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位卑未敢忘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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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水马龙的街上,放眼望去,摊贩前买东西的是洋人,进出银行办理业务的是洋人,哼着小曲大踏步走在街上的是洋人,比无轨电车跑得都快的黄包车里坐的人还是洋人。他们梳着油头剔着牙,对踩着高跟鞋带着礼帽路过的女性,时不时调戏地吹上几声口哨,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各家歌舞厅。街边的门面房前张灯结彩,卖春联、炮竹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倒是有几处写着“洋人专用”的牌子,在这一堆年货中格外醒目。

此刻的郊外某处,黄莺提着刚买的菜站在巷口,已经有些年岁的巷子,斑驳的墙上挂满了如发霉一样的暗绿色苔藓,常年不曾穿进阳光的巷子总是阴暗,潮湿,发出难闻的味道。那幽深狭窄的构造在她看来就像一口深井,只是远远地看着,就让人有种掉下去万劫不复的感觉,黄莺皱着眉摇了摇头,朝最深处走去。

“自古啊

衙门朝南开呀

官不哇廉来吏呀啊

成灾

吏成灾”

还未到门口,里面的戏曲声就咿咿呀呀地传来。

“黄佳怡,能不能别唱了。”

“住嘴,老娘不唱歌,谁养你。”黄佳怡捻着兰花指,头都不回地怼了黄莺这么一句后,继续在不大的空间里走起圆场。房间如外面的巷子一样,阴暗,漆黑,但这似乎并不影响黄佳怡扭着夸张的腰肢和手上做着浮夸的动作。

“黄佳怡,明天就过年了,这两天你就别出去唱歌了。”黄莺做饭的时候,扭过头说了这么一句,但并没有得到正唱着戏的人的回应。

将做好的菜端到桌上,黄佳怡只吃了几口便不再吃了,她说过,嗓子和身材就是她用来赚钱的资本,所以已经年过35岁的女人,身段依旧纤细,扁平的腹部没有一丝赘肉,皮肤也保养得极好,除了眼角的几处皱起根本不见其他褶子。

撂下筷子,黄佳怡起身回了房间,黄莺知道这个时间点,一般都会是黄佳怡写日记时间。黄佳怡除了唱曲儿和骂她,唯一的雅致也就是记日记了。那个厚厚的日记本被锁在她梳妆台的抽屉里,小时候的黄莺不知道那是什么,拿起来看了几眼,被黄佳怡当场逮住差点打死,所以,黄莺很小就知道,黄佳怡的日记本是碰不得的。

将碗收拾干净,时间还很早,外面时不时传来一两个炮仗的声音,加重了节日前的年味儿。黄莺拿出今天在街上买的对联,窗花,将它们一一摊平放在桌子上。窗户上的旧窗花不知道已经贴了多少年,早就褪了色,干瘪地贴在窗户上,毫无生气,但每年她买新的回来,黄佳怡都不肯让换,她知道那些旧窗花是黄佳怡亲手剪的,那时候是用来装饰婚房的。

她正想着,黄佳怡披着那件已经过时很久的貂皮披肩,戴着礼帽从房间出来了。

“黄佳怡,要不今晚就别出去了吧。”

“老娘的生活,你少管。”黄佳怡说话的同时正弯着腰换那双足有10厘米的靴子,突然一眼撇到了桌上的窗花。

“黄莺,窗户上的旧窗花,不许动,听见没,这些玩意儿以后别拿回来。”

“黄佳怡,多少年了,你还以为这是你十几年前的婚房,你看看那窗花都旧成什么样了?”

“死丫头,你说什么?”黄佳怡已经穿好了靴子,气势汹汹来到黄莺跟前。

“黄佳怡,我说,那个男人早就走了,你还留着这些窗花,干什么,是要等他回来吗?”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了黄莺脸上。

“我警告你,反正这些窗花就是不许换”。黄佳怡丝毫不在意黄莺肿起来的半边脸,拿起桌上的窗花撕了粉碎,出了门。

黄莺坐在已经掉完漆的地板上,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泪。在她的印象中,这是黄佳怡因为那个男人第三次动手打她。

