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羊群

记得十三岁那年父亲从做工的那家农场抱回来一只羊羔子。它的毛打着卷,整体米黄色,耳朵稍稍是浅棕色,两只眼窝却是黑色的。刚抱回来的时候特别虚弱,据父亲说因为羊妈妈一次性生了它们三只小羊,它是最弱的。主人家看着它迟早是要死的,与其扔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父亲。


        那个时候,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想买一只羊羔子是没有能力,也是不可能的。


      父亲对它很上心,给它熬好小米粥后,把汤清出来,怕米渣子呛到它,没有奶瓶子,就用小勺勺喂它。父亲把羊羔子抱在怀里,一只手扳开它的小嘴嘴,用大拇指镶在它的半边嘴巴里,一只手拿着勺勺喂它。自从小羊羔来到我们家,父亲要早起半小时喂它。父亲似乎不放心把喂羊羔子的事情交给任何人。父亲做工是早上去晚上才回来,所以中午的一顿就交给了我。中午除了喂米汤,还要给它嚼些馍馍。


        我那个时候刚刚辍学,整天干些家里杂七杂八的家务活,也不在乎多这一项。等到中午喂它的时候,我为了省事,直接把馍馍泡进米汤里,米汤便成了糊糊状。一开始它很抗拒这样的食物,紧闭着嘴巴,它的嘴巴呈嫩粉色,让人实在是不忍心去使劲掰开,父亲说它还没有一颗牙齿,也没有多大的劲,说我完全能胜任这样的活计。


      坚持了一会后它还是妥协了,也许是真的饿了。清楚地记得,当我把米汤糊糊喂到它嘴里的时候,它的眉头紧皱,呲牙咧嘴地给人一种实难下咽的感觉。还时不时地抬头看一下我,我很是疑惑地照照镜子,我想可能是我的样子吓到了它,又或是它在怀疑我喂它的食物怎么会是如此难以下咽。就这样,它坚持吃完了父亲吩咐的量。


      然而,等到下午父亲喂它米汤的时候,它不但紧闭嘴巴,而且还像个娃娃似的到处探寻。父亲不知所以然,硬是掰开它的嘴巴,强行灌它。在父亲怀里可怜的小羊羔只有屈服,只是它咽一口喊一声“咩咩”声音又细又嫩,像极了刚出生的婴儿,父亲是个急性子,嘴巴也跟着它一张一合,恨不得替它喝了。


      父亲终于灌完了定量的米汤,它挣扎着跳下了父亲的怀抱,奔向我,奇怪的是我竟然下意识地蹲下来抱住了它。以后我就成了全家人口中的羊妈妈。每次它一叫,家里不论是谁都会说:“去,找你妈妈。”从那以后它开始吃的时候挑人了。


      那天晚上父亲一如既往地给它调好了米汤也加了适量的馍馍。它越来越调皮了,父亲几次三番地却把它叫不过来,即便是端着米汤碗。


      它愣是躲在我身后,咩咩地叫着,引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经过大概两个月的喂养,它长大了不少,而且越来越调皮了。已经会吃一些菜叶子了,那时候正值五月初,大地到处一片嫩绿,父亲教我从田间地头找一些草来喂它。一开始吃草后,它就拉肚子。那几天它的精神和人生病了一样,有气无力的,老是卧在墙角有太阳的地方,别说草,连菜叶子也不吃了。


        母亲用给我们治肚子疼的方法给它治疗。我点好炉子,用干树枝把火烧得旺旺的,锅底烧热的时候母亲直接把干面粉倒进锅里,用锅铲不停地翻炒,炒到面粉发黄,挖出来晾冷。再剥两个蒜瓣子剁末捣碎。用温水调成稀糊状,由我抱着它喂下去保准治好。


      那个年代这种土方法很是灵验,第二天它就不拉稀了。那时候,娃娃生一次病,大人们哄着供着,等病好了,却给娃娃惯下些小毛病,老人们常说害个病,惯个性对娃娃一点都不假,可这羊羔子也一样。怪不得老人们说骡马比君子,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肚子疼的病好了之后,它不但不吃草了,连菜叶子也不吃了。那个时候哪里有多余的细粮继续喂它,父亲说不惯着它,该让它吃草就让它吃,不吃就饿着它。可看着它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心,我突发奇想把它牵出去,牵到草多草杂的地方,我想那么多嫩草总有它喜欢的。


      我是按照人类大病初愈后的喜好,来捉摸它的心理的。等太阳把露水吃干净了,选好一个向阳的湾湾处,草要杂,要嫩。这个方法果然好,它显然睁大眼睛来了精神,用鼻子去闻,慢慢地开口尝试着吃。不知道是病好后嘴里没味道,还是它还没有吃过这些草,吃得很小心很慢,还皱着眉头,这样的特殊照顾过了三四天,它精神也好了,我就在田间干活回来时依着它的口味给它割点嫩草,取消了对它的特殊照顾。


