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日暮时分

余晖中的古战场映出金戈铁马的略影。

大梁的官道上烟尘渐起。

一骑斥候疾驰而去，带来远方的战报。

大梁宫城外的兵工坊灯火通明，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彻夜不息。

这个枕戈待旦的时代叫作——战国。

1.待到天明，一排排利剑刀戈已经整齐的架在墙边。同时打造成出来的还有三只金玉小兽。一只金虎符，一只玉虎符，还有一只铜虎符。

“这该是怎样的一支威武之师啊！”铜虎符看着堆积成山的兵器感叹着。

“可是也得听我们的号令，虎符虽小，亦可召唤千军呢!”

金虎符昂着脑袋插着腰，金光粼粼，每一根虎须都纤毫毕现，它来自遥远的豫章。

旁边的玉虎符洁白无瑕，状若凝脂，显得低调奢华。它是从一位胡商手里买来的于阗玉。

“我将统帅魏国最精锐的武卒”

“我将召唤宫城最英姿勃发的禁军”

它们多么美丽，多么骄傲啊，而自己只是一块其貌不扬的青铜砣子。铜虎符看着金玉虎符举手投足间的神采飞扬，不禁自惭形秽。它默默看向了窗外，远处的梁苑传来阵阵喧哗。

“快看看，发生了什么？”

虎符们催促着巨大的青铜鼎，铜鼎挪着粗壮的三条腿，踮着脚尖试图远眺。一阵妖风骤起，咣当一声巨响，伴着三声尖叫，铜鼎砸了下来。

金虎符压成了扁巴巴，

玉虎符砸成了碎渣渣，

只有铜虎符完好无损。

于是铜虎符踩着青铜鼎，轻轻跳上了窗台。

梁苑中娴熟的匠人在嫁接一棵桃树。他拦腰劈开一棵李树，将桃树的接穗嵌入李树的砍开截面，用泥土仔细的包裹。

桃树旁生长着一丛丛茂盛的棠棣，碧绿的叶片托起朵朵金色的花。

两个幼童在园中嬉戏追逐，唱着歌。

那是一首在他们这个年纪并不能理解的歌。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2.兄弟……

虎符第一次听到“兄弟”这个说法。

“你们也是一对兄弟啊”

“何解？”

“虎符，一分为二，左符归将帅，右符交君王。若要调兵，需持符验合，两者合二为一方可听命而动。故曰符合”

夫兄弟者，同心同德，其力断金。

虎符闭眼仔细聆听着，感受着。一股来自对方的心电流过身体。

工匠慎重的拿起虎符交到了国君手中，身边的士兵将成堆的兵戈装上车，奔赴军营。

一支劲旅在平原之上徐徐展开。

步兵阵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移动，竖起丈余的长戈闪烁着寒光，犹如移动的树林。

英武的骑兵、健美的骏马奔腾而过，疾似流星，随即而至的箭矢如狂雨般落下，斜插在尘土飞扬的地面。

战车在呼啸的风中迫近着，如同滚滚雷阵，大地在震颤……

虎符被深深震撼了。《孙子兵法》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当如是也!

君王在众人面前验合了两半虎符，将一半地交给了将军，将另一半收回了锦匣，返回大梁。

3.铜虎符如今被带到了内宫中，被君王握在手中日日把玩。

好处是他离宫苑更近了，甚至能闻见桃花的芬芳。前年嫁接的桃李第一次开花了，树下的棠棣依旧繁花似锦，两个孩童在园中依旧唱着那首动听的歌。

铜虎符就这样看着兄弟俩从黄口小儿长成翩翩少年，再变成油腻的中年男人。

再后来，哥哥成了新任君王，学着父亲用粗糙的大手将虎符反复摩挲，将虎符盘出了包浆，油光锃亮。

而弟弟广招宾客，义结豪侠，声名显赫，世人称之——魏公子。

这兄弟俩总喜欢在园中下棋，但哥哥的棋下得很臭，虎符就这样饶有兴致的看着哥哥一盘一盘的输，再一次次重振旗鼓。反复搏杀，夺回在棋局之间失去的尊严。

毕竟，君王怎么能输？怎么能居于人下呢？

铜虎符久居人间，逐渐窥探了人性隐秘的角落。

“赵魏也是兄弟呀！”弟弟开口了。

“因为你我的姐夫是赵人？”

“当年晋分三家，裂为赵，魏，韩。三晋虽各自为政，但如今秦国强攻赵国，邯郸苦战日久，危在旦夕。赵国若灭，魏国岂能独善其身？三晋兄弟之邦，当守望相助，互为比邻！”

