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很少讲奶奶,但只要讲到奶奶,就一定加上感叹:“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爷爷,就得有你奶奶镇着。”
每次回老家,我都会望着堂屋里奶奶的相片出神。她头上是黑色的头罩,一双眼睛平静得好像大雪覆盖的原野。
爷爷为人侠义,朋友多,经常一帮子在下房里赌博。奶奶不管,一双小脚踩着青砖地面,风儿似的端茶倒水。没事了就回到自己屋子里,缝补浆洗。
赌徒赌急了是会眼红的。那晚爷爷就赌红了眼,牌九摔得啪啪响,后来把库房里的粮食也全押上了,一开牌,那双眼睛就直了。他的朋友们赢了钱和粮食,看爷爷的一双眼睛,知道他赌急了,就想走。爷爷腾地赤脚跳下炕,大喊一声:“最后一把,我把房子押了!”
大家看这阵势,知道不赌是走不了,已经穿上鞋的又把鞋脱下来,磨磨蹭蹭地坐回炕桌边。洗牌,摸牌,各自那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当时间,每个人口里喊着,什么“金瓶挂大五” ,什么“天地挂丁三,外带银锁链 ”等等等等,谁也没注意奶奶已经站在了地下。等到要比大小时,奶奶突然说:“慢。这有说头。”声音不大不小,却透着不容置疑。
众人立刻闭上了嘴。
奶奶给每个人的茶碗里添上水,回身轻轻地把茶壶放下,站着,轻轻一笑,说:“我们当家的说话,一口唾沫一个坑。现在把房子押上了,我没二话。就是没房子住,睡大街,我跟着。”
说完了这几句,眼睛扫一圈大家,最后盯住爷爷,笑着说:“当家的,我从山里跟着你来,从第一天起,就是你的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吃糠咽菜,我乐意。可是你想过孩子没有?”
说完,转眼看着其他人,慢慢说:“你们都是我们当家的好兄弟。好兄弟,钱财都是小事,情谊最厚。你们玩得高兴,输是情谊,赢是情份。你们说是不是?我看水也不热了,我再给你们温温去。”说完,挪动着小脚,提着水壶出去了。
爷爷的脑门子上一层细细的汗,其他人也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聚集到爷爷的脸上。
“不玩了。今儿结了吧。”其中一个说。
“我家里还有事,急。”另一个说,起身下地。
当中年纪最长的一个,把其他人放在桌子上的牌和自己手中的牌一扒拉,混成一堆,起身也走。
奶奶这时走进来,手里提着茶壶,说:“别走,别走哇……”哪里拦得住。大伙儿早下地穿鞋,一碗水的时候不到,屋子里只剩下爷爷和奶奶。
爷爷不说话,手里的两张骨牌捏得咔咔咔响。奶奶坐在他的对面,笑了,说:“明天你套上车,给老六家把粮食运过去吧。”
爷爷抬起头,眼睛瞪得白多黑少。
奶奶这时笑出声来,说:“男子汉大丈夫,说出来的话,板上的钉。我们紧紧,一两年就什么都有了。”说得爷爷低下了头,快耷拉到裤裆里去了。
大姑讲完这一段,就会加上评论。说爷爷能够在村里有那么高的威望,就是因为有奶奶这么支持着他。可惜那时候女人啊,如果到了现在,你奶奶作了县长也不一定。我记得有一次问她,就不怕爷爷打她吗?大姑说,你爷爷在外面会打架,可从来不动你奶奶一指头。再说了,你奶奶的说话做事,不要说你爷爷,就连街上的五爷也是佩服。你那五爷,最胡搅蛮缠不讲理的了,什么人也放不进眼里,可就没听说他说过你奶奶半个不字。当初你爷爷刚领着你奶奶进门时,你太爷二十万个不同意。后来怎么着?你太爷临走前,对你爷爷说不让你奶奶吃一点儿苦受一点儿罪,做不到就是不孝。