“砰!”不知谁家孩子将炮竹扔在了窗户下,响亮的一声炸在了夜空中,也炸醒了黄莺。脑海中一个沉睡已久的念头又重新苏醒:黄佳怡的日记本上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什么从小到大黄佳怡是这么讨厌她,她到底是不是黄佳怡亲生的。

从厨房的墙角处找了一把榔头,走进黄佳怡的房间,刚喷过的香水还在空中继续散发着香味。黄莺一直走到梳妆台前,左边的第一个抽屉,放的就是黄佳怡的日记本,此刻正挂着一把结实小巧的锁。黄莺看着手中的榔头,只要砸下去,就能撬开黄佳怡所有的秘密。

她举起手中的榔头,但最后,还是没有砸下去。

“黄莺,你真是孬种,呸。”将榔头重新放回墙角处,黄莺回到房间盖着被子蒙头大睡。

黄佳怡回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黄莺已经贴完了最后一张春联,正在倒掉没用完的浆糊。

“这个月的生活费。”黄佳怡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子上,黄莺无视那沓钱径直绕过黄佳怡,进了房间,等她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死丫头,大过年,你要去哪儿?”

“不用你管。”

黄佳怡还是没能拦住黄莺。从房子里出来,黄莺才注意到外面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正在盖住巷子里的一切颓废,破败,但扒在墙上的苔藓看起来还是如发霉的东西一般,丑得无处遁形。

黄莺有些失神地穿过巷子,突然被几道身影拦去了去路,她认识那群人,为首的是从小就欺负她的司佳琪,仗着自己爸爸是警卫员,收了一群小跟班。

“黄莺,最近你妈妈是不是又挣了很多钱?”

“关你什么事。”

“你妈妈还没有给你找爸爸吗?我听爸爸说,那里面男人多得很呢,不会那么多人,都没人看得上你妈妈吧,不过也是,大人们都说在那里面唱歌的,都不干净呢?”

“我撕了你的嘴。”黄莺红了眼就要冲上来,但无奈对方人太多,最后还是她败下阵,被撕破了衣服,头发也被拽掉了一大把,那些人不解气的又狠狠地淬一口唾沫才趾高气扬离开。

黄莺随手抓了一把雪抹了抹脸,又用雪将手上的血迹擦干净。她想到小时候也有一次被一群孩子揍得鼻青脸肿,但那一次,黄佳怡出现了,她直接揪着领头人的耳朵,破口大骂,别的学生都被黄佳怡的气势吓到了,傻了眼地站着,不敢上前也不敢后退,直到黄佳怡骂累了,才放他们走。那一天黄佳怡心情可能很好,完了还带她去买了一串糖葫芦,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也是像这样下着雪,只是后来,黄佳怡再也没有像那次一样护过她。

黄莺低着头继续在一片苍茫中走着,不觉间已经来到了街上,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因为过节变得冷清无比,但“汇丰银行”的大门依旧精致阔气,白底红字印着“振大绸缎局”的宣传条幅也照旧威风凛凛。这里,是有钱人和达官显贵编织鸳鸯蝴蝶梦的地方,承载着一个国家的光鲜亮丽,也承载着一个国家的羞耻。街上有偶尔经过的洋人,他们油头粉面,衣着光鲜地唱着小曲,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俨然一副主人模样招摇过市,在经过黄莺身边时明显瞥了下嘴,露出鄙夷的神色。

不过黄莺早就被某个地方印着“黑蝴蝶”的三个大字吸引,她知道,那就是黄佳怡唱歌的歌舞厅。

“你是小莺吧,今儿过年,怎么跑出来了?”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女人喊住了黄莺,她认识,那是黄佳怡的头儿,叫玉姐,好几次她来这里找黄佳怡拿钥匙,都碰到这女人大声地呵斥着别人。

“玉阿姨好,我出来,是想买点东西。”

“来,先进店里坐会儿。”不由分说,玉姐挽着黄莺的手将她带回了歌舞厅。

歌舞厅的白天和晚上完全不一样,如果说晚上是灯光辉煌,人声鼎沸,那么白天就是黯淡无光,死一般的安静,但奇怪的是歌舞厅里依旧有很多人,那些人都叼着卷得比手指头还要粗一倍的烟,吞云吐雾,见她进来,纷纷露出狐疑的眼神。