“魏国是弱国，无意卷入强国的纷争，更不能为了他人的死活葬送魏国的将士。为今之计，唯有自保，勿念他人。”

弟弟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哥哥不容挑战的眼神制止了。

“我意已决，救赵之事，切勿再言。”

哥哥站起身来，掷出了手中最后一颗棋子。

棋局已毕。这一局终究还是输了。

这一对兄弟呀，也有矛盾与争执，分歧与隔阂。即便同出一脉，中间却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叫君臣之别。

王族之内的兄弟情谊，就这样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方式延续着、生长着。

还是虎符兄弟好，戮力同心，其力断金，当初的誓言犹在耳畔。

可是我那从一出生就天各一方的兄弟啊，我何时能与你重逢？

4.“虎符的相逢，可未必是什么好事“。桌上的妙笔早已窥破虎符的心事。

毛笔扭动着颀长的身姿，用柔软的笔尖在竹简上肆意飞舞,笔走龙蛇，在昏暗的灯光下划出一道道墨迹。

“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也”

妙笔继续吟唱着。

”当两半的虎符再次相逢，意味着远方的战火已然升腾；

当战士踏入战场，故乡就开始筹备他们的寒衣；

当他们的寒衣不再需要，故乡就开始召唤他们的魂魄。

骨肉生离，战友死别，累战经年，不复相识。

诚可哀怜……“

他真像一个诗人，一个悲悯的哲人。

虎符沉默了，因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因为人间的恩义难以两全。

原来离别与重逢也是一对兄弟啊。

毛笔不再说话，殿内传来急促的小跑声，年轻的郎官匆匆赶来，看着竹简上不羁的字迹，卷起了竹简，将那根毛笔簪在了耳鬓间，转身离去。他要给远在军中的兄弟写一封家书，在天明之时将这封家书和寒衣送出。

郎官走了，殿内只剩下虎符。寒露在窗边凝结，清冷的月光照进殿内，深秋的夜晚静悄悄的。

5.万籁俱寂。

一个纤弱的黑影闪过，玉指一把握住虎符。虎符两眼一黑，感到莫名的眩晕。

似乎有温热的物体在跳动，那是一颗炙热的心，让这块冰冷的青铜也有了一丝温度。

这是怎样一个人？怎样一颗赤子之心啊？

当虎符再见天日，他们已经出了宫城，它终于看清了来人。一个美丽的王妃，眼若寒星，冷艳动人。月光、夜色似乎都融进了王妃深黑的眼波中，显得温柔而坚定。

虎符顺着王妃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赵、魏的存亡就拜托公子了!“简短的话语却蕴藏着重如泰山的托付。

”有劳王妃“。来人双手接过虎符，手心有些冒汗，让虎符既温暖又窒息。

他飞身上马，带着不远处树下的一骑人马向东方飞驰而去。

虎符回望宫城，王妃的身影已全然不见，茫茫夜色下，唯余渐行渐远的大梁城。

魏公子和一位力士策马疾奔着，任由马蹄踏起的水花飞溅在衣襟上，仿佛进行着一场逃亡。

在这场逃亡中，是一场别开生面的邂逅。

从力士的衣袖中探出一方亮亮的脑袋，向虎符打着招呼。

”虎符君，我是铁锤，你可以叫我锤哥，也可以叫我锤锤。“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带铁锤呢？“

”因为咱们要去做买卖啊！一桩天大的买卖!

救赵的买卖!

有一句话叫一锤子买卖，就是说，天下的买卖没有什么是一锤子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再来一锤子。

一锤定乾坤。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这是一柄由宜阳生铁锻造而成的兵器，粗犷又勇武，豪爽而洒脱。活像一个游侠，又像一个亡命之徒。铁锤言谈见的风采，显然是继承了他的主人——某位大梁狗屠的潇洒与豁达。

6.虎符在颠簸中昏昏睡去，却被一阵心悸惊醒，一阵电流传遍全身，一如当初合符时的情景。

我的兄弟，是你吗？

虎符定睛一看，已到邺城大营。

魏公子握着虎符，走进了军帐。主帅缓缓张开了木头般坚硬的大手，露出了另一半虎符。

一声清脆的咯嗒声，两半虎符完美地贴合在了一起。兄弟，真的是你啊!

