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这是北岛年轻时,对黑暗世道发出的狂暴怒吼。现在读,依然震撼。顾城不同,从门缝里怯生生瞭望美丽的天空,梦幻的未来---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人到中年,我教了几年作文。第一课,就会讲北岛的一字诗,《生活》:网。以及顾城的《一代人》。我告诉学生,文章不以长短论英雄,力与美才是评判的标准。
北岛早期的诗,我能读懂。越到后面越迷茫,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全是僵尸般没有情感的词语的组合与排列。国内其他诗人的诗,也难读懂。我不明白是我的欣赏水平无法抵达他们作品的高度,还是他们走火入魔,玩弄令人费解的文字。世界顶级大师歌德、普希金、拜伦等人的诗,通俗易懂。他们用或质朴或华丽的语言,表达人类或普通或微妙的思想情感,带给人极其美好的享受。当代中国的诗人们,怎么了?于是远离北岛与中国诗。
二 散文
一二年还是一三年,在席殊书屋看到一本封面火红的北岛文集—散文和诗。买回来,打开一读,那些写人的散文如电光火石照亮并温暖我沉寂晦暗的心,所有的文字像电流流淌在血液里,激起阵阵强烈的快感。从网上查找并购买他全部著作,六本:《青灯》、《蓝房子》、《午夜之门》、《时间的玫瑰》、《城门开》、《结局或开始》。几天之内读完四本散文,大呼过瘾,字字珠玑,篇篇精彩。又很不满足,怎么几十年时间,只写几本薄薄的书。再一想:对,不能多,一多就烂。
在汉语语言文学的世界里,写人的散文,我以为北岛登顶了最高的峰巅,无人可及。
三 材料
北岛七四年(二十五岁)写的中篇小说《波动》,读了一遍,线索和人物关系没理清楚,水平高下不论。但体现了他四个方面的特点:1、极高的文学天赋;2、强烈的反叛意识;3、语言简洁有力;4、取材方式与众不同。
《波动》和其后的散文,取材方面非常独特。他对写作材料的取舍高度敏感。他的感觉和思维织成二层精密的筛网,沙里淘金。把无用的“沙”—平庸的材料统统滤掉,留下光芒四射的“金子”—有趣或有分量的材料。他的小说和散文不注重故事或事件的完整,无价值的部分全都切掉。表面常有不连贯的感觉,但内在线索清晰。
由于取材独特,加上语言鲜活生动,使他的散文无论一两千字,还是几万字的篇章,完全没有薄弱环节,处处丰腴饱满,纯净精美。
四 语言
北岛是语言天才。他说:诗写久了,与语言的关系会变得很紧张,像拧得太紧的弦,一断,诗人就疯了。散文不同,语言随意而松弛。他散文的语言雍容华贵。每一篇都会涌现雨后彩虹般无限优美,极富诗意的词句。比如《巴黎故事》里:一张张鲜艳的伞在风中翻开,像折损的花朵。《听风楼记》里,他去医院看望冯亦代:所有病房首先让我想到的是冰窖,连护士的动作都变得迟缓,好像也准备一起进入冬眠。一见冯伯伯平躺的姿势,心就往下一沉,那是任人摆布的姿势……冯伯伯慢吞吞睁开眼,目光痴呆,渐渐有了一点生气,好像从寒冬中苏醒……他从床单下露出来的赤脚,那么孤立无援。
北岛在微不足道的事物和场景面前,总能产生奇妙而有趣的感受与想象。语言既清澈明净,又生动传神,像花朵散落在所有的篇章里,散发沁人心脾的芳香。
五 趣味
北岛早年和朋友创办《今天》杂志,身边的人称他老木头。他的照片,没见过一张轻松愉悦或狡黠奸笑的表情,都非常严肃,完全像个僵硬刻板的人。然而他内心丰富多彩,文笔风趣幽默。这种巨大反差,让人难以置信。他善于筛选极具喜剧色彩的典型细节,加上深厚的语言功底,轻轻一勾勒,就笑得让人捧腹让人喷饭。比如,他写“芥末”下雪天去赌场,为了省钱,轮胎不加防滑链,违反美国法律,要接受一系列处罚:那司机熟练地运用大钩子和钢缆,连车带人吊起,再绑在吊车平台上。芥末来美国还从来没这么风光过,高高在上,视野开阔,前有警车开道,后有司机护驾,真有点儿国家元首的架势。而此时芥末的处境,恐怕想死的心都有。北岛这样调侃会笑死人。还有他写美国家喻户晓垮掉一代之父的大诗人—艾伦·金斯堡:赞助那次诗歌节的是纽约的袜子大王—一个肥胖而傲慢的老女人,动作迟缓,但挺有派头。据说艾伦的很多活动经费都是她从袜子里变出来的。艾伦总是亦步亦趋,点头哈腰地跟在老太太身后,像个贴身仆人,不时朝我挤挤眼。我真没想到,这家伙竟有这般能屈能伸的本事。……他精确描述老女人和艾伦的这些细节,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北岛四九年生,现在七十岁。几十年时间,只写了十来本书,没有著作等身,但每一本都是心血和智慧的结晶,尤其四本散文:《青灯》、《蓝房子》、《午夜之门》、《时间的玫瑰》,让我崇敬和膜拜。
六 题外话
就汉语语言文学而言,我认为王小波、北岛、顾城达到了最高境界。顾城除了诗(而且很多看不懂),没写什么文学作品,但一本纪实小说《英儿》,充分展示了他至高无上的语言天赋。也许还有可以和他们比肩的作家,但我没看到。当然,余华和路遥也非常了得。
于一九年三月草,四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