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似人间蒸发的玉莲并没走远,她在一个场镇上做买卖,离家不过一百多公里。
十六岁的玉莲出落得亭亭玉立,朴素的家常衣服已掩不住她生气勃勃的青春气息。因自小生长在山里,虽然面相秀气斯文,却自有健康的体魄和干净利落的气质。
并没吃过多少苦的玉莲,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和春晓背数十斤货物走十几里路赶场,也并不觉得有多苦。春晓就是那个跑摊的小伙子,货物则是从城里批发的衣服鞋袜和塑料、绢花做的发饰。
玉莲喜欢读书,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她知道父母老实,只能守着山里找吃食。一旦不再读书,她也会继续那样的生活,玉莲一想就害怕。她和同学在春晓的摊上买发夹,听他谈吐,觉得他见过世面。一聊才知道他很小就走南闯北搞买卖,于是萌生了和他一起出去闯闯的想法。
春晓虽已饱经颠沛流离,却只有不到二十的年纪。世面是见过,做生意也很会讨价还价,嘴皮子更耍得利索。玉莲递话想和他搭伴出去闯闯,原本还算厚道淳朴的本性,终究没敌得过女孩子那青春明媚的吸引。
他们先是搭车去县城,再转长途车到了另一个地区,然后去那边的乡镇继续做跑摊生意。一路上,春晓还是守着本分,除了献献殷勤,不敢有非分之想。他看得出来,玉莲虽然斯斯文文,却是个极有主见的,一旦惹急了不会有他好果子吃。
玉莲一开始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出去看看。之所以选择和春晓一起,也非出于喜欢,不过是看他既见过世面,也还比较信得过。但正值青春妙龄的男女,朝夕相处,且互相照顾、互为依靠,日久情深多是必然。
一起跑了三四个月,都来不及产生厌倦,玉莲就喜欢上了春晓。有情饮水饱,虽然仍然每日奔波劳碌,日子却是蜜里调油,很是有滋有味起来。直到某一天,春晓情话中说到要和玉莲结婚成家,长相厮守,他们才想起两边的爹妈都没见过,玉莲这个时候才怕了。
或许玉莲不是没想过爹妈,只是一时起意出走,后来或者还没看够外面的世界,或者没了回头的勇气,也就没提过回去的事。
两人又过了好久才旧话重提,没有父母的认可,终究不算圆满。春晓不愧见过世面,出主意玉莲先回,他不露面,等玉莲把父母说服了再叫他来。
出走大半年后,春晓和玉莲提着大包小包往佛崖村去。把玉莲送到村后垭口,春晓就回乡里等她消息。
正是腊月间,佛崖村热闹了不少。学校已放假,农活也忙得差不多了,各家都在忙着大扫除,磨汤圆粉,推豆腐。最热闹的莫过于杀年猪,虽然腊月里才杀已经比较晚了,却还是有那么几家。
猪叫声,犬吠声,吆喝小孩的声音,在沟谷里久久回荡。河面弥漫起乳白薄雾,各处沟里、坝里袅袅升起淡蓝炊烟,与随风而至的熏肉烟火气,混杂成寒冬里微凉却仍有暖意的人间味。
河边滩地上那栋青瓦房,在这薄暮时分,却还了无声息,全无人气。不只墙上没了让人艳羡的各色兽皮,阶沿地坝都乱糟糟的乏人打理,周围果树也枝桠杂乱没有修剪, 显出了一些衰朽气象。
自六月份玉莲出走,不到一个月,还算硬朗的宋大娘迅速衰老。各种毛病也都集中爆发,成天只能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老糊涂了,她醒着时经常念叨:“报应,报应啊!” 宋大娘只熬过了夏天,入秋第一夜雨后,就再没醒来。
宋老三在老娘去后,更加颓废了。不但庄稼勉强应付,其它副业一概不理,他还好上了几口酒。原来高大魁梧的身材,似乎一夜之间虚弱不堪,不但抬不起头,连肩背也佝偻了。青萍本就沉默寡言,经此之后再难开口,原本勤劳好洁,也变得懒散邋遢。
玉莲避着村里人,躲躲闪闪走到家门前的树林子,看着仍然熟悉却格外冷清的小院,心里很是忐忑。在林子里逡巡好久,等到天都快黑了,才钻出来往家去。
当时,宋老三正裹件大衣坐在檐下吸叶子烟,双眼空洞地望着河边那条往山上去的路。青萍则坐在门槛上端个簸箕有一下没一下地理菜叶。
才半年不见,父母就已如此衰老而缺乏生气。刚钻出来就看到这样的情景,玉莲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直到这时,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思亲的疼痛。几步抢上阶沿,抱着青萍的胳膊,喊了一声“妈!”
