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四十不惑”。四百多年前,有一位年届不惑之年的从化才子却迷惑了。他迷惑的是一个“邪气壮而内攻”的世道;迷惑的是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明朝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他愤然写下一首辞赋,表达心志。
在从化县城以东20里,有一个叫灌村的地方,古称“韶峒”,意为“春光美好”之地。韶峒有一条新南村,明朝的时候果然出了一个“光耀从化”的家族,康熙朝从化县令郭遇熙称赞为“文章声名炳耀当时”。这就是“一门三进士”的黎氏家族。1515年,一位“神童”就诞生在这个家族。他九岁能文,十三岁补邑弟子员,二十岁中举。先后做过翰林院孔目、吏部司务等闲职,干过为上级起草文书等闲活。他的父亲黎贯、弟弟黎民衷、长子黎邦琰都是进士。尽管他官卑职微,但却阻止不了他“以诗明志”,在文学上的才华横溢;尽管他仕途坎坷,但却阻止不了他胸怀家国,把个人荣辱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
这位从化才子叫黎民表,他“以诗明志”的辞赋叫《释志赋》。这首赋仿照屈原“骚体”,通篇引经据典、尽释胸臆。于国,是国运堪忧的忧愁;于家,是故土难回的徘徊;于己,是怀才不遇的哀叹。读罢《释志赋》,掩卷细思,一位不忘初心、善恶分明的爱国志士形象浮现眼前。
《释志赋》大体分四个章节。开篇首句“余遘辰之连蹇兮,志菀结而不平”,诗人融情于景,述说艰难、郁结的个人遭遇。他独自一人北游,越过险峻的山崖和寒冷的河流;“去亲昵”而“无友生”——远离故土,连一个亲人和朋友都没有。“憺憺”、“揺揺”、“漫漫”、“霪霪”四个叠词,将诗人孤独凄清、神情恍惚的形象刻画的淋漓尽致。
第二个章节,诗人列举了八位“先迕而后拔”的古代先贤,表达不能因时运不济而丧失志向。傅说、吕尚、管仲、宁戚、申包胥、范雎、苏秦、李斯,个个都是辅助社稷的将相之才。在他们出人头地之前,都经历了不堪的过往:有的是奴隶出身;有的要拍打刀子、牛角引起君王的注意;有的要忍受折肋、入狱的折磨;有的还最终落得被腰斩于市的下场。黎民表要以古代先贤为榜样,要做翱翔天际的“焦明”、昂首云雾的“应龙”,不做树下低飞的“鷃雀”、泥潭玩耍的“泽蜺”。作为一个志存高远的人,他岂能不“慎栖而择木”?
第三个章节,诗人想象了一个“香草美人”式的美好世界,表达不愿同流合污之志。他拾取了香草“菎蕗”置于帐内,却怕被杂草“叢蒸”在同一个帐子污染;他怀藏美玉“悬黎”结成的玉佩,却怕被腥臊的鱼目在同一个匣子掺杂。他戴着高高的帽子,穿着飘飘的霓裳,压抑着弯曲而细长的眉毛,不敢大笑而露出洁白的牙齿。他邀请灵氛为其占卜、神女为其作证,证实他是一个“贞素”“谅直”、而非“儇媚”“自喜”之人。他选择了一个良辰吉日整装待发,鸾鸟在前面开路,但却站在半途止步不前。他为君王违背承诺而感伤,失望地抛弃了玉环向君王陈述,止不住的眼泪沾湿了衣裳。
第四个章节,诗人直陈时弊,表达不忘初心,改变国家命运之志。《释志赋》所描述的嘉靖朝,正是佞臣朋比为奸、重臣权倾朝野的时局。诗人形之为“邪气壮而内攻”——朝纲乌烟瘴气:喧嚣的坏人不断往上爬,位高权重的人自我炫耀;社会荒诞不经:不死草也日渐枯萎,草木凋零而发黄。诗人不禁感叹,要改变这个世道,比“黄河变清”还难!他想逃避现实:“退修吾之初服兮,思徘徊乎故宇”——穿上入仕前的衣服,徘徊在祖国的土地;但又转念一想:“予诚不能变心而易累兮,又岂贪婪而妄食”——不能改变初心而忘记国之托付,不能因贪婪而枉食俸禄。诗人想想,自己还未到“迟暮之年”;再想想,做事还不至于“迷失方向”。既然一己难为,唯有避其锋芒,期待“泰阶”那样的天下太平的局面的到来,像大鹏鸟那样收起翅膀等待时机。
