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座老庙宇,里面曾经杀过猪、榨过油,还有一块被炒豆的柴火熏到焦黑的石碑,后来又见到那屋顶塌了一大半,房子荒废了。懵懂年纪在故乡野蛮生长,也曾在弯堤那处日军炮楼残存底座沙砾中捡过子弹壳,却并不知道那座老庙宇的来历。长大离乡,脑子里全无半点印记。数年前回去看看,才发现原址重建一座簇新的文昌祠,祠旁也修整建成一座绿意盎然的公园。
春日的暖阳,如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大地,唤醒了沉睡一冬的万物。在这样一个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季节里,返乡踏青,只为探寻那隐匿在岁月深处的信仰。
踏入新埠,仿佛一脚迈进了历史的长河。榕荫下立着簇新的文昌祠。这里源自清代,自康熙末年红头船贸易兴起之后,乾隆年间饶邑隆都前美陈氏家族在此开埠,货通南洋,那时的它被称作 “嘉会埠”,《潮州府志》(光绪版)中便有记载:“苏寨,距城东二十五里,有市名嘉会埠。”足见其当年的繁华。
远远地,便望见了文昌祠公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祠前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它犹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见证着岁月的变迁。据说这棵榕树是 “老李伯” 手植。“老李伯”,一位揭阳人,日本投降后来到新埠,在废墟之上以乞讨为生,直至揭阳土改前夕才回归家乡。如今,大榕树枝叶茂密,依旧为往来新埠渡口的匆匆过客提供着荫凉,仿佛在诉说着那段艰苦却又充满温情的过往。
这座始建于清代雍正十年的古老建筑,在往昔的岁月里曾占据着重要地位,是清代海阳县境内七座文昌祠之一,详实记录在《海阳县志》(光绪版)之中。彼时,文昌祠雕梁画栋,飞檐斗拱间尽显匠人之精巧技艺,每一处细节都承载着当地民众对文化昌盛、士子登科的美好祈愿,也系乡村士民“讲睦会文之所”。祠内香烟袅袅,文人墨客、莘莘学子往来不绝,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虔诚地祭祀文昌帝君,冀望能获其庇佑,开启智慧,踏上仕途坦途 。
命运的齿轮无情转动,文昌祠的遭遇令人扼腕叹息。1943 年秋,那是一段黑暗且沉重的日子,日寇的战火如恶魔般肆虐而来。铺面在浓烟里坍成灰烬,却偏偏饶过了这座神祠的基座。新埠这片土地上,几十间店铺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文昌祠亦未能幸免。大火吞噬了它的华美装饰、珍贵典籍,只留下一片满目疮痍的废墟,残垣断壁在风中静默,仿佛在低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与无情,见证着那段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苦难历史。
时光流转至 1948 年秋,人们怀着对往昔荣光的眷恋与不舍,重修文昌祠,盼其能重现昔日风采。工人们不辞辛劳,一砖一瓦地堆砌,试图恢复它曾经的模样。但好景不长,在破四旧时期,狂风暴雨般的冲击再次降临。文昌祠惨遭人为破坏,神像被推倒,牌匾被砸毁,只徒留建筑的躯壳在风雨中飘摇。此后,它的用途被不断更改,先后被改为食品站、榨油厂,功能的转变让它逐渐失去了原本的文化底蕴,在岁月的风雨中愈发破败,孤独地衰败下去,鲜有人再忆起它往昔的辉煌。直至 2017 年秋,詹卓耀先生捐建娘祠大桥时,看到破旧不堪的文昌祠,慨然出资修祠,并建祠前小公园,才让这片古老的土地重焕生机。
风过处,新漆的文昌帝君衣袂轻扬。供桌上香炉袅袅升起的烟,与江雾缠绕着漫过《潮州府志》里"嘉会埠文祠"五字金色牌匾。三百年商船往来早随韩江水逝去,唯有石缝里钻出的二月蓝,年复一年开成紫色星子,缀在旧码头残损的础石间。
2020 年 4 月 16 日被公布为第四批潮州市文物保护单位,建筑年代定为 1948 年。天知道是谁,一下子偷走了文昌祠216年的时光?