      那时候父亲寄予它很大的希望。父亲时常梦想着能靠它让自己拥有一群羊。因为这是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意外的收获。


      父亲时常在一家人都睡在热炕上的时候说:“要好好喂羊羔子,它是只母羊羔,再大一点就能生一只小羊。如果运气好的话,随了它妈妈一次生两三只,很快我们家就会有一群羊,到时候挑好的留下,其它的卖了。到冬天的时候再宰上一只,整个冬天都有肉吃。”父亲说的时候一直带着夸张的笑容,嘴角上扬,眼神也跟着心里的想象灼灼有神。             


        父亲说这是老天对我们一家的恩赐。我们买不起,人家送了一只,羊又吃不多,就算将来有了羊群,只要勤快些到处都是羊的口粮,这不投成本的事情真的是上天的恩赐。


      漆黑的屋里父亲吸着他的卷烟,烟火忽明忽暗,照着父亲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脸。最后父亲终于念想着他的宏图大志睡去。父亲的呼噜声吓跑了觅食的老鼠,却唤来了月亮。月亮又大又圆,像是在证明着父亲的理想一定会实现。


      父亲是个勤快的人,自从有了这样的想法,每天回家不管多晚背上总是背着一捆草。一段时间后,我们家能晒的地方都晒满了草。父亲说,夏天草多,能多割就尽量多割些,太阳好,晒干后到冬天羊就有了足够的粮草,喂得好羊就产羔率高,我们家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我们学着父亲,每次从地上回家都会背一捆草,夏天真好草长得又嫩又快。


      来年端午节的时候父亲给羊羔子剪了毛。父亲说,天热了,人热羊羔子也热。母亲把羊毛洗得雪白雪白的,说今年冬天给我们姐妹三个每人缝一件羊毛背心,穿着暖和。


      八月份的时候它终于生下了一对双胞胎。那段时间,父亲的脸上时不时地挂着笑容,他仿佛看到梦中的一大群羊。


      父亲的草捆子越来越大,我们也是。每次回家不背一捆草,好像少了些啥东西一样。而我也被父亲特赦,不用跟着母亲和姐姐妹妹上地干活,每天做完家务就去放羊,成了名副其实的羊倌。


      小羊羔到我们家第三个年头的时候,我们家的羊群真的如父亲所愿了。我们的羊百分之八十都长着浅黄色的耳朵稍稍和黑色的眼圈。冬天的时候我们一家每人都穿着羊毛棉衣。羊群起来了,羊圈却成了问题。


      由于我们都是女孩子,家里的重活都有父亲担着。父亲又是那种不惜力气的人,别说自己家的活,就是乡里乡亲只要人家开口,父亲都不会拒绝,在乡亲们眼里父亲一直就是个热爱生活,乐观向上的人。


        可是由于常年不惜力地劳做,父亲患上了一种叫做肺气肿的顽疾,整天整天地咳嗽。那个农场主,本来就对送了父亲的那只羊羔子而后悔,借故让父亲去看病,就这样父亲被解雇了。


        父亲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修羊圈。可是由于他咳嗽的厉害,根本就干不成这种重活,他教我们和泥巴,教我们端土坯。父亲先给我们示范一遍,和好的泥巴要反复调和,然后用力甩进土坯模具,端土坯可真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力气活,他反复示范,我和姐姐由于气力原因吧,最终勉强合格。


        可父亲端的土坯四方四正,表面平平整整。我们端的土坯总有一个拐拐耷拉着,父亲说这是我们用力不匀的结果,不过不大要紧,只是砌墙的时候要多抹点泥巴而已。父亲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而后坐在墙角又吸起了他的卷烟,吸一口,不停地咳嗽,鼻涕眼泪也跟着凑热闹。我知道父亲心里一直有个遗憾,那就是我们姐妹三个人,为什么没有一个是他心心念念的儿子?这并不是父亲一个人的心结,这是当时的整体社会思想观念。父亲的心结,也是所有没有儿子的人共同的心结。


      父亲咳起来是那种干咳,老费力了。他弓着身子不停地咳,直咳得头上冒汗,捂着胸口喘着粗气,直咳得鼻涕眼泪往下流。每次我们守着他,真的是心急如焚但又无可奈何!那个时候真的好穷,医术也不发达,父亲卖了羊羔子就去抓中药。满院子的中药渣,可父亲的咳嗽却不见好转,好像也没有人提出,去到外省看病的说法,可能那个年代也许人们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意识,更别说是这样的条件了。


