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5日
不能流芳也遗臭
入幕之宾讽郗超
桓温六十岁了,权势的欲望却有增无减,经常抚枕长叹:“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好家伙,好事干不成,坏事也要干到底。【371.10大司马温,恃其材略位望,阴蓄不臣之志,尝抚枕叹曰:“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术士杜炅(guì)会算命看相,桓温问及自己的官运如何。杜炅说:“明公功比天高,位极人臣。”说他的禄位在皇帝之下,百官之上。他心里想的是当皇帝,自然听了不高兴。【371.10术士杜炅能知人贵贱,温问炅以禄位所至。炅曰:“明公勋格宇宙,位极人臣。”温不悦。】
他又去征求郗超的意见。郗超说:“明公要学商朝的伊尹,汉代的霍光,先要代替天子处理政事,自然威震天下,完成大业。”【371.10超曰:“明公不为伊、霍之举者,无以立大威权,镇压四海。”温素有心,深以为然,遂与之定议。】
原来东晋的皇帝都短命:元帝四十七岁,是活得最长的了;明帝二十七岁;成帝二十一岁;康帝二十三岁;穆帝三岁继位,十九岁死去;哀帝二十五,迷信方士,吃药求长生,结果中毒身亡。他的兄弟司马奕接位,懦弱无能,又忠厚谨慎,无怪乎功勋赫赫的大司马不服气的!
桓温找不到司马奕的重大过失,心想;私生活和生理缺陷最难说得清白,也容易耸人听闻,不妨试一试。他叫人到处散布说:“司马奕从小有病,没有生育能力,后宫三个男孩,是他的男宠们生的。要是让这些孩子接位,司马氏的天下也就完了。”这些话在社会上传得风快,也不好查实;神秘而又普遍,连太后也听说了。【371.10以帝素谨无过,而床第易诬,乃言“帝早有痿疾,嬖人相龙、计好、朱灵宝等,参侍内寝,二美人田氏、孟氏生三男,将建储立王,倾移皇基。”密播此言于民间,时人莫能审其虚实。】
过些日子,桓温托人暗示褚太后,废掉司马奕,请年已五十的丞相司马昱做皇帝。【371.11诣建康,讽褚太后,请废帝立丞相会稽王昱,并作令草呈之。】
某日,太后正在佛堂烧香,内侍报告桓温求见。【371.11太后方在佛屋烧香,内侍启云:“外有急奏。”】
太后急忙出来,靠住门框,把表章稍作浏览,点点头说:“我早就想到过了。”【371.11太后出,倚户视奏数行,乃曰:“我本自疑此!”】
不愿细看,提笔加了几句话:“我生而不幸,历尽灾祸,想想先帝,看看眼前,心里真像刀绞。”【371.11至半,便止,索笔益之曰:“未亡人不幸罹[lí]此百忧,感念存没,心焉如割!”】
第二天,桓温召集大臣,宣布太后的诏命,废掉司马奕,贬为海西公。请司马昱上殿即位。海西公没说二话,坐着牛犊车,穿上白罩衣,默默地出宫去了。【371.11帝〔司马奕〕著白帢单衣,步下西堂,乘犊车出神虎门,群臣拜辞,莫不欷。】不久,桓温竟把他的三个儿子连同生母起处死。【温杀东海王三子及其母。】
太宰司马晞,武艺高强,受桓温猜忌。桓温诬蔑他与人谋反,几次报请司马昱交付廷尉。【371.11太宰武陵王晞,好习武事,为温所忌,欲废之】
皇帝不忍心,写信给桓温:“如果我们司马氏受老天保佑,运气还长,请太司马宽恕太宰;如果气数已经完结,我是愿意退位让贤的。”【371.11帝乃赐温手诏曰:“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
桓温看了信,不觉汗流浃背,脸上变色,只得让步,可还是把司马晞全家流放到新安去了。【371.11温览之,流汗变色,乃奏废及其三子,家属皆徙新安郡。】接着,他又把殷、庾两个家族的大小官僚全部诛死,漏网的逃往海岛。【371.11庾希闻难,与弟会稽参军邈及子攸之逃于海陵陂泽中】朝中再也没人和他抗衡,他也就更加威风起来。【371.11温既诛殷、庾,威势翕赫】
侍中谢安涵养深,威信高,不大干预政事。他远远地望见桓温,就下车叩拜,桓温十分惊讶:“安石,你这是干什么?”【371.11侍中谢安见温遥拜。温惊曰:“安石,卿何乃尔?”】因为谢安是东晋的大名士,社会上的顶尖儿人物,这样做不是在故意嘲讽自己么? 桓温当然不安神。
谢安只当没事,平静地答道:“天子早已拜过你,我这作臣子的还不下拜吗?”【371.11安曰:“未有君拜于前,臣揖于后。”】桓温无言可答,只好把气憋在肚子里。