“这是我手下黄玫瑰的姑娘,刚在外面遇到的,天冷,我让她进来暖和暖和。”玉姐对一个男人说完这句话,给黄莺随便找了座位,又让人端了两盘点心。

黄莺有些局促不安地坐着,她没敢抬头四处打量,但还是能感受到一道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盯得她很不舒服。

“黄玫瑰唱歌还不赖,不知道她女儿会不会唱歌。”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洋人,说着蹩脚的中国话,吐了一个满足的烟圈后,目光穿过玉姐落在了黄莺身上。

“会的,自然是会的,耳濡目染么。”玉姐压根不等黄莺开口,就替她做了肯定答复,并拉着黄莺去了后台。

“玉阿姨,我不会唱歌。”

“小莺啊,你就帮帮阿姨,外面那群人不好惹,尤其是洋人,得罪不起。”

“是你自己答应的,我说了我不会。”黄莺说完就想离开。

“黄莺,我告诉你,今天你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随后黄莺被玉姐叫来的人按在椅子上,开始给脸上涂脂抹粉,并强行换上了一身开到腿根处的旗袍。

当黄莺被推搡着出来时,原本还在说话的男人都停止了交谈,玉姐很“关照”地让人开了聚光灯,黄莺大片裸露着的白皙皮肤在聚集的灯光下一览无余,看惯了风姿绰约,身材丰腴的女人,学生脸的黄莺对他们来说显然充满了新奇,不过更多洋人的脸上,是满满的鄙夷。

黄莺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不过她也不敢跑,玉姐刚在后面说,如果今天不唱,以后黄佳怡在这里就会混不下去,她是讨厌黄佳怡,可是,比起黄佳怡混不下去,她在人前唱两首歌,似乎不算什么。

于是清了清嗓子,开始唱。

“自古啊

衙门朝南开呀

官不哇廉来吏呀啊

成灾

吏成灾”

“换一首,来首《满洲太阳》”,说话的依旧是刚才那个小胡子。

《满洲太阳》是政府为了粉饰太平,讨好洋人的歌,在课堂上还被老师批评过,可如今黄莺顾不得那么多。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

照在人们脸上,

你看,

有这样一群英雄他们带着团结来到了我们的土地上,……”

后面的词她再也唱不出了,因为她看到黄佳怡正铁青着脸朝她走来,黄佳怡走得很快很急,到她跟前时高高地扬起了手,眼看那重重的一巴掌就要落下去,但还是停在了空中。紧接着她快速地脱掉自己身上的大衣,包住了黄莺,又用自己洁白的毛衣袖子不断擦拭着黄莺脸上的妆和嘴上的口红。黄佳怡的动作很野蛮,很粗鲁,黄莺看着眼前眼眶已经明显泛红的女人,所有的害怕和委屈混合在眼泪中,大颗大颗地流了出来。

“哭什么哭,给老娘闭嘴。”

“黄玫瑰啊,我刚在街上看见小莺了,拉她进来坐坐,店里客人都很喜欢小莺,你来得正好,要不,你带着小莺唱一段,今天过年么,也热闹热闹。”玉姐扭着比黄佳怡平时扭得还夸张的腰,款款走来。

黄佳怡没有说话,紧接着做出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动作,只见她飞快地冲向吧台前,夺下了侍应生手里正切水果的刀,朝玉姐身上刺来,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等众人反应过来,玉姐已经捂着胳膊蹲在地上,痛苦的尖叫声划破长空。

很快,黄佳怡就被带去了警卫局。

天阴得更厉害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一阵阵的鞭炮声中抖落在各个犄角旮旯,也有一部分落在了肩膀微微颤栗的黄莺身上,将脸埋进双腿间的黄莺此刻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心里是止不住的害怕,一想到黄佳怡在局子里可能会被人毒打,还会吃不饱,会被关押,她的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滚滚落下。

“黄莺,起来。”

正当她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黄佳怡竟然完好无损地出来了。

“黄佳怡,你出来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我……”

“黄莺,你要去给洋人当戏子吗?”黄莺还没说完的话,随着黄佳怡这句话硬生生地堵在了喉间,脸上的泪更是汹涌。

“黄莺,你给我听清楚了,老娘虽然在那种地方唱歌,但老娘的每一首歌都是正儿八经的歌,老娘行得正坐得端,比这上海滩任何一个女人的钱都挣得干净、清白,你要是想当戏子,去给洋人唱那些卖国求荣的歌,趁早给老娘收拾东西滚蛋,听到没?”