      父亲的羊圈终于砌好了,我们也学会了端土坯,砌墙,抹泥巴。虽然只是个简单的圈,但是羊终于不用那么挤了。


        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剪羊毛。


      那个时候,父亲的羊群已经发展到了三十多只。羊毛也成了我们家的主要收入,端午节前夕是剪羊毛的高峰期。也是羊毛价格最好的时期。


        父亲说早几天收羊毛的人少,没有竞争力价格不高;晚几天就会到了晚期,农户家里的羊毛少了,商贩基本不浪费时间来收,也基本不往外省托运了,所以价格更低。


        所以剪羊毛就集中在那几天,父亲早早就磨好了剪子,我和姐姐帮忙抓羊,然后放倒,父亲用绳子绑住三只羊蹄子。


      父亲通常都是把羊的一只前蹄子,夹在两只后蹄子中间绑结实。


      父亲坐在小马凳子上,一只腿压在羊的前肩膀上,绝望的羊只好把脖子伸展。父亲从羊的后腿开始拨开毛层,嚓嚓刀起毛落,我们在一边看着,学着。


        下午父亲借了两把剪刀分别给我和姐姐。


        我们一口气抓住三只羊,父亲绑好后,我们学着父亲的样子开始剪羊毛。


        虽然羊在腿下很安稳,我还是很害怕,迟迟不敢下手。


        父亲把他剪的那一只给我,那一只已经剪到了羊屁股上那一块,我学着父亲的样子下手,结果第一下就剪破了羊的屁股我吓得扔掉剪刀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惹的父亲和姐姐哈哈大笑,最终我再也没能对羊下手,跑来跑去地给父亲他们打下手。


        父亲剪的很快,而且羊毛剪过的地方统一的粉白色,羊身上基本就没有伤口。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些羊被父亲剪了毛放开蹄子后,站起来的样子,仿佛一身清凉高兴的说:“啊,真爽!”


        剪过毛的羊回到羊群,会被伙伴们观望,很是好奇好像在问:“你换衣服了?你的毛衣呢?这套衣服真好看。”然后都会用鼻子蹭蹭它的新衣服。


        我走过去看看姐姐剪的那只羊,哇!好惨!我无法想象姐姐腿下的那只羊,是有多大的承受能力才不出声,让姐姐完成了任务,也许为了承受这样的疼痛,它的牙齿都咬碎了吧。姐姐扭着嘴巴笑,这个下午,她总算是剪完了一只羊的毛。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二十岁出头那年我也结婚了。我唯一的嫁妆就是一床羊毛毡,而在我眼里那不仅仅是一床羊毛毡,它是父亲的影子,父亲的羊群,父亲一生的烟火。在女儿两岁多的时候父亲送了我一只小羊羔子,它和它的曾祖母长得一模一样。


        我姑姑说我是父亲的翻版,不论为人处事还是性格,唯独除了体型。父亲面对疾病和生活观念的态度是我学习的楷模。在我的人生里,不管遇到什么坎坷,父亲伟岸的身影总是给我力量和勇气。他是村里人口中的药罐子,病了一辈子,却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借过钱,与病魔抗争的同时,还养着我们一家子。


      为了看病和一家人的生活,他托着病殃殃的身子找不到活干,就想到了养殖。父亲养羊也养猪,养牛。他的养殖规模不大,却也足以对抗自身的顽疾和我们一大家子平平淡淡的生活。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他钟爱的中山装宽大地穿在身上,显得很不合体,还有他那藏蓝色的帽子。脸色也越来越黑,对于他的咳嗽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平平稳稳地躺在炕上睡过,不管白天黑夜都靠着墙角的被褥那样似睡非睡。


        二零一四年清明节前夕,父亲被无情的病魔带走了。四月的风还没有来得及吹绿大地,却带走了父亲的灵魂。


        谁都没有想到与病魔缠身的父亲会有积蓄。五万元在当时的社会真的是半个毛胚楼房首付了。


      父亲走了他留给我们的不但是钱,还有他的羊,猪,牛,更重要的是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还有他那对生命里的不公的那种从容和承受能力。父亲话不多,对于我们的教育从来都是言传身教,以自身的行动传递给我们对生活的态度,父亲留给我们父亲留给我们的太多太多了,那是用金钱无法衡量的无价之宝。


      如今父亲走了十多年了,他的羊群,他的猪,牛,鸡鸭鹅和我们都在,他的灵魂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每次各种节日,他都会以不同的方式来告诉我们。他走了却把心留在了这里,那些家禽家畜和我们都是他生命的延续。


      那只长着淡黄色的耳朵稍稍和黑眼圈淡黄色身子的羊羔子不知道已经传了多少代,但它一直都在,它是父亲羊群的领首者,更是父亲对病魔抗争的见证者。


      如今七十多岁的母亲守着它,守着和父亲奔波了一辈子的家,父亲的羊群一直保存在三十多只的量,而且大多数都长着淡黄色的耳朵稍稍和黑眼圈。


      父亲去了天国,完成了他一生的使命,但我知道,他只是换成了另一种方式守望着我们和他的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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