结尾末句:“抑志忍尤自保持兮,沦神道域其庶几兮?”——尽管志向受到压抑但我仍能忍受保持名节,如果君王能推行神明之道,国家或许还有希望的!黎民表是一个洞若观火、具有先见之明的官员。他心系国家,察觉到朝野的种种弊端;他想改变国家命运,但又心有余而力不足。黎民表卒于1581年,享年66岁。在他逝世63年后,明王朝走到了气数的尽头。《释志赋》描写的正是一个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末代王朝,它覆亡的命运,是谁也阻挡不了的滚滚历史洪流。
黎民表是“岭南诗派”代表性人物,曾在广州南园(今文德路一带)与欧大任、梁有誉、吴旦、李时行结庐唱和,人称“南园后五子”。黎民表一生写下1700多首诗歌,收录在其子编撰的《瑶石山人稿》。《释志赋》是他极其少的三首赋中的一首,是其人生阅历、精力最巅峰时写下的“扛鼎”之作。《释志赋》行文工整、引征博古;文风质实,达意情长。它是从化文学史上一块瑰宝,堪称“从化离骚”;黎民表所表达的忧国忧民、拥才自重的爱国情操,志存高远、善恶分明的高洁风骨,堪称从化先贤。《释志赋》在文学艺术与思想蕴意上都达到一个较高的水平,值得今人好好借鉴。 2017.9.6
【附】
释志赋
黎民表
余遘辰之连蹇兮,志菀结而不平。独超举以远游兮,困敦之岁。余北征越谿谷之嶃岩兮,汎皇流之淩兢。既廓处而去亲昵兮,又羇旅而无友生。虽人情之同于怀土兮,独余衷之藴蒸。溘大火之将徂兮,鶗鴂感秋而先鸣。情憺憺而不释兮,心揺揺如悬旌。夜漫漫而难寐兮,神霪霪而外凭。众既莫可与为语兮,吾将假臆而自明。览先民之所蹈兮,咸先迕而后拔。岂所遇之多艰兮,抑天道之遐昧?说胥靡以征梦兮,尚鼓刀而感璜。仲伏槛以就絷兮,戚扣角而歌商。申重茧以存楚兮,雎拉胁而危穰。秦揣摩而多金兮,斯游成而被刑。曰趋舍之殊域兮,亦倚伏之异门。夫孰赡智以显荣兮,夫孰幽闇而蒙患?彼焦明翔于寥廓兮,鷃乃决榆枋而翩翻。应龙骧首以游雾兮,泽蜺乃乐乎泥蟠。余岂不能慎栖而择木兮,心窃有以自安也。始余摭菎蕗以充帏兮,恐叢蒸之芜秽。褱悬黎以结佩兮,又恐袭鱼目而同匮。冠云缨之嵬嵬兮,彯霓衣之俪俪。抑蛾眉而不扬兮,矧敢呈其皓齿。谓予情其不信修以好姱兮,要九灵以为质。灵氛揆余之贞素兮,索藑茅为余卟。妃曰:女无儇媚以自喜兮,持谅直其后无悔。练元辰以俶装兮,诏鸾皇为之先。羌中道而竚昭兮,伤成言之数愆。心忳忳其侘傺兮,非蜷局而不行。捐修玦以陈词兮,涕浪浪而沾裳。览众芳其犹未艾兮,何直为此皇皇也?俟河清之未极兮,恐玄夜之降霜。宿莽瘀以日萎兮,草木萧瑟而焜黄。余固知凿枘之鉏铻兮,精专专而不能忘。睇灵琐以陫侧兮,邪气壮而内攻。世方唼喋以竞进兮,何独守困穷也?抱龟玉而自衒兮,又士之魗行也。退修吾之初服兮,思徘徊乎故宇。被荷裯之容裔兮,荫桂旗而轻举。予诚不能变心而易累兮,又岂贪婪而妄食。谅不仇于今之人兮,又何褱此怵惕?抚年岁其犹未暮兮,及余行之不迷。肆坟索以自娱兮,猎道徳以忘疲。企泰阶之一平兮,愿戢翼而俟时。虽离违之可念兮,又安用坎廪而长悲?
乱曰:结精远游独𩉜羁兮,览古镜则怅多违兮,抑志忍尤自保持兮,沦神道域其庶几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