刻的沉默。楚河将手中的折扇不停的开开合合,突然啪的一声站起身来:“不行,咱们要跟着他一块儿去,这帮人看来也是老手,马老五那点脑筋只怕会被刮个干净。”
“着哇!”萧瑟兴奋地一拍桌子,“我早就想跟你开口了,‘良心’——是这个词儿吧?朋友道义,你教我的可一点也没忘。咱们快点儿收拾,还赶得上和马五爷一起出门呢!”
且不说马天魁看到兄弟俩结伴而来有多么欢喜,也将路上行程一笔带过,单讲他们在平安客栈住下的那天夜晚,三人都聚集在马天魁的客房里,桌上正散着那满满当当三千贯大钞。马天魁搓着双手,不停踱来踱去:“咱们得先商量一下计划,做到万无一失,对吧?”
不等楚萧二人开口,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根据他们新的指示,明日午时三刻在大堂二楼靠窗的那张桌上碰头。没错,这些我记得清清楚楚,还有暗号,‘是南边来贩金丝茶的客人吗?’‘三两银子一钱茶,千金不换。’就是这两句。等上了第一道菜,你们就上楼跟我打招呼,楚大少还是做你的茶马商人,萧二少只好委屈扮作小厮,就当是我生意上的朋友,偶然巧遇。他们定然也想多捞一笔,等定了交钱取金的日子,咱们再来个一网打尽,你们看如何?”
萧瑟吹了一声口哨:“听起来妙极了,不过马五爷身边不带小厮,他们不会起疑心吗?”
马天魁有些阴郁地摇摇头:“这事儿除了你们,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朝廷上对这些炼丹邪说正打击得利害,若走了风声连我也要吃官司。感谢老天,多亏你们来了,不然我说不定坚持不了这套把戏呢。”
萧瑟摆摆手,笑嘻嘻地说:“五爷认咱们兄弟一场,自然是有难相帮,再说我还没见过什么点石成金,正好开开眼界。”
马天魁坐下来喝茶,突然想到什么,猛地一拍桌子:“这些该死的骗子、贼、黑心肝的下流东西!我们这些老实本分的商人,每一个铜板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浸着血汗挣来的!他们倒好,动动嘴皮子,耍一套不值钱的把戏就有大把钱钞塞进口袋,简直是痴心妄想,妄想!就让我马天魁狠狠地给他们个教训,非把这货天杀的掏个底儿干净不可。”
“是有人该受教训。”楚河终于开口说话,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马天魁身后,一把钢刀悄无声息地贴着他的喉咙。
“萧二,别愣着,把桌上的钱装起来。”楚河的声音平静,将另一只手上的纸条举到马天魁眼前,让他看清上面的字迹,“你不会喊的,对吗?”
马天魁的脸变得煞白,待楚河松手时他简直是瘫在椅子上,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什么时候……”
“你写给那伙骗子的纸条吗?”楚河修长的手指在他面前翻转,纸条在左手消失,右手一转翻出一张样式相同,但字迹迥异的纸条。“我可是这方面的行家,听听这口气‘鄙人对炼金之道十分敬仰,愿孤身前往,不吝赐教。’你说若是将这字条张贴在长乐县的衙门前,该如何?”
马天魁整个人瘫在地上,软成一摊泥:“不,你不能……”
“你刚才是说骗子不值一提吗?那你们这些黑心商人,任意哄抬市价,勾结官府鱼肉百姓难道不更该死?我们不过是劫富济贫,而你则靠搜刮民脂民膏为生——看看你那一身肥膘,贪得无厌,连孤儿寡母手中最后一个铜板也不放过。”
刀柄精确地击中马天魁的后脑勺,那手劲儿足够他晕上一个时辰了。萧楚二人背着沉甸甸的钱袋打马飞奔,直到跑出清平县的地界后,萧瑟才开口发问:“楚大哥,你是不是一开始提议跟着那老家伙的时候,就打算吞下这笔钱了?”
“那是自然,”楚河又给马加了一鞭子,“道上规矩,‘贼不走空’。你不也这样想的吗?”
萧瑟半晌没接话,又跑出五里地后才突然冒出一句:“楚大哥,你下一次再说什么‘良心’、‘道义’之类的漂亮话,能不能先给我定个标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