被两任君王日日把玩，虎符已是油光锃亮，他发现自己变得和那个中年男人一样的油腻了。而自己的兄弟在与战士的朝夕相处中，刚硬的线条更增添了一份杀气，像一只真正的山林猛虎。

虎符相互寒暄，铁锤蓄势待发，主将面若冰霜。

”调兵救赵，事关重大，臣未得王诏，不敢妄动……“话音未落，只见铁锤悍然跃起，猛烈的撞击声下，老将应声倒地。

一阵骚乱中传来魏公子浑厚的声音：”国君有令，命大军救援邯郸，今主将违逆王命，现已伏诛。三军听令!即刻拔营!“

”锤哥，你……你怎么能杀了他？你太卑鄙了!“猝然之间的重逢与杀戮让这颗小小的心受到了大大的震撼。

“事急从权而已。

虎符代表的是程序正义，

而锤子代表的是结果正义。

这两者的争论从古至今从未止息。

而这两者间的相差的大抵是乱世间的暴力手段。“

”他是嚄唶宿将，战功赫赫，忠心耿耿，你怎么能……“

”那你还想见到你的兄弟吗？“

虎符语塞。

铁锤轻哼一声：”我最烦虚伪的人了。“

……

军令如山，刻不容缓，八万大军迅速拔营前进了。

军中的一名小校频繁的回望着大营，惆怅的期待着什么人的身影。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一个时辰之后，一骑信使冲进了大营。马儿喘着粗气，踏着蹄子原地转圈。信使对着空空如也的军营茫然四顾。

见鬼呀!

人都去哪儿了？

他无奈的卸下了身后的包袱，里面是一件冬衣和一封家书……

7.大军日夜兼程，一路向北。

此去就是要与凶悍的秦军交战了。虎符有些发怵。

”魏武卒不如秦锐士。向来咱们只有挨打的份，没有打人的命啊。“

”可是你想想，你带着老婆孩子出了城，吃着炊饼，还唱着歌，突然就被秦寇给劫了，你说生不生气？冤不冤枉？所以没有秦寇的日子才是好日子，任何时候都要打秦寇……“

这时，军队停下了脚步，虎符和铁锤抬眼望去，邯郸古城尽收眼底。

秦军先登的死士在城头上与赵军胶着，零星的箭矢无力的从垛口射出。滚滚烟尘中是赵人血红的眼睛和沙哑的呼喊。

这是一座近乎绝望的城市。

秦军久战力竭，

赵人刀折矢尽。

双方皆已是强弩之末。

只剩最后一击。

铁锤腾空而起，振臂高呼。”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魏国的勇士们，用兵戈书写属于我们的荣耀!

冲啊!“

虎符立于中军，他分明听见身后武卒高呼，原野震动。人喊马嘶间，魏军裹挟着滚滚旌旗，像赤色的潮水涌向邯郸城。

秦军像点点墨迹，被吞没在了喧嚣的赤潮中。

风声呼啸，劲草萋萋。

残局终定胜负。

……

秦军黯然离去。

邯郸城在沸腾着，军民奔走相告，喜极而泣。

魏公子却站在邯郸东门外，目送着魏军的离去。

”这支最精锐的武卒是王兄的心头肉，我对不起他，对不起魏国，如今该让他们回去了。“

军队像河流一样蜿蜒着，前进着，勾勒出原野的轮廓。

”可是……“魏公子轻抚虎符，喃喃自语，”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虎符心中一阵酸楚，他忽然明白了金虎符和玉虎符的悲哀——一种壮志难酬的悲哀。

悲哀之外，惶恐、思念，悔恨纷纷涌上心头，五味杂陈。

他似乎看见了魏王欲裂的目眦，咬碎的钢牙，和那无能为力的滔天怒火。

似乎看见了魏公子近乎哀求的劝谏。

似乎看见王妃据理力争的申辩，和那一双柳眉下幽怨的眼神。

”臣闻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赵国若灭，三晋俱亡……“

”妾闻同室相斗者，披发冠缨以救之，而今赵、魏由同室也……“

放肆!住口!

背叛，可耻的背叛啊!