“黄佳怡,他们说我不唱歌,就会让你……”后面的混不下去几个字,她没有说出口,但黄佳怡还是猜到了。

“你以为老娘是吓大的,他们那点手段,也只能用来吓唬吓唬你,你也不想想,老娘在这儿都唱了多少年的曲儿,如果老娘走了,你看还有哪些人给他们撑场子。歌舞厅里的人各个都是窝囊废,为了讨好洋人,什么曲儿拿出来唱,都别忘了这是中国的地盘,早晚有一天,会把这群人一个不剩地全赶出去。有时候真不想承认你是我女儿,一点骨气都没有。”

黄佳怡说完这句话,气冲冲地朝前走着,黄莺看着眼前时不时揉着自己后腰的女人,她好像今天重新认识了这女人。

“黄佳怡,那个玉姐以后会不会找你麻烦?”

“赔点医药费就完事了,老娘在这混了十几年了,如果真的有人想动我,我早就混不下去了,所以别替老娘瞎操心,你自己没事儿少去那些地方。”

黄莺看着黄佳怡的背影,眼泪差点又要忍不住,那女人将大衣给了自己,只穿着单薄毛衣的她看上去格外瘦弱。巷子里的孩子都说黄佳怡是戏子,每天搔首弄姿地给洋人唱歌,所以她曾一度也看不起黄佳怡,甚至从不喊她妈妈,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黄佳怡竟然和别人说得一点也不一样。黄莺低着头正想得出神,一下子撞到突然收住脚步的黄佳怡背上。

黄莺抬起头,发现黄佳怡向来高傲,冷漠的脸上此刻竟然有一丝难过,但更多的是愤怒和蔑视。顺着黄佳怡的目光,她看到了一个男人,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男人。

“黄莺,你先回去,不准再乱跑,听见没。”黄佳怡声音并不大,但黄莺听得很清楚,又好奇地看了男人几眼后,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正当黄莺穿过那条幽深狭窄的巷子时,被突然窜出来的一个人影吓了一跳,原来是住在一个巷子的白小松,巷子里的孩子都欺负过她,只有白小松没有,但是当那些孩子欺负她的时候,白小松也从没有上前帮过她,所以,黄莺对他的印象不好,也不坏。

“黄莺,你没事儿吧?”

“我能有什么事儿。”

“你妈妈没事儿吧?”

“她能有什么事儿?”

黄莺翻了一个白眼,不想再理这个人,继续朝巷子更深处走去。

“黄莺,今天我去街上买东西,看到你被一个女人拉进了黑蝴蝶,然后我就回来告诉你妈妈了,你妈妈当时很着急,出来时候还摔了一跤,我看她摔得挺重的,站不起来,还是我扶着她站起来的。”

“知道了。”听完白小松的话,黄莺说不清楚那一刻心里的感受,刚才黄佳怡一直用手扶着自己后腰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回放,她突然又想哭了。

推开门进来,那沓钱依旧放在桌子上,安静地等待着被人拾起。黄莺知道白小松说的是真的,黄佳怡确实着急了,平时一直关着的房门竟然开着,她走上前,想去关上门,就在准备关门的那一瞬间,心快要跳出来,她分明看到黄佳怡的梳妆台上正放着一个厚厚的本子,很显然黄佳怡刚刚在写日记,听说了她被人带走,日记都来不及收,甚至慌乱间笔都掉在了地上。

黄莺有些紧张地走过去,手抖得厉害,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那本厚厚的日记本,翻到第一页。

第一页,什么都没有记,只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子正是黄佳怡,不得不说,她真的很漂亮,精致小巧的瓜子脸,竹叶似的眉毛下镶嵌着一双如秋水般的眼睛。站在她旁边的还有一个男人,尽管黄莺不认识,但还是一眼认出来了正是今天在街上遇到的男人,看今天那男人的穿着,很显然是个有钱人。

黄莺有些着急地想知道男人是谁,翻到第二页,黄佳怡用娟秀端正的字迹记着:

