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父亲是个农民,家是父亲唯一的孩子。
在家五岁时,妈妈就生病去世了。从那以后,村里的孩子就发现家的脸上失去了笑容。
家的爸爸是个文盲,只念过三天书,但在村里是有名的吃苦能干。他唯一的梦想是让家上大学。家的母亲去世以后,他变得更加坚定,他常对人说,我们家就家一支独苗,不供他上大学就对不起他死去的妈。
转眼家上了初中,父亲卖了家里的老母猪,送他去了县城的初中念书,家为此哭了一整夜,因为那头猪,是当年他妈妈带他到集市上买的。
家学习刻苦,一月才回家一次。家回家的日子,也是父亲的节日,他不再下地干活,早早就起床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做好饭就站在村口等等待着家回家。一看到家的身影,父亲的黝黑的脸上顿时绽放了光彩,手也从口袋里抽出来不断地搓着。等家来到跟前,还没说话,他就一步赶上来把破自行车接过来,对家说一句“回家吧”。吃饭时父亲不时为家夹菜,偶尔问家在学校好不好,学习行不行。家只是默默地吃着饭,偶尔微微点一下头,算作回答。
父与子的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着,家日夜读书,父亲日夜劳作。初中家上了四年,初三上了两年。他考上一中的那年,父亲刚好五十,等待家回家时他的腰已经弯得像村头小河边的老柳树了。那一天刻骨铭心,在村口家把通知书交给了父亲,自己推着哗啦作响的破自行车回家了。父亲没有回家,他抱着鲜红的通知书跑到妻子的坟头痛哭了一场。
家上高二那年在教室晕倒过两次,老师说他患上了神经衰弱和营养不良,并怀疑他得了孤独症,因为他从来不和老师同学说话,一天到晚只是不停地读书,写文章,至于他在写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为了给家改善伙食,父亲又卖掉了家里除自己以外唯一的活物,那头老黄牛,论年纪,它只比家大了三天。据家的同学后来回忆说家在知道之后当着全班同学大哭一场,三天没吃饭,还把父亲送来的两包豆奶和一箱火腿送给了校门口同学们都唤作大衣哥的老乞丐。自那次父亲看他,三个月家都没有回过一次家,站在村口的父亲的身影弯得就像初五夜晚那孤独的月亮,走起路来摇晃得就像他家屋角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枣树枝。连夕阳的余晖都已经落到了黄河边桃园村的西南,父亲才缓缓地回过头,不再向东北县城的方向张望,慢慢挪着脚步,关上破旧得同他那处处开花的老棉袄一样的家门。而那连绵了一路的咳嗽声,在这呼啸的夜风中,不时响起,随即又消失在大河东岸的广漠大地上。
在家读第三个高三时,父亲死了。在那个深秋,父亲种的玉米颗颗高大,粒粒金黄。当邻居家请的收割机偏离了轨道奔向他时,他正弯着腰掰玉米,他想明天是家回家的日子,所有的玉米要赶着今天掰完。等邻居骑着摩托车把家载回家时,父亲已经躺到了棺材里。家声嘶力竭地拍打着棺木想打开它看一眼,人们一起把他围了起来,任他怎样挣扎着把他抬到了院子角落的枣树下。三天以后,父亲被埋在了黄沙深处,他终于熬过了那短暂又漫长的一生,和妻子团聚了。
父亲去世以后,家就再也没去过学校。有半年多时间人们走过他的家门看到院门关着,知道他还在,后来,院门落了锁,家不知去向。
之后的许多年,家家的院子早已荒废坍塌,许多人也早就忘了家这一家人,但还有人传说着关于家的故事。有人说当年他独自走在河边自家的土地上,夜里黄河发了大水,家就像一头小羊一样被卷到了河底。也有人说家拿着死去父亲的赔偿款去了大城市,后来又上了大学……
现在,家的家乡搞农村大开发,他们村已经从河滩里搬迁到了大堤东岸。他家的老宅子上已经建起了一座水泥厂,机器隆隆作响,烟尘和污水四溢。
值得一提的是,在推土机碾过他们家的屋顶时,有人在废墟下发现了一个木箱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有一叠厚厚的书稿,每个字都端正得像是印刷体。一看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人们也便没了兴趣,随手扔到了路边,而我碰巧路过,出于对那些文字的好奇,就把它抱到了车上。
我刚大学毕业,从哈佛商学院回国。不知为何,当省长的父亲一定要我来大河县桃园乡实习半年,说是让我看一看那里的黄河水还黄不黄,还让我到桃园村西南走走,看那儿是不是还有一片坟地。也不知老爸什么意思,但他的话向来有理,我只管照做。
晚上,躺在大河县国际大酒店的床上,我拿出了那些文稿。在第三页看到了标题,上面赫然有我爸爸的名字——家!
而这上面的故事,我也是从这手写的书稿中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