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雪——万物有灵之二

战马嘶鸣,兵卒举着长的刀,向千里的方向涌过来。

千里懒洋洋地顺风打个旋儿,目光依然灼灼地盯着前方。

士兵们过她的身体,奔向金国的敌人。

她的目光只定定地望着远处,岿然不动的将军。

千里是来送信的。

虽然她是一片不能言语的雪。

只是那天,她恰好落下来,看见了。

看见将军的女儿落在井底,大睁双眼,瞳孔接住了临安城的第一片雪花。

那个女孩子刚刚十三岁,豆蔻年华,把筋骨寸寸地碎进了后院的枯井里。

院里的士兵还在骂骂咧咧地搜寻她的幼弟,她已经顾不得了,心跳渐缓,萦绕只有一个念头:父亲,千万别回来!

雪花在她的眼底化成泪水,润开通红的眼尾。

将军盯着面前宣旨的宫人,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是那一年进宫禀事,就是这个圆脸的男孩子帮他端的茶。

“将军,这已经不是第一道旨意了。”

“官家的意思,到了这里,故土收复尽可告慰先祖。眼下兵部和户部尚书日日在官家面前吵得头痛,实在是国库空虚。”

“我见过你。”将军开口,“那年上你干爹同我闲扯过几句,说你本来是北地流民,爹娘都死在南迁路上了。”

“将军好记性。”眼前的宫人垂眉敛目。

“你哥哥看你年纪还小,千方百计把你送进宫求一条活路,自己转头去投了军。”

“他还活着么?”

宫人弓下腰,声音微微颤抖起来:“自入宫以来,再无兄长消息。”

帐外风雪呜咽,千里倚着毛毡帐子静静听。

“我做的事情,让很多人都死了,也让很多活着的不安生。”

“将军言重。”

千里吹起口哨,帐内一片沉默,两个人一起听着风雪陡然升高的呼啸。

“将军,”宫人终于开口,“奴见识浅薄,若非官家之命不可违,奴希望您……不要回去。”

千里在帐外松了一口气。

她只是一片雪,正愁怎样才能不负少女所托。

战事胶着在一个镇外,战马枯瘦,敲骨犹带铜声。士兵面上表情麻木,眼睛却闪着饿狼一样的暗光。

过了这个镇,故土就在眼前。

将军眼前弓着身子的,是第十二位传旨的宫人。

千里叹了口气。

将军案上,暗金色的小花钗闪着微光。

千里见过,在那口枯井里。女孩子乌鸦鸦的鬓发间。

“将军,抗旨不遵,可是大罪。”

宫人姿态谦恭,语调却很有底气似的。

“打下这个镇。”将军的声音低沉喑哑,仿佛西北的风沙刮过喉间。

副将们领命,带着一支支队伍离开营地,如黑蛇游出巢穴,搜寻它们的猎物。

帐内只留将军一人。

千里踏进了帐子,袖中揣着小小的金色花钗。

“什么人?”

“将军在上,受千里一拜。”

千里姿势可能不那么标准的行了个揖礼,“小子是来送信的。”

她掏出花钗,轻轻置在案上,和原有的那一支配成一对。

“您的女儿。她希望您,不要回临安。”

“银儿可还好?”

“不好。”千里喘了口气,“她死了。”

将军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你是什么人?”

“小子姓薛,受令嫒死前之托,千里送信,不过是个传话的。”

千里抓了抓脑袋,觉得自己作为一只雪花精,满脑子都是水,智商可能不够格跟满脑子肌肉的凡人打交道。

她抬头看了看身处的囚笼,认真考虑了下化形逃走的可能性。

可是将军不信啊……千里苦恼地想,如果将军不信自己,答应银儿的事情就还没完成。

何况会不会连累看守的士兵啊……自认善良的千里决定趁夜出去,再想办法。

利簇穿骨,惊沙入面,声若江河,势崩雷电。

这是最后一战,将士们酣畅淋漓。

千里是这样觉得,尽管士兵早已缺了补给,也没有援军。

浴血而双目炯炯的少年,断肢却刀势不减的老兵……带伤者十之八九,疲惫而绝望地,拼尽最后一分力气。

然后沉寂着倒下。

有星点的荧光从他们躺着的尸体上散出。

那是……尽力之后的坦荡明亮。

千里一阵一阵地挥动衣袖,带起凛冽的寒风,卷着霜雪,毫不留情地割向这支班师的队伍。

“邪门了,”士兵裹紧了棉衣,“没见过他娘个南风这么冷的。”

别回去呀……别回去呀……千里大声呼喊,响在人们耳朵里,却是尖利的风声。

“塞外风,风悲切,千里霜雪。”

旷野漫天风雪,泣血带憾的队伍蹒跚南行,南风邪门地冷冽,把遗民的沙哑的呼唤吹向千里阴山。

“长河冰,冰已结,瀚海长波。”

她在心里反复嚼着北地的童谣,目送飘着红缨的头盔,踏上结冰的黄河。

这是临安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为什么要回来呢,千里觉得,以自己全是水的脑子想不明白。

直到她听到了市民的私语议论。

“看,打到了金国边境的大英雄!”

