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不想成为的女人就是像我妈这样的女人。

不孝之女

2017年2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气还没变暖，春天还没有到来，外婆终于没有等到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去晒晒她身上那套厚厚的棉服就走了。

出殡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雪落在我们的头上，肩膀上还有棉鞋上，每一片雪花都像是有千斤的重量拖着我们不能前行。

送行的队伍很长，自家同氏族的人和一些乡里乡亲。妈妈牵着白布和她其他的兄弟姐妹走在前面，泪雨如下，悲痛欲绝。

其他兄弟姐妹的悲痛欲绝中是否掺杂着别的情绪我无从知晓，但我知道妈妈的悲痛欲绝中还有一种情绪叫后悔。

外婆去世的一周前，她对妈妈说想吃手擀面，但因为家里没有面粉，妈妈便没有给外婆做手擀面，而是哄着外婆做了其他的东西糊弄过去了。但是外婆还是指着妈妈对她说：“我只是想吃碗手擀面你都不给我做”语气里充满不满与责怪。或许妈妈也想弥补，但是外婆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匆忙离开人世，于是外婆在生前留给妈妈的最后一个印象便是不满和责怪。在守夜的那个夜晚，妈妈不止一次地表达她的后悔，她说自己是个“不孝女”，连母亲吃碗手工面的愿望都不能满足，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外婆已经离开了她，带着对她的责备。

妈妈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孝女”，而且由来已久。九年前，外公在端午节前夕离开了人世，那时是家里第一次办葬礼，而且是为家里德高望重的老父亲，六个兄弟姐妹都希望让老父亲走得风光些。于是其他五个兄弟姐妹除了准备了丰厚的祭品，还动用了自己的丰富的人脉。在送行的那一天，其他五个兄弟姐妹都组建着自己的亲友团，拉起长队，在村子里绕行一周，别提有多风光。但是妈妈没有，是真的没有，我们一家为外公送行的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和一个关系尚且可以的邻居，单薄的队伍走在村子里和前面的热闹人群形成了鲜明对比。

是的，妈妈没有朋友，她有十几年都没有出过老河口那个人口不足50万的小县城。她的生活只有家庭和孩子，她没有体面的工作，没有过人的技能。房子后面的几亩菜园是她赖以生存宝地，春天种黄瓜和番茄，秋天种白菜和菠菜，供给家庭日常所需的同时挣点生活费。每天和她打交道的人只有和她一样的菜农还有集市上来来往往买菜的人，他们只是买菜，也不会停留太久。

是的，妈妈和她婆婆的关系不好。外公去世的时候，她和她的婆婆吵完架还没有多久，寒冬腊月，她把一盆冷水泼在了她婆婆身上，然后她的公公婆婆就搬出去住了，所以这个时候她的公婆肯定也不会来参加葬礼，发生了这样的事她的小姑子们也不会来参加葬礼。（事实是她的婆婆最后来参加了葬礼，但这并没有对她们关系的缓和起到任何作用。）

所以如你所见，像我妈这样的女人，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她是不擅长甚至是迟钝的，或许是遗传了我妈的性格特点，我在这方面也很迟钝。

一张珍贵的老照片

如果给这个标题划个重点，你觉得我会划在哪里？“珍贵的”？“老照片”？不，是“一张”，真的是“一张”，只有“一张”。

外婆去世后，大家开始整理外婆的遗物，找到了不少年代久远的照片。那时候六个子女都还没有分家，年龄小的还没有结婚，所以在一起的日子他们照了不少照片。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都是爱玩爱笑的年纪，看照片就知道他们那时有多开心。

于是他们开始回忆，这是哪一年照的，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在哪里照的？

于是妈妈也想加入其中，看看当年的自己长什么样，但是翻过一张，没有，再找另一张也没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一张有自己影子的照片，还是和别人的合照。最重要的是仅此一张，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了。不知道是当年照得太少还是外婆没有替她好好保存，那些青春年少的日子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

照片里那个穿绿色衣服的少女就是我妈，那件绿色毛衣是她自己亲手织的，那时候她大约十八九岁，织毛衣是她唯一的擅长，她没日没夜的织毛衣，用织好的毛衣换钱。我不知道她用织的毛衣换了多少钱，我只知道她后来再也无法治愈的颈椎病就是那时候埋下的病根。

在一个多子女的家庭里，妈妈是不起眼的存在。她没有她大姐能干，她大姐十八岁就当上了村里的重要干部，是村里人都得尊重的对象；她没有她二姐学习好，她二姐高中毕业，出去做家政还能辅导初中生，她自己小学五年级读了好几年都毕不了业；她没有她三姐开放，她三姐早早就去沿海城市打工，从来不喜欢拘束在小地方；她没有她四姐圆滑，每次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她四姐总是能拉来最多的人脉来充面子；她没有他弟弟受宠，弟弟是家里的独子，还是年纪最小的一个，所以大家自然会对他的关注多一些。

除了没有突出的特质，我妈还是最让外公外婆头疼的一个。从小读书不好，连初中都考不上；结婚时不听父母安排，一心一意嫁给我爸那样没有前途的乡下人，所以我爸和我妈结婚三天回门时，我外公都没有回家；结婚之后她是所有姐妹中婆媳关系处理的最差的一个。

但是我爱她

​我最不想成为的女人就是像我妈这样的女人，但是我爱她。

她是不被上帝眷顾的女人，上帝没有把美貌智慧给她，她迟钝地应对着周围的一切。她过着最传统最原始的女性生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在一个地方活一辈子。她没有享受过生活的美好，结婚后的二十多年她从未穿过裙子，没有擦过粉脂，没有带过首饰也没有去世界各地看一看。

但是她有什么错呢？她从不做违反法律违背道德的事，不管生活有多艰难她还是靠自己的劳动挣来吃穿和日常花销；她没有社交，她也从不向往灯红酒绿的生活，但是她有最简单的一日三餐的愿望；她不浓妆淡抹，但是她的衣服干净平整，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她的客厅厨房永远都是明亮整洁的。

最重要的是，她接受了这就是她的命运。没有愤愤不平，没有自怨自艾，她依然相信她的生活会越来越好，虽然慢一些，但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她等着她的女儿大学毕业，她等着她的儿子长大成人，她等着有一天她的老公也老得不能去工作了，他们就一起牵着手在夕阳下散步，然后伴随着这个生活了几十年都没有离开过的小县城一起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