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驾车去阿团的店里。将要坠落的阳光格外浓烈，我拉下遮阳板。稍一侧头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人在卖荔枝，我把车停在路边。

卖荔枝的是对夫妇，女人个头有些矮，男人瘦高瘦高的，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女人热情地说：“要买点吗？自家种的，保甜。”

我朝她点点头，问道：“可以尝尝吗？”边说边打量着一旁的男人，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不知道在看向什么。

女人抓了两个荔枝给我，荔枝皮薄细嫩，稍一划破外皮，甜腻的香气就往外冒。我尝了一颗，夸赞道：“真甜。”顺势把手里的另一颗扔进秤里说，“帮我秤两斤吧。”女人笑盈盈地帮装袋。

我随口问：“荔枝很娇贵，不好种吧。”

男人竟然开口说道：“我女儿爱吃。”

我看着他笑了笑，付好钱带着荔枝驾车离开了。

阿团的店里依旧冷清，他反坐在椅子上，挥舞着一双红绿色的花臂。我好笑地说：“你该去大街上摆你的胳膊，还好招徕点生意。”

他一跃而起，“我才不做那么傻的事，买的什么呀？”他打开黑色的袋子露出失望的表情，“怎么是荔枝呀，我还以为是卤味呢。”

“自家种的，甜着呢。”我把袋子放在桌子上。阿团拿了一颗，用手握着荔枝薄而脆硬的皮，轻轻一拨，露出了雪白无暇的果肉，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想女人了。”

说话间，好像他的念想牵开了门，真的有一个女孩走进来了。她十六七岁，却毫无学生打扮——头发蓝盈盈的，眉毛画的乱七八糟，还好眼睛好看，没搞得面目全非。一身紧身衣服，把平坦的身材展露的淋漓尽致，也许是胳膊太细，平常的挎包在她肩上显得像个大布袋子。

她的声音高高细细的，“老板，我要纹身！”

阿团一下来了兴致，“小姑娘，纹身很疼的，你怕不怕呀？”

门后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我早说了纹身疼，你不信，快跟我回去吧。”一个男孩紧跟着进来，一头锡纸烫，全身黑色衣服，一双豆豆鞋丑的要死，和小姑娘倒是良配。

阿团心里的焰火立刻消散了，“要纹什么呀？爱心还是小猫咪？”

“你别管。”女孩瞪了男孩一眼，转回头对阿团说：“纹一条龙！不是带翅膀的龙，我要纹带鳞片的龙！”

女孩选好了图片，男孩坐在门口玩手机。她把袖口撸上去，要纹在胳膊上，一副打针的模样和表情。阿团说：“我看你也挺怕的，要不买个贴纸算了，纹身洗不掉的。”

她睁大了眼睛说：“还可以用贴纸？”

男孩扑哧一声笑出来。女孩问他：“你的也是贴纸？”男孩撩开袖口，露出一只浅蓝色的凤凰，“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用针纹的！”

阿团说：“一个小伙子纹个凤凰，娘唧唧的。”

“你懂什么？这是反差美，你个老古董！”

阿团没好气地说：“年纪轻轻的，花着爹妈的钱，还好意思炫耀纹身，喊什么？”

女孩打断他，“我们自己赚钱花，不丢人。叔，你别理他，我要纹个龙和他配一对，你快帮我纹吧。”

阿团楞了一下，调好机器让女孩把胳膊放好。随着嗡嗡响声，第一针扎进女孩的皮肤时，她就痛苦的呻吟起来。我找好时机，赶忙朝她推销我买的荔枝，“小姑娘，吃个荔枝吧，嘴里甜胳膊就不疼了。”

她接过荔枝，半晌没吱声。

男孩幽幽地说道：“她不爱吃荔枝。”

“不喜欢这个味道？”

她说：“我没吃过荔枝。”

我和阿团，包括男孩都疑惑的望着她。

她闻着荔枝说：“真甜。”接着说：“小时候，我家住在村子里，根本不知道荔枝这种水果。有次班里同学带来几个，好像是亲戚带来的。我们都看着新奇，我特别想尝尝，就用文具和她换，我磨了好久，她才给了我两个。”

我不禁问：“最后没吃到吗？”

她点点头，“我舍不得吃，想带回家里吃。我都没敢把荔枝放在书包里，怕压坏了，我就用手攥着回的家。回到家，我就看见我爸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已经喝多了。他是个酒鬼，好像每天都在那张椅子上烂醉如泥。他大概看见了我手里的东西，朝我挥挥手，说要看看那是什么。我想和他炫耀——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嘛——那就给他看，没想到他刚拿到那两个荔枝，就朝着房顶扔上去了，然后就对着我笑，他笑的特别大声。我就哭，他就笑的越厉害，我哭累了，他还在笑。”她说着说着，竟然有点哽咽。

阿团说：“这是他不对，他和你道歉了吗？”

女孩不哭了，“我没给他机会，当天就跑出家了。也许不是因为那两颗荔枝，也许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早就烦透了。”

“我爸妈天天吵架，他们吵累了，就没力气再和我说一句话。那天我爸要看我手里的东西，我其实是开心的，我以为他有话和我说了。”

“那时候村里有很多哥哥姐姐去城里打零工，我就偷偷跟着去了。打工攒够了钱，我又去了更远的地方，他们再也没找到我。”

我惊讶地问：“再没回过家？”

“没有。我想过回家，但又没有。我总觉得，哪天我开始吃荔枝了，我就可以回家了。”她突然嘿嘿一笑，有点害羞地说：“可能是胳膊太疼了，藏在心里的事就显得不那么疼了，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我朝她点头示意无妨。听着她的故事感慨万千，我随手剥开一颗荔枝放进嘴里，荔枝甘甜可口，馥郁清香，不愧是自家种的。

猛然间，我灵光一闪——我想起路边卖荔枝的那对夫妇，那个垂头丧气的男人，他那句莫名其妙的回答，让我浮想联翩。我盯着女孩的脸，或许是错觉，我竟然越来越觉得她和那男人的脸有几分相似。我怀着不可思议的猜测，我难以相信这种巧合会发生，我想询问，又不清楚该不该开口。

阿团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姑娘，歇一会吧。”

女孩笑着回应：“好！”

女孩跑到男孩旁边坐下，指着胳膊和他炫耀。男孩摸着她的头，傻傻的笑着。

说话间，女孩也许忘了手里的是荔枝吧，不知不觉竟剥开了皮。她把荔枝送到嘴前，仿佛是迟疑了一下，然后轻启双唇，咬了一小口。

我似乎缓了一口气，问她：“味道怎么样？”

她抬头看着我，缓缓地说：“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