简文帝司马昱爱好文学,温文尔雅,却缺乏政治才能,也不会玩权术。【371.12温威振内外,帝〔司马昱〕虽处尊位,拱默而已,常惧废黜。】他害怕桓温,只好忍气看声,经常吟诵庾阐的诗句:“志土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半夜流泪,天天读书,床上积满灰尘,也懒得去管。【371.12因咏庾阐诗云:“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遂泣下沾襟。帝美风仪,善容止,留心典籍,凝尘满席,湛如〔自如〕也。】谢安因此叹息:“司马昱好像晋惠帝,只不过闲话清谈强些罢了。”【371.12虽神识恬畅,然无济世大略,谢安以为惠帝之流,但清淡差胜耳。】
司马昱当了大半年皇帝,病死了。太子司马曜即位,刚满十岁,请桓温主持朝政。当时,他正驻扎在姑孰(今当涂),于是专程来见新皇帝。太后请吏部尚书谢安和侍中王坦之到新亭迎接。这两人恰恰是桓温最妒恨的。【373.2诏吏部尚书谢安、侍中王坦之迎于新亭。】
建康城里,士民交头接耳,都说大司马这次要杀尽王、谢两族,篡夺帝位了。气氛很紧张。【373.2是时,都下人情汹汹,或云欲诛王、谢,因移晋室。坦之甚惧,安神色不变,曰:“晋祚存亡,决于此行。”】
王坦之远远望见桓温,心里不安,朝笏倒拿着,内衣也汗湿了。【373.2温既至,百官拜于道侧。温大陈兵卫,延见朝士;有位望者皆战失色;坦之汗汁沾衣,倒执手版。】
文武官员跪在大路两边,不敢抬头。桓温坐在大司马的专用官车里,仪仗警卫前簇后拥,直入宴会大厅,旁若无人。
谢安神色安闲,从容坐定,看看殿宇周围,感到空气紧张,有些蹊跷,笑着对桓温说:“诸候有道,守在四邻,大司马的军队应当驻在边境,又何须让他们藏在幕后?”【373.2安从容就席,坐定,谓温曰:“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壁后置人邪!”】
桓温尴尬地笑了:这也是不得已啊。”即挥手叫周围的侍卫退下,应酬笑谈,直到下午。【373.2温笑曰:“正自不能不尔。”遂命左右撤之,与安笑语移日。】
郗超是桓温的心腹谋士。谢安和王坦之进来时,他躲在帏幕下面偷听。【373.2郗超常为温谋主,安与坦之见温,温使超卧帐中听其言。】
谈话间,一阵轻风吹开帏帐,谢安发现郗超躺在胡床上,两人眼光正好碰着,把郗超羞得脖子也红了。谢安大大方方,请他下床相见,拉住他的手,笑道,“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373.2风动帐开,安笑曰:“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
能够进入主人内帐的客人,当然也是最密切最信任的人。这句风雅而又带点嘲讽意味的话,后来变成典故,专指那些最受宠信的人。
桓温年过花甲,淘神费力过多,终于病倒了。他自知赶不上当皇帝那一天,就想学曹孟德,给儿孙们打个基础。他多次暗示朝廷赐他“九钖”。得到这个荣誉,差一步就能当皇帝。他派人断催促,谢安和王坦之主持政事,故意拖延,叫袁宏起草“九钖文”。谢安拿到草稿,反复修改,十多天定不下来。【373.7初,温疾笃,讽朝廷求九锡,屡使人趣之。谢安、王坦之故缓其事,使袁宏具草。】他们都知道,桓温拖不久了。
桓温的兄弟桓冲,问兄长将来如何对付谢安和王坦之。桓温只好含糊其辞:“这个事你就少问些吧。”大约怕自己死后,兄弟不是对手,反而弄巧成拙。【373.7温弟江州刺史冲,问温以谢安、王坦之所任,温曰:“渠等不为汝所处分。”〔吳俗謂他人為渠儂。〕其意以为,己存,彼必不敢立异,死则非冲所制;若害之,无益于冲,更失时望故也。】
他又把族人派到各个重要的州郡作官,叫桓冲代自己作首辅,五岁幼儿桓玄继承爵位。【373.7温以世子熙才弱,使冲领其众。】一切安排就绪,颓然躺下,带着担忧和遗恨,死了。
到底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桓温自己没有底,只能留待后人去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