“今天去医院查出来我有了,这孩子来得有点突然,但书山说没关系,他会娶我,马上就要过年了,书山说过完年我们就成亲。”

“北洋政府成立后,最近的上海也不是很太平,越来越多的洋人出现在街上,横行霸道,欺负国人,这群人真是猖狂得厉害。最近书山每天都很忙,估计结婚的事要往后挪了,其实成亲的仪式要不要都不重要,只要他对我好就行。”

连着多页看下来,都讲的是她和那个叫书山的男人之间的爱情故事,直到:

“陈书山竟然要去做洋人的翻译官,给那群洋人做事,我们是中国人,如今看着洋人在我们的地盘称王称霸,为所欲为,还要帮他们做事,真是贱骨头。”

“我今天问了陈书山,如果他继续选择给洋人做事,我们就完了,但他还是去做了洋人的走狗。”

隔着泛黄的纸张,黄莺都能感受到黄佳怡的不甘和愤怒,她没想到,黄佳怡不仅傲,还傲得这么有骨气。一个唱歌的舞女,加上没结婚就大了肚子,只怕在当时,上海的长舌妇光是唾沫都能把黄佳怡淹死,可黄佳怡还是把她生下来了,并且和那个男人还一刀两断,黄莺在心底对黄佳怡又多了几分新认识,同时也印证了一件事:她确实是黄佳怡的亲生女儿,她还有个给洋人做事的爹。

黄莺继续翻看,黄佳怡不仅写了对陈书山的一些不满,还在日记里面记录了从北洋政府成立到如今一系列重要的政治事件,比如袁大总统签订的二十一条,还有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每当签订一个不平等条约亦或是当时又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黄佳怡落笔的字迹都很重,似乎那些字是洋人的喉咙,她要用愤怒的笔尖戳破他们的喉咙,但同时在日记本里也开始频频出现另一个人:

“韩君城回来了,还给我和黄莺买了衣服,这些年了,他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变化。”

“韩军城说他可以给我钱,让我开一间铺子,但是他已经帮助我太多了,我不能再拿他的钱。”

“韩君城让我考虑考虑,还说他能接受黄莺,他确实是个好男人,但我今天问了黄莺,她好像不是很喜欢他,算了,不能委屈孩子。”

黄莺知道黄佳怡写的是谁,韩君城——司令部的大队长,她突然明白黄佳怡今天为什么会完好无损地被放出来了,想必就是这韩君城在背后摆平了这事。韩君城偶尔也回来家里坐坐,但每次都只是坐一小会儿便又匆匆离开,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韩君城的话,并且黄佳怡还记住了,也因为自己随口的不喜欢,黄佳怡才没有答应那个男人。

后面还有很多内容,黄莺只看了一半,她害怕黄佳怡突然回来被逮住,将日记小心翼翼地放好,洗了把脸回到自己房间,蒙上了被子。

再次醒来,是被黄佳怡叫醒的。

印着碎花的桌子上,已经摆了几盘炒好的菜,黄莺向来都知道黄佳怡是会做饭的,并且手艺还不赖,只是那也都停留在了儿时,长大后黄佳怡做饭次数屈指可数。

“黄佳怡,新年快乐。”

“吃饭。”

她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今天发生的事情,热闹的鞭炮声在这安静的气氛中听得格外清楚,窗户上的旧窗花也因为鞭炮声响抖得厉害,黄莺心底的某个地方被轻轻撞击着,柔软又有点心酸,这么多年,今年似乎是最和平的一顿团圆饭。

“黄佳怡,能不能辞掉这份工作,别出去唱歌了。”

“老娘什么都不会,不唱歌干什么?你好好读你的书,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黄莺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刚吃下去的一口菜哽在喉间,突然就有些咽不下去。最后黄佳怡还是出去了,黄莺站在窗前,听了一夜鞭炮声音。

几天后,韩君城一脸凝重来到了家里,黄莺泡了一杯茶后默默地回了房间,不过她这次一改往常直接回床上,而是贴在门口,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

“这群狗东西,为了加强奴化教育,竟然编了一首新歌说我们十分欢迎洋人光临神州,歌词里净是大肆宣传国人无能,充斥着只有他们才能拯救中国的思想,比之前那首《满洲太阳》还要过分,真是可笑,更可笑的是玉姐还答应了,让我去唱,哼,这卖国求荣的歌想让老娘去给她唱,做梦去吧。”

