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喜欢买衣服，非工作出门喜欢穿裙子。

过膝盖的各种各样的裙，脚上必定要穿高跟鞋。夏天光腿，秋天加个丝袜，冬天在丝袜里再加个棉毛裤。

可是她一年到头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厂里，也根本没有太多的机会穿这么多不方便的衣着，但是她常常说：路过看到实在喜欢，回来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还是去买了。

但其实日常看她工作穿来穿去也只那么几件。

她说以前没有淘宝，想穿新裙子，就拿一块布料去楼下裁缝店里做。夏天的棉布裙，冬天的呢裙子，腰上镶拉链，过几年胖了穿不上了，再做新的。后来有了淘宝，她也不会用，总会去店里转转。再后来，微信有了红包功能，她也总能刷到裙子的广告，常常不知道怎么就有裙子直接寄到家里了。（大数据总是能俘获我妈爱美的心）

我妈的衣柜总是有很多没有拆掉吊牌的新衣服，每次回家的时候，她说：这个你试试，以后留着给你穿，这种样式你穿也好看的。

大概为了锻炼我的审美能力，我从四五年级开始就自己买衣服穿了，可她好像一直并不满意我的行动力，不管是数量、质量还是风格。

从我初中开始她就这么提醒我，但我觉得挺好了，够穿了么好了呀。迫于工作的压力，她也没有时间陪我买衣服，甚至连自己买的好看衣服也没有时间穿。

她很不甘心，就说：小时候没把你养好，那时候我不懂啊。然后又毫无意义地给我炫耀她买的新衣服。

到了我十八岁，还是坚持自我的时候，她有点放弃了，拿出来旧裙子只是往我身上比一下，得意地说：哈，那时候我的腰那么细！比你现在还细！我十八岁的时候哪像你现在这么土，没胸没屁股，一块板，哈哈哈，一块板。

她十八岁的时候春风得意，长得美，是家里的独女，还特别有主意。她说：都喜欢我。因为我聪明懂事，一共就一个女儿，不疼我疼谁呢。其他同辈的都是男孩子，都皮的很。（但其实听说她总是能联合大小孩一起欺负舅舅）小时候夏天睡在竹席上，太热了睡不着，外公外婆两个人轮流给我摇扇子。我十七八岁参加工作，什么自行车、手表，样样都有。

我说：后来呢。

她讲：后来么谈朋友，一个两个，外公都不肯。要么嫌人家家里太苦，要么嫌人家长得难看。最后我一定要嫁给你爸，外婆都要去跳楼了。唉，我当时不肯听，结果现在你谈恋爱，我也差点去跳楼，真是报应。

我不说话。她二十岁的时候找错了对象，外婆气了二十年，她自己也后悔过十年；现在轮到二十八岁的我找对象，她们俩忽然结成了同盟，好像下决心阻止我走一条老路。我招谁惹谁了？

而外公仿佛无所谓。我从他不言不语只是关心他那地里的菜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当年的反应。

我爸我妈都是很厉害的人，都主意大的很。

我爸小时候经历家里变故，从公子哥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少年，十五六岁外出闯荡被火车轧过失去了两跟脚趾，吃过苦头。只是脾气不好。

我妈也倔得很，初三的时候，因为被老师当众批评丢了面子，就再也没有去学校了，没吃过苦头。脾气也不好。

他们是自由恋爱，那个媒妁之言的年代的自由恋爱实属不易，因为爱情两人私奔去了远方，开过早餐店、卖过面条、卖过小商品…….

最后拗不过，只好让两个人就结婚了。

后来，有了我，有了我弟。

他们一辆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慢慢变成了摩托车，面包车，小汽车。

他们好像总是在吵，一言不合就吵，

动不动就离家出走，总是喊离婚，但是结婚证总是一上头被撕掉了，

劝来劝去，反正也没离成过。

大半辈子都是轰轰烈烈。

我就觉得他们就很无厘头。

可对我总是连家书都只是好好读书，实现人生价值之类的，上了大学以后，更加不知所云。让我一直以为爱情就是那个样子的，做自己就好，吵么就吵，反正怎么都吵不走。

只是后来因为宝哥儿的事情，突然给我发来一点短信，很突兀地讲些大道理，什么：不要因为爸爸妈妈的婚姻不幸福，就不相信爱情。

我只能面露难色。我觉得他们讲话太无厘头。

等我二十二岁的时候，终于穿上了一条我妈的腰裙，深灰色呢子，摸上去很舒服，长到小腿。美中不足是臀围那里有点大，空空荡荡。我只好拿了一件长毛衣遮住。我妈看到说：不好，显得你更矮了。她把我的毛衣撩起来，又把裙子从腰上向下卷了两圈。这样吧，她讲，以后就卷两圈穿。