王妃为了她可笑的个人恩义而背叛了君王。

弟弟为了他的姐夫背叛了他的哥哥。

公子为了同室之义而背叛了父母之邦。

既然你那么的爱赵国，那就永远的留在赵国吧……

除了愤怒，还有近乎恨意的嫉妒。嫉妒他的才智，嫉妒他的远见，嫉妒他那样的得人心。

而头戴王冠的自己，除了权利一无所有。

虎符我也只是一具权力的躯壳啊，在悲欢离合面前无能为也。

再见了，

美丽的王妃；

暴怒的君王；

回不去的故乡；

见不到的故人；

还有那寄不到的家书与寒衣。

虎符想起了那只妙笔在深夜中的话：

骨肉生离，不复相识。

悲莫悲兮生别离……

8.两半虎符被放进了仓库，这下他是真的再无用武之地了。

值得庆幸的是，虎符兄弟再也不会分离了。

邯郸的仓库里，一切都是陌生的，许许多多的物件也好奇地看着这位娇小的异乡来客。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虎符刚坐定，一双矛与盾就开始恬不知耻的自夸一通，唱起双簧来。

“哦，我那无坚不摧的矛兄呦。“

“哦，我那物莫能陷的盾兄哟。“

“天造地设的好兄弟呦……“

虎符打断了矛盾的吟唱：”所谓自相矛盾，最尖锐的盾与最坚硬的毛是不能共存的。“

”说的一点没错，我们是一对兄弟，我们的矛盾在于，我们既可以当战友，也可以做敌人。并肩作战或同室操戈的命运。并不取决于我们的意志，而是由持有者决定。但幸运的是，我们从未分离过。“

矛与盾对视着，交换着幸福而骄傲的眼神。

这时一位伶人进来，拿走了盾，矛哭喊着：”盾兄!我那相依为命的兄弟啊，那精致的新郑小牛皮制成的盾兄啊!从今往后在冲锋陷阵时谁来做我坚强的后盾呢？“

矛嚎啕大哭，哭声哀转久绝。

一把满面尘埃的青铜剑，轻轻碰了碰矛，安慰着。”两个人在一起是最好，一个人的日子也就这样凑合着过。“

”你又没有兄弟，怎么能体会到骨肉分离的悲哀？“

矛并不领情，他的反驳却戳中了铜剑的痛处。

”曾经，那是我视之为兄弟的主人啊。“

我来自烟雨朦胧的会稽山，他来自橘柚飘香的云梦泽。

命运使我们相遇。

剑，形单影只；人，孑然一身。

一个人背着一把没有剑鞘的剑流浪于江湖。

日暮之时，他斜倚在山丘上，弹剑而歌，歌声苍凉，剑意悲怆。

我们一样潇洒，也一样孤独。两颗孤独的灵魂才会惺惺相惜。

可惜宝剑蒙尘，英雄无路。

后来他说他不再当游侠了，他要回家种地了。那天他哭了，眼泪滴在剑上。我的心也碎了。

游侠也是怕饿肚子的，他把我卖给了魏商，卖了三千大钱。

我理解他，也不怪他，既然离别在所难免。那就遥祝远方的故人平安顺遂。”

悲伤的故事又勾起了同样回忆，幽怨的呜咽声从另一个角落传来，那是一个精美的匣子。

“我那明亮如月的合浦珍珠兄弟啊！只有我们的主人懂得珍惜你的才华。让我这样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的匣子来配你。

可是那愚蠢的郑人居然单单买走了我，我浑身的珠翠，兰桂的芬芳，该为谁绽放？”

“我这一辈子是真的要完椟子啦！”

木椟大张着口，里面黑漆漆的空无一物。

虎符知道，矛盾、木椟都是寓言家的产物，而这些业余寓言家，从不书写寓言，只演绎悲剧。

“这帮见了鬼的预言家，这该死的偏见，把我们都害得手足分离了……”

仓库里哭声一片，此起彼伏，一只大蜘蛛被吵醒了，从梁上吊着一根蛛丝垂了下来，降落在木椟的上方。

“不好意思，刚刚听你们说什么椟什么珠，还有什么……手足？

对了，我叫阿蛛，他们都叫我蛛哥，你是椟我是蛛，或许……我们可以凑一对。你看，蛛哥我六跪而二鳌，有八只手足呢!

别伤心了，再不济，我喊我的好朋友蜈蚣来，让他白送你两对手足都行。多大点事啊，干嘛哭得如丧考妣？“

木椟哭得更凶了，因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如果没有感情，即便血脉相通，也不会是兄弟。