“政府只有喊口号的勇气而没有抗争到底的勇气,导致洋人越来越猖狂,变本加厉提出各种条件,我们只有被挨打、被欺负的份,老祖宗的脸都被丢尽了。”这是韩君城的声音。

“我们哪还有脸可丢,以前签订不平等条约时候早就把脸卖了,洋人在上海滩横行霸道这么多年,政府什么时候出面管这事儿了,如今竟然为了讨好他们,还编了卖国歌,反正这卖国歌谁爱唱谁唱,老娘才不会给他们唱。”

“不唱是对的,就是怕这群人为难你,那个玉姐也是欺软怕硬的主,之前仗着我在军队的身份,还能护着你,现在歌舞厅也都快成了洋人的了,她恨不得跪上去舔,我纵是想护你,以后也怕是难了,佳怡,你要不离开黑蝴蝶,我们一起开一家店吧,这不也是你的梦想吗?”

“凭什么离开,老娘在这唱了十几年的歌,我不光要唱,我还要大声地唱,唱他们是怎么不要脸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黄佳怡说得很激动,连声音都带着颤音,听得门后的黄莺心里一紧。

政府对洋人的行为没有任何约束,现在这上海基本就是洋人的天下,韩君城一个警卫队的大队长都护不了她,黄佳怡这样公然作对,黄莺不敢想象等待黄佳怡的会是什么。屋外的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别的,韩君城才离开。

果不其然,几天后,出事了。

那一天,出去了没多久的黄佳怡就回来了,厚厚的白粉都盖不住脸上清晰可见的掌印。

“黄佳怡,你的脸谁打的?”

“老娘的事情你少管。”

尽管黄佳怡没有说,但是几天后韩君城来家里,黄莺还是知道了,因为黄佳怡不愿意唱那首歌,被玉姐打了。

黄莺不敢想象黄佳怡这么傲气的人,是怎么忍受得了那些巴掌,她甚至能想象得到黄佳怡仰着头不肯唱,玉姐对她的脸左右开弓的样子,好在玉姐也没有真的胆大到敢重伤黄佳怡,只是黄佳怡在歌舞厅是待不下去了。

没几天,有爱国记者用洋洋洒洒几千字在大头报上痛批这首歌,引发无数学生和有骨气的国人纷纷也站出来要求禁唱这首歌。洋人无奈,做了暂时妥协,但在黑蝴蝶的歌舞厅里,黄佳怡走了以后,很快又去了新人,玉姐为了巴结洋人就让新人唱这些歌,还自排话剧,话剧内容也都是和讨好洋人有关。

黄佳怡天天在家里唾骂不止,失去了歌舞厅的工作,黄佳怡索性就在家里开始剪窗花,她的手艺很巧,花鸟鱼虫各种东西在她的手上都被剪得栩栩如生,但是,这根本就维持不了生计。也就是这个时候,黄莺才知道黄佳怡这些年养活她是多么不容易。

几天后,韩君城来到家里给她们带了很多生活上的东西,同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黑蝴蝶歌舞厅被政府下令关了。

“因为每天都有无数学生聚众在歌舞厅外面要求禁止唱这首歌,还拉了横幅大肆宣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政府不会不懂,所以黑蝴蝶这下是彻底凉了,佳怡,咱们这也算是反抗洋人成功了,是不是?”

韩君城说话的时候,高兴的眉毛都跟着飞舞,黄佳怡常年板着的脸也终于露出了笑容,一丝微妙又带着美好的气氛在房间升起,黄莺看到窗外有两只燕子在筑巢,才发现不觉间春天都已经来了。

这一天,黄佳怡心情不错地带着黄莺想出去买点东西,刚走到巷子门口,迎面碰上一个人。黄莺知道这就是黄佳怡日记里的陈书山,那个为了给洋人做事,抛弃她们母女的人,黄莺细细打量着陈书山,留着和洋人一样的小胡子,梳着油黑发亮的大背头,嘴里叼着雪茄,姿态高傲,黄莺在心底对这个“爸爸”充满了失望和不屑。黄佳怡什么话都没有说,径直绕过陈书山向前走去。