我学会了这个技巧，再穿裙子都知道在腰上卷两圈再穿。她很满意：你人矮，还是穿短裙好。

我开始穿短裙，我妈却忽然开始出门都穿长裤了。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反正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整天穿着大红大绿的阔脚裤去小区湖边跟大妈们一起跳广场舞了。不跳舞的时候，也只穿一条很普通的牛仔裤。那些玲珑有致的腰裙都被收了起来，仿佛一夜不见。

我说：你怎么整天跟这些大妈一起？

她说：我不也是大妈吗？你以为我几岁？

我以为……我一时间没话说。我只知道她是74年生的，但我又以为她是三十八岁。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我妈年纪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了三十八岁。可能因为三十八岁那年她送我去上大学，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开衫，仍然娇艳动人，如二十许。

本科毕业典礼之前，我央求她：你穿裙子和丝袜来。她照做了。但是回去以后又仍旧阔腿裤，棉麻风，民族风，融入到广场舞大妈的队伍中。我很生气，觉得她主动抛弃了优雅和得体，丢失了审美。现在她竟喜欢拍一些奇奇怪怪的贴纸或者特效的抖音视频，要是换成以前，她自己就会批判：为老不尊！这是她常说我爸的话。

她不是不爱美了，只是不再跟得上美了。迫于生活的压力，她的审美来自车间的工人、国产电视剧和广场舞大妈。不需要再跟客户还有其他家长争奇斗艳以后，时尚感一下从恒隆广场跌落到了环北小商品市场。

有时候我们俩在商场里吵起来。我劝她穿藏青和黑色，她偏要买一件豹纹上衣。

我说：明明这个优雅些……

她说：我不要优雅，我做什么要优雅。我要年轻。

可是你年轻的时候就是最爱优雅的呀。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

外公病了。先是肚子疼，然后食道癌，最后多器官衰竭。一整年，从ICU出来，又进去。每天下午我们坐半个小时公交车去医院，等着ICU开门，轮流换防护服，进去握握他的手，说几句宽慰的话，再回家。有时候来的人多，我妈，我，外婆，舅舅，阿姨，每个人只能探视五分钟。外公切开了喉管，不能说话，只能看看我们，他兴许以为自己会好起来，仍然很少露出悲色。

外公病了整整一年。经过了很多次事后回想起来无意义的抢救。

医生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屏上的数值，问我们：氧饱和掉下去了……这次救不救？外婆说：算了吧？看着妈，妈犹豫，看着我。我说不出话。外婆再看医生：不救了。医生说：真的不救了？外婆一下又慌了，说：救、救！妈也慌起来：要救！快、快！一群医生行动起来，有的说：把老太太拉出去！有的拉上帘子。

过了一会儿，载着外公的病床又从我面前推过，轮子发出呼啦啦的噪声，又慢慢变小，进了电梯，最后进了ICU。

去火葬场那天，我们起的很早。听见妈跟外婆说：等会儿火化的时候你别看，你受不了。转过来又跟我说：你也别看。但她自己一直扒在那个小小的窗口往里张望。我看到里面有一间一间的火炉，就立刻掉头走开了，站到一边哭。与其说哭，不如说是发出一些无意识的悲声。大家都是如此，早已脱力。没有人来管我。此时每个人都顾不上别人，零零散散站着，只脸上露出一副相似的惶然表情。

妈妈也在哭，我看到有人给她递了一支手机。她又立刻收住哭声，开始跟电话那头确定饭店、人数、时间……那是十月里，我注意到她穿了一条黑色的长裙。

又过了一两年，有一回她躺在沙发上，说起外公的事，后悔道：当时昏头了，外婆说简办……丧礼办的这样小，委屈了外公……本来可以……有那么多事要办，都也帮不上忙的，全靠我……委屈了外公……

这时候我再看她，终于看不到她三十八岁的样子了。她晒黑了，颧骨上的色斑更加明显，一头黑发多了好多根白发，虽然还是很有精神，但是我明白，她真的再也不会去穿那几条始终烫得笔挺挂在橱里、漂亮得舍不得穿的腰裙了。

二十五岁，我跟宝哥儿分手了。为了这位男性已经跟我妈吵了太多架，她气的失眠、要跳楼、早上五点给我发很长的微信，但毕竟不会真的跳楼。分手的时候我一狠心就分了，毫无预兆，只是突然就想过点平静的生活。打电话通知她的时候，她反而问：你要不再想想？