我就想我奶奶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可以得到这么多人的尊重,可以把土匪一样的爷爷收拾的服服帖帖。好奇心驱使,就央求大姑继续讲奶奶。可很多时候,大姑讲起爷爷的故事来了。只要讲到爷爷,大姑的眼睛里就开始发光。
所以,后来关于奶奶的故事,都是从大伯那儿听来的。
大伯喝一口茶,一脸的严肃:你奶奶,那可不是一般人呐……
那“老六”姓郭,排行第六,所以就叫老六了。老婆早死了,拉扯着一个才八岁的叫红娥的小女儿。可不幸的是,这一年到了割高粱的时候,老六得了肺痨,咳了几十天血,到刚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蹬腿了。
爷爷和老六是拜了把子的,不能不管。老六孤家独户,也没有其他直近的亲戚,爷爷更不能不管了。七天下葬后,爷爷领着红娥回到家。进了屋子,也不说话,吧嗒吧嗒地抽旱烟。
奶奶把红娥抱到炕上,自己坐在灶台沿翻着烤红薯,看红娥在炕上和自己的五个孩子玩。一直等到红薯烤得热腾腾焦黄上了劲,就招呼孩子们吃。奶奶仍坐在灶台沿,盯着红娥。红娥吃着红薯,怯生生地不敢抬头。奶奶的眼睛就红了,急忙起身到另外房间里铺床去。
照顾孩子们睡了,奶奶又查看了院门,把所有的门都关好,这才回来。
爷爷趴在被窝里,旱烟锅子一明一暗。奶奶脱着衣服,说:“我知道你的心思,红娥怪可怜的,就添双筷子吧。”
爷爷歪着脑袋,不抽烟了。
奶奶钻进被子,回头吹灭了煤油灯,躺下,看着黑黢黢的房顶,说:“我不怪你。又不是第一回了。”
爷爷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看不得人遭难,百生……”
百生是我的三伯。那年河南发大水,淹了不少村子,路上都是逃难的人。爷爷在街边架了三口大锅施粥。有一家男的领着两个小孩,最小的还得背着。喝了两天粥,在夜里就把最小的孩子偷偷放在灶火边,悄悄地走了。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去烧火,就发现了这孩子。爷爷出来,问清了经过,抱起孩子,看着奶奶,奶奶笑一笑,说:“这么小的孩子,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饿死吧。就多双筷子的事儿。”
爷爷抱着孩子,笑了,说:“这么吧,咱们养着,等他大回来寻他,就给人家。”
三伯就这样到了我们家。现在,红娥也到了我们家了。
大伯的烟抽多了,开始咳嗽。咳完了,就说,村里论起你爷爷奶奶,就一个“仁义”。后来你三伯成家立业,都是你爷爷奶奶一手操办的。咳,咳。就说红娥吧,你奶奶偏着她,你二姑和红娥差不了一岁,有了争执,你奶奶总是训你二姑。这红娥呀……
我知道他不愿意讲红娥,但经不住我的纠缠,只好讲下去。
后来,村里来了土改队,招收工作人员。红娥当时十八岁,刚刚从县城读书回到村里,就报名加入了工作组。
半个月后,名单出来了,爷爷的名字出现在“富农”里面。
爷爷下巴的胡子一颤一颤,闭着眼睛抽旱烟。奶奶一把就把名单撕了,问红娥:“咱家怎么就是富农了?”
红娥目光正对着奶奶的眼睛,说:“按咱家的情况,人家要定'地主'呢,还是我求了人家,才降了一级。就这,我还受了批评呢。”
奶奶上前抓住红娥的胳膊,央求着:“娥,你再给说说,再说说,啊。咱可不能是富农啊。”
红娥挣脱了奶奶的手,冷冷地说:“这已经不错了,这是革命,不能讲情面。”
奶奶的手猛地缩了回来,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盯着红娥,道:“革命?革命就没有家了?革命就不认亲了?”