它不再理会蜘蛛的鸡同鸭讲，任由它在其间穿梭结网，将精美的木椟结成了盘丝洞。

9.天色渐暗，是黑夜的狂欢。

高脚的烛台被点亮，妖冶的火苗闪烁着。

虎符、矛、铜剑、木椟的脸庞在烛光下明明灭灭。

”你们知道什么才是永不分离吗？“烛台自问自答。”是影子啊！

只有形与影生死相依，形影相随。“

”形成而影生，形死而影灭。“

”不，影子不是你的兄弟，他只是你的奴隶。真正的兄弟是不会牺牲手足的自由。形影不离不过是一把被温情包裹的镣铐。

不要害怕分离啊，因为我们无论历经多少次的离别，我们终将重逢。“

”你是说在未知的世界里，千千万万的亡灵终将相遇吗？那只是人想象的幻境罢了。

人间难得十全十美，阴间又怎么会美好呢？

有些离别注定是无法再重逢的。与其忍受生离死别的痛苦折磨，生死不离的禁锢何尝不是种解脱呢？“

一阵罡风吹过，火苗抖动着熄灭了，烛台上方升起一缕青烟。形影俱灭。

……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暗夜中传开，虎符发现那阵罡风是由这只猫头鹰引发的。

它缓缓地将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用浑圆的眼睛看着虎符：”我是星光的朋友，黑夜的使者。有什么要打听的吗？我的朋友。“

猫头鹰振翅拍了拍虎符身上的尘土：”看来你隔绝在这里太久了。“

”咳咳，我都在这里待了十年啦。“

”啧啧，多么美丽的调兵神兽啊，屈才了。“

”魏公子他还好吗？“

”他在白日宴郷宾客，放歌纵酒，在深夜却失声痛哭，倾诉着对故乡的思念。

他站在高楼之上，朝着西南的方向依依远望。邯郸的群山阻挡了他思归的目光，但他的心早已穿越了关山九重。“

”那是大梁的方向!告诉我，大梁怎么了？“

”故国的硝烟直冲云霄，边城的土地被血色浸染，秦国的旗帜已然插在魏国的城头……“

”说人话!‘

“魏国有难。”

“那我们要回去了吗？’

”可能吧，但是他……最近很怪，连续轰走了几波魏王的使者。

上次我飞到他房间的座位上，想偷偷的看他。他吓了他一跳，他立刻占了一卦，结果说“将离”。

他很生气，就将我赶走了。

哼╯^╰，我最讨厌迷信的人了!

后来魏王又给他送了一味中药，打开一看，是当归。

这下他真的绷不住了，心病也治好了。

谁说我说不详之鸟？将离、当归，天意使然。“

”你不是说你最烦迷信的人了吗？“

”哼╯^╰，总是要期待些乐观的事情嘛。祝你好运，虎符兄。“

猫头鹰跳上窗台，振翅飞走了。扬起的灰尘在空中慢慢降落。

如猫头鹰所言，魏公子真的来接虎符了。

他老了，但眼神还是那么明亮，坚定。

仓库中的物件望着虎符，羡慕而不舍。

人生漫漫，总有别离。后会有期。

……

魏公子在马上颠簸着，不发一言，虎符也默默无语。

”怎么了？“

”想家。“

”为何不悦？“

”舍不得……“

“真是矛盾”。铁锤被扛在了力士的肩头，远远的与虎符对着话。

“离家的时候思乡，返乡的时候舍不得异乡的朋友。

可是人这一生啊，就是在无尽的悲欢离合间走啊走，走到天尽头……”

虎符抬头看了看铁锤，铁锤目无喜悲，心中了然。

它真像一个超脱尘世的高人。

铁锤没有再看虎符，只是注视着天际翻滚的云海，在西风中唱起一首悠扬而苍凉的歌——

行行重行行，别离复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期。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10.归途可真漫长啊，似乎比客居邯郸的十年还要漫长。

进入魏国的地界，已然早春。嫩绿的芳草爬遍山岗，山间的溪流逐渐解冻，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此行也是一场破冰之旅。

大梁郊外，魏王带着文武百官早早在此迎候。

兄弟两人几乎是奔跑着扑向了对方。跪在地上，拥抱着、流泪着，既快乐又悲伤。

曾经一切都抛向了九霄云外。虎符也不禁热泪盈眶。

只有兄弟啊，在渡尽劫波之后还能热泪相拥。

虎符耳边又回荡起了那首兄弟俩曾经唱过的歌。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虎符和他的兄弟又暂时分开了，左符去了军中，右符回到了宫内。

虎符四处张望，寻找着故人的痕迹。他最先看到的是宫苑中的桃李和棠棣。桃树已经含苞待放，而棠棣的花叶还未长出。

“可惜我们已经太老了，你错过了我生命中最灿烂的年华。

不过还不算太晚，也许……今年我还能最后再绽放一次。“

内宫之中，虎符也看见了当年的金虎符和玉虎符。他们早已被合在一起制成了精美的首饰，镶嵌在某位王妃如云的发髻上。

”终日与红颜相伴，绾青丝也算不错吧？“

‘凑合过吧，还能咋地……”