我觉得很好笑。她这种心态，好比每天想中五百万的人，有一天人家告诉她你中了五百万啦！她又说：弄错了吧？

近乡情更怯。

她说：我们不像母女了，你都懒得跟我说话。

我说：我在你这做啥啥不对，找的男朋友不好，穿的衣服土，做人又失败。我一说话你就开始数落我，我还能说啥。

她说：哪有做父母的不对，做儿女的倒对了？

说到这份上我就接不下去了。

有时候我干脆问她，你到底想要啥。你不喜欢我自己找的男朋友，我已经给你甩了。你叫我相亲，我也去了。你叫我结婚，我摁着老朱的头就进了戒指店。

你到底想要啥呢，我就问她。

她每次都说：我啥也不要，只要看你成家立业，让我放心。

那如果只是这样，我已经走在你计划的道路上了，为什么还不满意呢？

她说：我没有不满意。我心里不舒服。

我心里不舒服，郁闷。她又说。说了两遍。

其实她不说我心里也明白，她想要回跟我之间的亲密关系。她想要我像小时候一样跟她撒娇，讲心事。

她说：你是不是记恨我？

我说：没有。

她说：宝哥儿的事，也不能全怪我……是你外婆说这个人不好。我是听了你外婆。

我心想，你怎么早三十年不听我外婆呢？但是这话毕竟太过分了，即便是我也不会说出口。

她又说：老朱是个好的，我看了，老年人说话没错的，大家都说你们俩有夫妻相。

我说：意思是我丑咯？我长得像个男的？

她说：……你是不是记恨我？

我不记恨，我没有可记恨的事。我分手是因为我想过点平静的生活，不想困在无穷等待和担心中。我只是觉得她的一切母爱都带着阴影而来，表现为一些可怕的预言。

比如：

你在老朱面前不能太消极，长吁短叹，他会不喜欢你。

你要做家务，不要懒，当心老朱不喜欢你。

你要赶紧结婚，不然时间长了老朱不要你了。

娘家的事不要讲太多，当心老朱反感。

不要跟老朱说你爸和我以前的相处。

不要跟老朱说前男友。

……

好比说，老朱，我未来生活中的领导和潜在破坏者。永远生活在亲妈为我打造的坚固假面之外。

她又说：不管我说的对不对，这个世上唯一担心你的也只有我了。

好比说，我未来的丈夫老朱，只是看中我的美貌和才华和生育能力，根本不会担心我的死活。

人们都讲，一个妈的话，往往从一定角度有一定道理，带着她自己的人生经验；虽然表达方式可能不好，但是你要学会从那个正确的角度去理解。一言以蔽之，都是为你好。

我跟老朱说起过一点爸爸妈妈的相处模式。

就前没几年有一年过年的时候，

都不记得为了啥了，我爸气不过，收拾了行李，开了车就离家出走了，一晚上没联系上。

后来阿姨要请客吃饭联系上了，我爸只说，压力好大就想躲起来，让我冷静冷静。

那天我妈穿了一条咖啡色镶浅黄线的厚呢裙子，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喝茶，远看上去特别温婉。结果一听到，立刻扔了杯子冲过去，抢过电话机就是一顿臭骂。

有你这种当老公的吗！她最后怒气冲冲地喊。

就说是不是很无厘头。

外婆也说：其实我爸是个好人，又努力，又上进，又会做人，比很多人不知道强多少。只是这个脾气……

外公不说话，外公从不点评我爸，也不点评一切过去的事，他通过给人们取外号来表达他对事物的态度：我爸是猴僧，我舅舅是铜铃。我弟是小啊乱，我表妹是小啊喵，表哥是阉鸡阿狗。前面房子穿白汗衫的老头是赵九大（参加过第九次人大）。而我二十几年来一直是丫丫，我没有外号，我是取笑联盟的核心成员而不是取笑联盟的对象。

我妈一辈子都处在我爸的影响之下，一开始她怕家里不温暖，怕我孤单，等我长大了，又怕我不会爱男人。而我其实对于他们吵架闹离婚都见怪不怪了。我忙于跟外公踢石子，插秧苗，猜字谜，拉二胡，骑自行车去看长江大桥。我爱外公、我爸、我弟，爱过宝哥儿，现在也爱朱先生。

外公三周年的时候，我跟我妈闲聊，说起小时候他常带我去看他教别人跳交谊舞呢。我妈说：这有什么，我小时候，你外公专门教我跳过各种舞蹈呢。

有点想你外公了，她忽然说。手指卷起了沙发巾的一角，神情好像一个小女孩。

（以上均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