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上一段时间,嘴里就会有些许寡淡的感觉,然后心里那十分没底又有些空洞的慌张,就迫切地需要一顿海带冻豆腐炖肉来轻轻地抚慰一下。
当一盆海带冻豆腐炖肉端上桌以后,心里一时无比温暖,马上就会感觉生活是特别有滋味,特别有奔头儿。
望着那青幽丰润、平滑闪亮的海带片,那肥瘦相间、暗红油晶的肉块,还有那娇小玲珑、方方正正的冻豆腐,不禁思绪飘飞、感慨万千。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从心底有一种非常执拗的印象,认为猪肉和海带、冻豆腐是特别亲密、特别美好的组合。
大概一岁多一点,我就被送到姥姥家,又过了一年多,弟弟也来与我作伴。姥姥是个特别会过日子的人,她擅长把各种食物做得好看又有滋味。
从记事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充满了空虚和无助,就总会觉得十分敏感而不够踏实,而姥姥总会在合适的时候做各种好吃的来填满我的内心。
我和弟弟会蹲在街角,望着远方的路口不言不语,甚至会不打招呼顺着铁路线一直往前走,去寻找和迎接自认为该来看一看我们的父母。
这时候,姥姥知道,该想办法抚慰一下我们那不再冷静、沉伏,开始浮躁、行走的心了,最有效的莫过于一顿海带冻豆腐炖肉。
于是,姥姥去割了肉,泡好了海带和冻豆腐。她出来进去的忙碌身影就成了我们眼中最美的风景,菜板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就是心里最暖和的音乐。
不一会儿,在黝黑的小铁锅里,切成长条的肉块焯水煮成发白,去掉了血沫。清洗之后,起锅烧油,葱姜蒜末爆香。
加入花椒粉、辣椒面和盐,倒入肉块,姥姥就开始大火翻炒,中间还会倒入酱油、白酒和醋。那铁铲和铁锅的碰撞声,如同悦耳的鼓点,令人心神摇曳。
而说话之间,一阵阵浓郁的香气就扑鼻而来。先是胡麻油的清香热情四溢,接着花椒面的辛味芳香飘满小屋。
于是生抽的融融酱香、白酒的绵绵窖香和陈醋的酸爽醇香撞踵而至、交相错杂,这香气浓烈馥郁,令人馋涎欲滴。
而源头尽在姥姥那看似干枯,却神奇无比的双手。姥姥不停翻炒,香气就不断地传来,我们的口水就滔滔不绝地汹涌着。
翻炒够了火候,就在锅中加入热水,随后加入海带和冻豆腐。大火烧开之后,小锅会被移至后灶,小火慢炖。
这段时间最幸福,也最难熬。可以看到腾腾的热气,可以闻到浓浓的肉香,可以反反复复地问姥姥“好了没”?
那触手可及的美味让我们决心等候,而望眼欲穿的等待又显得那么漫长。不过,满满的希望让那间略微有些黑暗的小屋,也显得明亮和多彩起来。
而饭菜端上来以后,姥姥往往是只夹几块在碗里,却放下饭碗,拿着筷子看着我和弟弟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每当这个时候,姥姥那满是褶皱的脸上就会盛开怒放的花朵,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欢乐和知足。
后来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和弟弟就相继回到家中。没几年,我就去县城读书,后来弟弟也去了外地上学。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家人长年四地分居,需要花钱的地方多,开销又大,弄得家里捉襟见肘。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精打细算、量入为出,把家里的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并没有让我们觉得特别的艰苦。
但是她自己却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只有在我和弟弟回家的时候,为我们做一顿好吃的,才顺便改善一下。
那段岁月里,最实惠的还是这海带冻豆腐炖肉。炖好满满的一锅,既有猪肉的香味和油水,又有海带的鲜咸与嚼劲,还有冻豆腐的温润和实在。
母亲的做法姥姥的做法略有不同。姥姥做的炖肉里花椒量大,辛麻的香气特别地入味,嚼一口十分带劲,就连冻豆腐也是满口辛麻咸香。
而母亲炖肉花椒少了些,却加入了更多的胡麻油,炒制的时间长了一些,让麻油沁入心底的腻人香气更加深入地混入肉中,让猪肉更加肥嫩。
而且熬炖时,母亲会照顾我和弟弟的口味,加入几根完整的干辣椒。使肉锅里的海带、冻豆腐和肉块带有火辣的气息,也让辣椒沾上了麻油和猪肉的混杂香味。
每次我和弟弟从学校带着枯瘪的肠胃回到家中,当菜板上那富有韵律的节奏响起,当锅铲交相碰撞的声音传来,我们就知道,母亲最美好的心意和最殷实的犒赏马上就会来到。
当母亲把海带、冻豆腐和肉块挑好盛在碗里递给我们的时候,总会被母亲无微不至的细心所感动。
碗里的成分会被均匀分开,肉块最多,海带次之,冻豆腐最少。而肉块会分成两层,最上层和最下层,保证吃肉解馋之后,用海带和冻豆腐解腻,在最上边还会专门挑出两根辣椒,用来佐味。
那时候,母亲总会端着碗,停下筷子,微微地笑着,一边看我和弟弟一大口一大口地狠嚼猛吞,一边轻声说“别急,还有呐!”
以至多年以后,只要提到海带冻豆腐炖肉,脑海里总会浮现母亲那慈祥的笑容和那亲昵的嗔怪。
当我的目光轻轻地掠过那深青色、闪着油光的海带片,那颤颤巍巍、饱涵汤汁的冻豆腐,那香喷喷、散发热气的肉块,心中总会久久不能平静。
现在,隔上那么一段时间,我也会挽起袖子,乘着我的轮椅,去厨房里小小地露一手,也会为老人和孩子们做上一顿海带、冻豆腐炖肉。
我也会根据他们的口味和身体状况,去调整了各种调料的比例。老人的心脑血管需要低盐,就狠狠降低盐的分量。
孩子们年龄小,吃不了太辣的,炝锅翻炒的时候就不搁辣椒面,只在快要出锅时,扔进两只小辣椒配个色。
这个时候,我也会放下碗,一手执着筷子,慢慢地看着一家人不停地将筷子伸向盘子,听着他们说“好吃”,或者看他们迅速咀嚼的样子。
忽然,心中缓缓地升起了一种异常充实的满足感,一种无以伦比、难以言喻的欢乐溢满心间,充盈在浑身上下和里里外外。
这时,我明白了姥姥在褶皱中怒放的花朵和母亲在沉静里迸发的慈祥,如同我嘴角浮起的那一湾涟漪。
那就是传承在血脉里的爱意,是愿意为家,为家人付出和忍受,愿意与他们共承风雨、共享欢乐的满足。
这满足的感觉,内底温和而温润,外表温暖而温馨。
真好。2019.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