还有那只生花的妙笔，笔尖已经快秃了，也没有被那位悭吝的郎官给换掉，依然被簪在他的耳边。

而那位郎官就以这怪异的姿态，生无可恋的面对着堆积如山的书简。

他没日没夜的誊写公文，时不时写错了字，再拔出挂在腰间的笔刀，在竹简上没完没了的刮。

不免被吹毛求疵的上级退回返工，气得他直接摔了笔，破口大骂。

“大丈夫生天地间，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岂能久事笔砚乎？”

但不到一刻钟他又默默的拾起了笔，继续为五斗米而折腰事刀笔……

但是，那位美丽的王妃虎符再也没有见到，它问遍了宫中每一根烛台，每一扇窗户，却连她一丝气息也感受不到。

“她的眼眸像深潭一样寒冷而清澈。

她的眉宇像柳叶一样纤长而刚毅。

她的心跳是那样的热烈而强健。

她曾在深夜中潜出宫禁，为了成全唇齿相依的同室之急，而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你说的那个人，似乎不是一位王妃，而是一位侠客。

横绝四海的鸿鹄不会久居樊笼，而一位真正的侠客又怎能羁绊于幽暗的深宫呢？”

果然，并不是每一次的离别都会有重逢。

总有遗憾落心间。

11.但值得高兴的是魏公子给大梁带来了胜利的喜悦。

秦军退守函谷，大梁安乐如常。

“我此来大梁，就是为了三件事——攻秦，攻秦还是攻秦!”

铁锤学着坊间艺人的口吻，自娱自乐。

“魏公子来了，大梁就太平了，魏公子来了，秦寇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锤哥……你还是不要再这么说了吧。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很奇怪？对魏公子的夸赞车载斗量。”

“很难说，这不是别有用心。越是国之功臣，越害怕功高盖主。”

“你没有看见魏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吗？”

虎符和铁锤双双看向花园，魏王和魏公子还在树下下棋。棋艺还是那样不敢恭维。

你看他的脸上阴云密布，阴云背后是不言而喻的嫉妒、忌惮、还有恐惧啊。

当下完最后一颗棋，魏公子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半虎符和相印，放在了哥哥的手心。他没有顾及哥哥诧异的眼神，笑了笑，静静退去。

这一次魏王终于赢了，但赢得很落寞。他双手颤抖着，怅然若失，他又一次失去了他的兄弟。

这对兄弟的情谊，可真是难以琢磨啊。若即若离，半真半假，既脆弱又坚强……

12.在那年深秋，兄弟俩又来到了花园。

此时早已不是棠棣的花期，连叶片也开始凋零。而桃树却在萧瑟的秋风中破天荒地开了几十朵花。

这棵桃李已经满枝蛀虫，也老得不成样子了。

虎符也几乎难以置信，仅仅半年的光阴是怎么在兄弟二人脸上刻出如此深重的痕迹？

一个被疾病缠身的肉体和一个为酒色所伤的躯壳，静静坐在树下推心置腹。

桃花瓣落在他们的衣服上。他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泪水淹没了他们浑浊的双眼，他们又和好了。

虎符蓦然回首，它发现自己陪伴着这对兄弟从总角之宴走到人生暮年。

此时此刻，桃李也在互诉衷肠。

“怕是熬不过这个寒冬了，我们的生命就要到此结束了。”

“李兄，感谢你的陪伴，给予我强健的体魄和漫长的生命。”

“桃兄，感谢你给我带来了最旖旎的风景，让我领略了春光里的落英缤纷。

真好啊！”

那时没有战争，兄弟在旁，故乡也没有弃我而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13.后来，花园里只剩下了魏王一个人缓缓地踱着步。

再后来连他的影子也不见了，只有桃李的枯枝投射出婆娑的树影。

深冬时节，大梁远郊的墓园里隆起了一座巨大的坟茔，不远处还有一座小小的土堆。

虎符站在宫内看着这一大一小的封土从黄土变成了青冢，分别在寂静的原野上拖着长长的影子，形影不离。

第二年初春，枯死的桃树被花匠挖走了，移来了一棵青桑和一棵白榆。

树旁的棠棣依旧繁茂，王宫里的孩子们在树下玩耍，一如当年的情景，依旧唱着那首动听的歌：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