“黄佳怡,上次给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好了没?”陈书山丢掉手里的雪茄,追上来拉住黄佳怡的胳膊。

“上次就跟你说过了,不可能,你就死了这条心。”

“黄佳怡,你都35岁了,黄莺也都16岁了,真不知道你在固执个什么劲,我都跟你说了,我当年一时迷了心窍没有选择你,但只要你肯答应跟我在一起,我现在就可以不去给洋人做事。”

“陈书山,你脸皮真是厚,是洋人觉得你不中用不想要你了吧,还有,你才死了老婆就回来纠缠我,你真不怕你老婆半夜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你算账吗?你老婆突然去世也没给你留个一儿半女,所以你才回来想要回黄莺吧,你真是无耻。”黄佳怡一脸铁青地说完这句话,陈书山明显脸色也不好看。

“黄佳怡,别给脸不要脸,再怎么说,我也是黄莺她爹,他是我女儿。”

“我不是,我没有爸爸,我只有黄佳怡。”一直沉默的黄莺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陈书山狠狠瞪了几眼黄莺,开口说道:

“我不会让你们有好日子过的。”然后愤愤不平地离开了。

七月份的时候,黄佳怡和韩君城在一起了,他们没有举行仪式,只是叫了一些亲戚朋友很简单地摆了几桌,黄莺看着穿着红裙子的黄佳怡,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在黄佳怡的脸上看到了幸福。婚后,韩军城和黄佳怡开了一间铺子,取名为“和平铺子”,卖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

山河依旧飘摇,洋人依旧猖獗,但黄莺隐约觉得日子,正一天天好起来,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毁了她对生活的所有美好期待。

这天,她上完学回来,却看到满屋子狼藉,韩君城被揍得鼻青脸肿坐在沙发上,黄佳怡正在给他上药。

“黄佳怡,你们这是,怎么了?”

黄佳怡低着头,忍着微红的眼眶没有说话。

“莺儿,叔叔没事儿,别担心。”韩君城冲黄莺微微笑了笑,但一笑扯动了嘴角,疼得眉头一皱。

当天夜里躺在床上,黄莺怎么也睡不着,她起身想倒一杯水,却听到了黄佳怡房间里传来的说话声:

“佳怡,我没事儿,我死了都不怕,但是莺儿还小,需要人照顾,我必须得把你们送走。”

“君城,洋人是铁了心要咱们的铺子,要不咱们就不要铺子了,你跟着我们一起走吧。”

“不行,佳怡,那是你一直的梦想,我得守着,没事儿,你放心,我先送你们走,等我解决好了就会回来找你们。”

门外的黄莺死死地捏住手里的杯子,她很想冲进去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但她知道,黄佳怡和韩君城不会告诉她。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黄佳怡叫醒,让她开始收拾东西,她们要离开上海,黄莺没有多问,很快收拾完了所有东西。

很多年后,黄莺都还记得那一天,韩君城在车站向她们招手的样子,那个爱了黄佳怡多年的男人,那个如同一束光照进他们生活里的男人,他把自己的身影刻进了两个女人的脑海中,也把自己的生命永远留在了那一天。

韩君城当天在店里被人活活打死了。黄莺也是后来在黄佳怡的日记本中了解到,原来是洋人看中了他们的店,想霸占据为己有,韩君城没有答应,因为他说“上海街上每多一个洋人的店,他们中国人的地盘就会少一分。”所以,韩君城在店里宁死都没有答应洋人要求,被人活活打死。黄莺还了解到其中参与的人就有那个抛弃他们母女,一直给洋人做事的父亲。

几天后,黄佳怡安顿好黄莺后,一个人还是回到了上海,当天夜里,和平铺子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同时,在陈书山的床上,人们发现了两个已死去多时的人,其中一个,正是黄佳怡。

多年后,新中国成立了,一切趋势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黄莺也成为了一名老师,她又住进了那条幽暗、潮湿的巷子,在依旧昏暗的房间里,黄莺总会时不时拿出黄佳怡的日记看,看着看着就会潸然泪下,日记本上最后的一段话,黄佳怡是这样写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生如蝼蚁,但位卑未敢忘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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