“呸,什么大英雄!只会杀人的愚夫!”

“怎么说话呢!再往前一步,北地可复!”

“再打仗,咱们南边的朝廷也要撑不住啦!北地北地多少年的事了,南边还过不过日……咳咳咳……咳咳!”

千里气呼呼地吹过去一阵寒风,直接灌进欠教训的嘴巴里,连肺管子也冻上。

歌舞不休的高阁里,将军眉眼沉沉,不看对面的人递过来一杯酒。

“怎么,将军还怕我这酒有毒?”

对面的人笑笑,把酒收回去。

“若是您执意不回也罢了,既然回来,我这一杯酒都接与不接,于兵事又有什么关系?”

“这次回来,您看这临安的风貌,比之旧年开封如何?”

“将军,您的好饭不多了,请。”

对面的人替将军斟满酒,退出了房间。

千里坐在窗沿上屏住呼吸,屋里很冷了,她不想再让将军受一丝风霜。

却忘记了雪花不喘气,是会现形的。

将军发现送信又逃跑的假小子坐在了自己的窗口。

“南渡三纪,衣冠不存。”

他只是这么说。千里……不是很懂。

“听不懂……”她嘀咕了一句,“您为什么还要回来?您知道的吧……回来……可能会死的。”

“打仗也会死。”将军抽出了刀,寒光湛湛,千里也觉得后脊一凉。

“与敌军拼杀而死,补给短缺而死,回来被构陷而死……”千里掰着指头数,“我觉得第一个死法体面一些。”

“死在战场上,我不甘心。”寒光划过将军冰凉的眉眼,“回来或许能求得一线生机。”

千里点点头表示理解,尽管内心觉得,这个将军与故事里凛冽决绝的将军形象不太一致。

“您想活着呀……也对,谁不想。”

呛啷一声,寒刀回鞘:“活着能做很多事。”

“对,”千里想通了,“要给银儿报仇。”

将军的目光染上悲色,他向窗外看去,外面是街市,谁家年少的女孩子牵着弟弟跑过去,向路口的小贩买几个铜板的麦芽糖。

“你还小,不懂。”他最后只有一声叹息。

千里最后也没懂,给银儿报仇不对吗?她是生在那女孩子泪眼里的一只雪花精,虽然对人类的情感还不太熟,父女天性总还是明白的吧?

在千里的想象里,将军至少要用那把寒光闪闪的快刀,斩了那天敬酒的那个人,他的笑容真是讨厌。

可是那人依旧日日高楼美酒,将军却被缚进了囚牢。

千里踏着冷风进去看他,将军背对过道坐在枯草铺就的铺子上,衣衫褴褛,透着血色。

千里从衣服的破口里看见他背上似乎有字,只是看不清。

然后那一天来了。

将军被人请出去,在坐在亭子里与那人喝酒。

“将军,这杯酒,您不得不喝了。”

他依旧带着讨厌的笑容。

天上开始下雪,纷纷扬扬,千里不明白将军到底想要什么。

这样死了,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大雪覆人白头,将军岿然坐在亭内,雪中手书,天日昭昭。

坊间传闻愈发盛了,市民们坐在茶楼酒肆,神色诡异多变。

千里听了几耳朵,知道了将军背后的字是尽忠报国。

她冷笑了一声,坐在将军的墓前,把一壶酒浇在地上。

“您想要的,是收拾旧山河?是海晏河清,天下一统?”

“可是这片山河,是从根底上烂透了的。”

“ ‘尽忠报国‘啊……将军,这四字误您。”

“我没有做到银儿想做的事,将军高义,千里打心里钦佩,可是将军的高义却让我背信弃义了。”

“千里只是一片雪,不管世间事,只管得一个银儿。”

“如今,千里也做不了什么,不过倾尽一身,让整个临安为您父女着素罢了。”

“将军,您莫怪我。”

番外

一个老人哆嗦着腿脚来上坟,带着清秀的少年。

“你记住,这里埋的是个将军,坟头有两棵橘子树,千万莫忘了。”

“我老啦,就快走不动了……以后,得靠你年年来。”

“爷爷,你以前年年都来,来了多少年啦?”

“多少年啦……我想想……那年头一次来,从北地到临安,大雪一直下啊……一直下到二月二都没停……冻死了多少人呐……”

少年耳朵里进进出出地,有一句没一句听着祖父飘远的话头,踏前一步,把一壶酒倒在了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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