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有四个儿子,有过两个女儿,一个在58年闹饥荒饿死了,另一个就是我的妈妈。
姥姥去世已经十几年了,但是她一直是我的诗与远方、我的天真烂漫时代、我的扩张和我的归宿。
我记忆中一件压箱底的事儿就是关于她的,尽管在我的印象中她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我也着实没有见过他年轻的样子。十几年来,她是我怀念和思念最久的人。大概在我三四岁的时候,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像投出的娃娃熊,笨拙地飞过一个村庄,穿过几个村庄,蹒跚地投进她的怀抱。
我一个小人站在村口,努力回想和爸妈一起走过的路,之前都是在大人的陪伴下去走亲戚。这一次,就我自己。跌跌撞撞的小人,在田野、在农舍,走走停停,几次回首,几次张望。这是我的第一次远方之旅。当天下午,妈妈就找了过来,把妈妈吓坏了,以为我走丢了: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啊。
和姥姥在一起的时光,永远滋养着我。
我们在一起简单的游戏,傍晚到邻居家去追剧。那时候没有电话,电视也少见,我们一起追的第一部剧《新白娘子传奇》。白素贞成为我儿时的女神,我像一个小男生,渴望一个能找到一个像白素贞一样的伴侣:有神仙的魔法,有极美的容颜,有女人的温柔。呵护、保护、袒护,这就是姥姥给我的爱。
有次舅舅在新的宅基地盖房子,要忙到很晚。做好饭姥爷便让我和姥姥去喊舅舅回来吃饭。我们在月光下,打着马灯,从老宅,祖孙二人不平静地走着:她总是担心我摔倒,不时去抓我刚挣脱的小手。淘气的我,喜欢拿脚去踩地上发光的小水洼,一路回来,膝盖以下都是泥巴。
每年芝麻开花的时节,我们会在漫步在田野,漫步在一朵朵向上的淡红色的小喇叭似的芝麻花的世界中。花气袭人,阡陌之路并不平坦,我的小脚却能畅快地跑跳。姥姥很清瘦,她要比每一株芝麻都高很多,而我只有晚些发芽的芝麻那么高。有时会一再央求她,把我举过头顶,去俯视一下这花海。一边半身不遂的姥爷,就会拿拐杖戳我的屁股,叫我安静一会。
我们踩着雪去菜园子割韭菜,拔蒜苗,两行一大一小的脚印,踩出一段茫茫洁白宇宙中的通路。有时我跟在她的身后,故意每一步把脚放在她的脚印里,好让别人以为只有一个人在雪地里走,或者以为她抱起了我。最喜欢在寒冷的冬天,吃一碗姥姥做的面叶汤,还有豇豆和芝麻叶做的羹,暖暖的好像大人的怀抱。
我第一次在姥姥那里听到很长很长的火车和很滑很滑的柏油路,我在炤台下烧锅,她在蒸馒头,就给我讲我没有听过的故事。我会问柏油路有平底锅那么光滑吗?火车可以直接从姥姥家通到我家吗?要知道这是一段我走过的最长的路。
终于在一个仲夏的清晨,我们一起踏上了去看柏油路的旅程。是去姥姥的娘家,大概有十几公里,要走大半天。一开始姥姥还担心我走不动,劝我不要去,可是我还是赖着脸皮蹭着要去。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走大路,走的都是小路,一来是这样近,二来小路有树荫,不至于太晒。与我最大的好处就是,喝了可以喝小溪中的水,热了可把衣服在水里涮涮,风吹吹再穿上,凉习习的。我们天没亮就出发,大概下午就到了,我看到了柏油路,上面的车跑的真比热锅上的蚂蚁还快。
第一次听说姥姥去医院,是一个暑假,我大概上初中了。这家乡村医生是我们家邻居的女婿,在和医生聊天的时候,他们知道我们是亲戚就给我家打了电话。当时妈妈在给别人收甜叶菊,我和弟弟还有几个一起玩的小伙伴就骑着自行车去看我姥姥。姥姥在打点滴,看我们来了坐起来,笑着说我没事,并问我妈还忙不忙。于是我们又都骑着自行车,风一样地穿过几个村庄,去找我的妈妈。
其实姥姥家附近也有这样的小诊所,她为什么要走这么远来看病呢?大概是怕家里的人担心吧。去年我奶奶有段时间胸口痛,还没去医院检查,她就跟爸爸说:“要是癌症,就别再看了,反正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家里几个小孩的事都没办呢”。
后来姥姥重病卧床几个月的时间,确实没有怎么看,这是打点滴,维持。连县医院都没去,一来是姥姥坚持不去,一来乡村医生说了,到大医院看也没办法。我至今不知道姥姥是因哪种病去世的,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场小病,吃吃药打点点滴不就好了吗。尽管半身不遂的姥爷几次颤颤巍巍地问我:“强强,你看你姥还能活多久啊,小孩说话灵,你说,你说说”。
每个星期的周末我都回去看她,我完全没有当她是个病人,她不过是躺在床上休息而已。一开始,我们还可以聊天,我会在旁边的桌子上蘸着水写毛笔字,写完,一会儿就干了,干了又可以写。后来姥姥饮食困难,我就给她买那时候只有小孩才喜欢喝的有吸管的纯牛奶。她还是会笑着说,你当我是小孩啊,然后接过饮料努力地进食。
直到我姥姥去世一段时间,我也升了高中,在一次和妈妈聊天的时候,她说梦到姥姥了。我才意识到姥姥真的走了,我想起在姥姥出殡的那一天,妈妈歇斯底里的哭,想起那天下着蒙蒙的细雨,路很滑。妈妈带着白巾,我带着白帽,一段很长的路,通向姥姥耕作了一辈子的那块土地。从此,这条路又多了一次记忆,而我再也没有走过这条路。后来念了大学,回家的时间少了,后来参加工作,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在我念大学的时候,我的姥爷也去世了。在印象中姥爷年轻的时候是个木匠。在我关于他的记忆中他都是一个拄着拐杖的半身不遂的老头,每天除了早晨拎着马桶去浇菜园子,就是一个人呆坐着。姥姥去世后他的日子并不好过,这段往事我竟不忍猝读,无法下笔。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今天早上,我和过去四年的清明节一样,会听韩红的《天亮了》。一边听一边穿衣服,在系好一只鞋带之后,竟泪眼朦胧哭将起来。连忙朝书桌上摸纸巾,过程中还打翻了昨晚倒的一杯水。想想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就像韩红唱的:一个人在世上要学会坚强,你不要离开不要伤害,我看到爸爸妈妈就这么走远,留下我在这陌生的人世间。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一天我怀念的人越来越多,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也会在别人的怀念中被遗忘。
但是过不去的还是我们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