相比她的急切,两个亲人却显得迟缓而麻木,尽管他们也才四十岁上下。宋老三看着玉莲跑回来,没什么表情,等到她来喊他,他却起身进了屋。青萍才看到她,手上的簸箕就掉了,直到玉莲跑到自己身边,才缓缓站起来。哆嗦半天,才说,“你还认得到妈,你还晓得回来啊!”话语中满是怨气和委屈,眼泪早已淌了满脸。
宋老三把自己关了一天,无论玉莲在外面怎么喊怎么道歉请求原谅,他也不愿出来。青萍哭了一晚,倒是恢复了些生气,也帮着女儿劝解老三。不知道是听了青萍的话,还是自己想通了,第二天晚上他终于开门出来,虽然还是脸不是脸头不是头,总算愿意听玉莲说话了。
玉莲回来虽然触痛了两人的旧创,却也给这个渐显衰朽的家带回了一些生气。只是这样的日子终究不长,青萍已屡屡问起玉莲出走和春晓的事,她都不敢说。但一切终将面对,毕竟春晓还在乡里等她。
回家第五天,玉莲不能再拖了。在吃过晚饭帮母亲洗碗的时候,她告诉青萍,她与跑摊的春晓好上了,这次回来就是带他来见父母的。
青萍默不做声地往灶里添柴,只是火光映照下看得见她无声的泪。过了许久,她才悠悠地说出一句,“你这又要走,还不如索性不回这个家啊!”
第二天,宋老三得知玉莲还要走,而春晓就在乡里等她,当即大怒。先把玉莲关起来,又带了村里几个小伙去乡上把春晓找出来,给他两个选择,要么趁早自己走人,要么打折了腿再走。春晓虽然坚持要带玉莲走,但孤身一人也无可奈何,只好选择马上走。
玉莲被关了两天,两天里她行若无事,该吃吃该睡睡。就算宋老三说春晓已经走了,也不动声色。青萍求着老三把门开了,玉莲出来后就自顾收拾包包要去找春晓。宋老三拦不住,竟发了狠,说,“你走吧,你要敢走我就要他的命!”
玉莲性子更烈,“你既不让我走,我马上死给你看!”说着就直挺挺走进门前河里。寒冬腊月,河里虽没结冰,却也冰寒刺骨。可玉莲就那样一步步走进去,走进去,如那慷慨赴死的烈士。
青萍哭喊着下水去拉她,她也不回头,青萍只好哭求老三放过女儿。老三终于心软,下到河里把玉莲捞起来。玉莲这一冻,连着病了好几天,宋老三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只青萍流着眼泪照顾她。
玉莲也是决绝,病刚好一点,又再次背着包出门去找春晓,那天正过小年。
经此一遭,宋老三更懒于农事,天天只借酒消愁。青萍则整日神不守舍,终在玉莲出走三年后失足落水而殁。
宋老三先是失了女儿,接着没了老娘,再没了老婆,日子更过不下去了。不知哪天起,人们就再没见过他。
那曾经富裕殷实的一家,就这样在几年间烟消云散,只留下那栋青瓦房高高矗立在河滩。
玉莲的出走是否攸关爱情,除了正当妙龄的青年男女,没人会在意。这一家子的破落,在村里也只是多了一些谈资。有点见识、思想的人,多会生出世事无常的感叹。而那些好事无聊喜做评判的,则据此做出所谓因果报应之类的结论。
至于为何有报应一说,知情的村里人讳莫如深,而外人就更无从得知。
随着外面挣钱机会的增多,村里人多数在玉莲出走三五年间,也走出了这个山沟,外出看世界成了平常事。而爱情与婚姻,除了年少无知,又有几人当真。
疯子说:爱情是把杀人的刀,或消磨青春,或了断亲情,甚至于杀灭了人性。
此言差矣,为爱而抗争难道不应该?就连呆板教条的古人不也对自由美好的爱情心向往之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疯子果然就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