“谁是你的亲!”红娥突然说。
屋子里一切都突然冻结了。奶奶半张着嘴愣住了,爷爷本来低垂的头已经抬起,微微张开的嘴里,一股烟飘了出来,大伯二伯坐在炕沿上,好像被施了定身法。
一会儿功夫,又仿佛很久。
“反了你……”爷爷几乎跳起来,手中的铜烟杆高高地举起,就要砸向红娥。
“当家的……”奶奶一把抱住爷爷,愣是把爷爷按到了椅子上。
红娥轻轻地笑了,说:“看,露出来了吧。”
大伯再也忍不住了,冲红娥后腰就是一脚。红娥没防备,一个趔趄,向前倒下去了,起来时,手捂着额头,指缝里已见了红。
奶奶大叫一声,上前就抱住了红娥,口里训斥着大伯。
红娥冷冷地推开了奶奶,接着嗵一声跪在爷爷面前,崩崩崩就是三个响头,磕完,起身往外走。
奶奶叫一声“娥”,想要拉她,手指刚刚触到她的袖边,哪里拉得住。红娥早已经跑到了院子里,猫儿似的蹿出去了。
爷爷呆呆地坐着,两眼发直,突然“哇”的一声,一口血吐了出来。
屋子里立刻乱成了一团……
大伯抽着烟,咬着牙。他说从那一年,爷爷就开始不济了,一天不如一天。那一年,地分了,你爷爷心爱的七匹马也给收了,就留下了这一院房子。那是你爷爷一辈子挣下的产业啊。那个天杀的,喂了一只狼呀!
“后来呢?”我问。
后来,红娥就跟着土改队走了。再后来,听说去了太原。
“就没回来过?”
“没。我们都没有见过,只有你奶奶见过她。”大伯说。
“我奶奶见过?”我有些意外。
“是。那是你爷爷死后。”大伯又点上一支烟。
爷爷死后,奶奶求人打听到了红娥的单位,就让二伯带着自己去太原找红娥。到了太原,没想到那么大,找了两天,才找到。奶奶就让二伯在外面等着,自己挎着一个包袱就走了进去。
接下来的事情,是大伯听二伯说的。至于二伯怎么知道的,谁也不清楚,二伯始终不说。
奶奶打听到了红娥的办公室,敲了敲门。听到里面回应的声音了,推门进去。
红娥怎么也想不到奶奶会来,一下子站了起来,呆了。
奶奶静静地走到办公桌前,稳稳地打开包袱,里面,竟是一身新娘子穿的红嫁衣!
奶奶把红嫁衣捧起,说:“这是你从县城里读书回来时,我就做好了的,就备着你用。”
她把红嫁衣轻轻地放在一边,下面躺着一杆磨得发亮的黄铜烟杆。奶奶拿起了它,轻轻抚摸,说:“你大走前,要我把这个交给你,要我给你带个话,他说他不怪你……”
奶奶轻轻地把烟杆放在红嫁衣上,稳稳地把包袱折叠好,看着还在发呆的红娥,轻轻地一笑,说:“想家时就回来吧。”说完,转身,走到门口,开了门,又轻轻地关上。听到门扇轻轻的一声响后,奶奶的泪水就涌了出来。
我总在想奶奶是怎样的一个人。遗像中的她一脸的平静,好像已经看透了一切。她旁边的爷爷,眼睛微微睁着,好像有什么未完的心事。
“后来,红娥就没有回来过?”
嗯。大伯应着,说后来每年都会有一笔汇款寄回来,没有名字,可谁都知道是红娥寄的。大伯不想要,奶奶说:“留着吧,攒起来。她也该成家了。”
然而,到现在,依然不知道红娥成了家没有。奶奶死前还记着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睛却很亮,伸出三根手指,直到无力地垂下去。
我知道,算上红娥的话,奶奶有三个女儿,红娥排行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