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鲁西南的农村。
她醒了,环顾四周,家里还是她进医院之前的样子,又因为自己迷迷糊糊躺了这许多天,没人收拾,所以显得很乱。床头柜上,自己昨天倒的一碗水,也早就冰凉了,暖水瓶里空空的。
她觉得头皮很痛很痒,用手摸了一下,手上沾染了很多脓血,她吓一跳:怎么了?又将整个头皮摸了一下,整个头皮都这样!
她又热又渴,想起身给自己倒点水喝,发现自己头晕,四肢无力,差点就起不了身。挣扎着起来,到外面锅屋烧点水喝,一下床,头晕地摔了个趔趄。走到锅屋里边,柴火也不多了,她又去院子外面扒拉柴火。邻家嫂子看见她,惊声道:“他婶子,你怎么起来了!还坐着月子呢!唉呀,你看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好了,你回屋躺着去,我给你烧点汤喝。”
嫂子,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什么能行!赶紧去躺着!
她感激地望着这个邻居,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人家生孩子坐月子,都是婆婆和丈夫伺候着,她的女儿一出生,婆婆就甩脸子转身就走,丈夫把她从医院用地排车拉回来,就收拾衣服被子,去村委办公室住了,说自己这几天工作忙。
这些至亲,还不如个两姓旁人!
她回到屋里,半躺在床上,不一会邻家嫂子就端着热汤面进来了,她端在手里,眼泪吧嗒吧嗒掉进汤里......
邻家嫂子说:“他婶子,快趁热吃点吧。”说着,也抹了把泪:“你也是命苦的人啊,这一家子重男轻女也不是一天了。你公公是个校长,应该有条件让孩子都上学吧,可你婆婆就是不让两个闺女上,弄的这校长的闺女大字不识一个,还不如俺们这小家小户的,孬好还上了几年学。你这是长房大儿媳,他们一直盼着生男孩,结果你生了个女孩......我也忙,不能经常照顾你,你要是有事就在院子里喊一声哈。”
邻家嫂子走了,屋里又冷冷清清起来。她想,现在是农历六月啊,为什么一点没觉得热呢?这时,闺女又醒了,哇哇直哭,她赶忙将奶头塞进闺女的小嘴里,她想刚刚吃过热汤面,应该有些奶吧。
刚刚出生十几天的女儿,瘦的跟个小猴子一样,自己奶水不够,也没有奶粉,经常饿的哭,哭累了,就睡着了,饿醒了,就又是一阵哭。
她知道,农村里都不愿意要闺女,闺女不光是“赔钱货”,就是在家里,下地干活也没多大用处,力气小,拉不动排车,扛不动粮食袋子。可是不喜欢也生下来了,总不能掐死吧。
闺女吃了奶睡着了。她趁着自己浑身有点力气,赶紧收拾尿布衣服什么的,拿到院子里去洗。洗的时候,她特别感谢这个季节:要是冬天生孩子,洗尿布的时候得有多冷啊,老人说过,没出月子就碰凉水会坐下病的。现在天气这么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看来,老天爷还是给自己留了点活路的。
回到屋里,她觉得更难受,头更疼了,于是也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她只恍惚中听见闺女在哭,哭的撕心裂肺的。她想起来,却怎么都起不来了,头疼的厉害,她用手摸了一把,自己吓了一跳:满手的血水啊!她看看枕头上,都染上了红黑的血水。她觉得自己就快裂开了,嘴里干,嗓子疼的像火烧。
闺女越哭越厉害,她着急死了,却怎么也起不来......
她想喊邻家嫂子,然而用尽力气也没多大声音,邻家嫂子是听不到的。
她又想到,家门口是不是有路过的人?于是她喊:有人吗?有人吗?
也是一点回音也没有,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太小了吧。
她想,难道我们娘俩就这样死在家里了?就算是女孩,也是你的女儿啊,你怎么就不回家看一眼啊!就算是孙女,也是你们家的骨肉啊!爷爷奶奶,姑姑叔叔,都在隔了几十米的另一个院子里,怎么就不能过来看一眼!你们都是多狠的人啊......
她在着急中,又“睡”了过去。身边的孩子,由于尿了也拉了,加上又渴又饿,已经将小被子蹬开,全身都是屎尿,脸上都是鼻涕和眼泪,哭累了就睡一会,饿醒了再哭......
她在迷糊中,仿佛听见娘家弟弟的声音,听见他一边喊姐姐,一边在着急地敲门,后来变成砸门......门被砸开了,外面有阳光照进来,弟弟进来看了看孩子,又喊姐:“姐姐,姐姐,你醒醒!你咋了?”
她勉强睁开眼:真的是弟弟来了!她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给弟弟说:“弟弟,我要回家!”
弟弟从进门开始,眼泪就没停过,看着姐姐还能说话,他喜极而泣:“姐姐,我这就带你回家!”
弟弟在地排车上铺了厚被子,拉着姐姐和孩子,一步步向家的方向走去。回到娘家,一家人看到满身屎尿的孩子,看着奄奄一息满头毒疮的她,都泣不成声。赶紧送她到镇上的医院,医生说头上的毒疮已经感染,再晚一点,就不好说了!
娘说,幸亏我记错了日子,提前十天去叫她回家过满月,不然我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