走进文昌祠,虽已不见当年的宏伟与庄重,但修缮后的它,仍保留着那份古朴与典雅。抚摸着祠内的墙壁,仿佛能感受到历史的温度,那些曾经的辉煌、战火的纷飞、岁月的磨砺,都一一在指尖流淌。从文昌祠出来,步入祠前的小公园,一幅绝美的春日画卷瞬间在眼前铺陈开来。
公园内,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子尤为引人注目。亭子的顶部采用传统的中式翘角设计,飞檐高高扬起,恰似飞鸟展翅欲翔,亭顶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亭子六根青石立柱,与亭顶的青瓦相互映衬,尽显中式建筑的独特韵味。亭子周围,绿树成荫,高大的乔木枝繁叶茂,投下一片片清凉的树荫。树下,嫩绿的草坪像一块柔软的绒毯,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五彩斑斓,宛如大自然随意打翻的调色盘。
沿着蜿蜒的小径前行,小径旁是一丛丛盛开的三角梅,它们像是被点燃的火焰,热烈而奔放。花朵簇拥在一起,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将枝头压得弯弯的。微风吹过,三角梅的花瓣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声吟唱着春日的赞歌。文祠建筑的屋顶有着精致的雕花装饰,每一处纹路都诉说着工匠们的匠心独运。建筑周边,摆放着一些古朴的石凳和石桌,慕名而来的几名游客正围坐在石桌旁,悠闲地品着茶,享受着春日午后的宁静时光。
孩子们则在公园的空地上嬉笑玩耍,他们有的在追逐着彩色的蝴蝶,有的在放风筝,风筝在湛蓝的天空中高高飞翔,与春日的白云相映成趣。此时,春日那柔和的微风,似一双轻柔的手,轻轻拂过脸颊,携着花草淡雅而清新的芬芳,丝丝缕缕沁人心脾。抬眼望去,整个公园处处都流淌着祥和的气息。然而,当目光转向文昌祠,转向古渡口,思绪不禁飘远,回首它的历史,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无奈与沧桑。
渡口石阶浸在春水里。我望着溪水中娘祠大桥的倒影,恍惚看见雍正十年的船工们在此卸下红头船运来的暹罗米。乾隆年间用潮绣换回的金丝楠木,也许也曾参与前祠的营建,化作前祠的雕花构件,雨水浸润的纹路里渗出缕缕暗香,随着日寇点起的大火化为轻烟。
往昔岁月里,文昌祠承载着无数的繁华与荣耀,是文人墨客汇聚之地,墨香四溢、书声琅琅。但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它历经战火纷飞、岁月侵蚀,几经波折,辉煌不再。如今,虽经精心修复,重新焕发出光彩,可往昔的盛景却如同逝去的时光,再也无法重现。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会为任何事物停留,只留下无尽的感慨与叹息,让人在这春日的暖阳下,陷入深深的沉思。
在这个春日,感受到了历史与现实的强烈碰撞。那棵大榕树、那座文昌祠,它们就像历史的见证者,默默地记录着一切。而我们,在这岁月的流转中,也不过是匆匆过客,唯有珍惜当下,铭记历史,才能让这些珍贵的记忆得以延续。当我转身离开时,心中满是对这片土地的眷恋与对历史的敬畏,希望未来的日子里,文昌祠公园能继续承载着岁月的故事,在时光中绽放属于自己的光芒。
忽然想起那个叫“老李伯”的乞丐,1945年的深秋他是否也蜷在这块碑下?当揭阳土改的风声掠过江面时,他栽下的树苗已悄然抽枝。如今这冠盖如云的绿荫里,可还藏着半片当年的月光?